紀子打斷道“可是我想不開!天德君,請原諒我打斷你。這種事,誰能想得開?你怎麼不想開呢?娜塔莎怎麼不想開呢?為什麼就讓我一個人想開?還說讓我想開這樣的話。這公平嗎?你說說倒容易,可我怎麼想開啊?”龐天德說“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我這輩子,不能和娜塔莎在一起,我注定要一生痛苦,我也不會快樂。我不希望你也像我這樣。”
紀子說“這些天,我也使勁要想開,我想趕快找個看著順眼的男人,嫁給他。不再給你添麻煩。可是不行,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除了你和乾爹,我看著誰都煩。我要是能回日本,還能遠遠離開你,可是不能,你說我怎麼辦?”龐天德說“紀子,你說的我理解。可是,這種事彆人幫不上忙,得自己解決。”
紀子說“總說讓我自己解決什麼的,我解決不了。我完了,你也完了,娜塔莎也完了,咱們三個人,都完了。”紀子忍不住,眼淚終於流出來。她呆呆地走出龐天德的房間,嘴裡嘟噥著“完了,都完了……”
龐天德到了軍工大,被任命為學生班長。學員要接受三個月強化培訓,一切行動軍事化,早晨起來要出操,每天上午、下午各四節課,晚上自修到九點。一般情況下不準請假,星期天休息,但是如果外出上街,要向班長和學校請假,而且,必須兩個人以上一組。外出前,需要上報出行的計劃和路線以及返校的時間,晚上五點前銷假。違犯紀律者,第一次警告並通報本人單位,第二次除名。
龐天德在圖書館自修,他拿出個小日曆看著,上麵已經用紅色筆畫了五個圈。他在心裡說“親愛的娜塔莎,你等急了吧?可是我一步也動不了,怎麼辦?”
娜塔莎還真的等急了。她請了假,如約來到紮烏斯克鎮。當天下午,她就騎馬從林中小路出來,小跑著來到河邊,把馬拴到一棵樹上,拍拍馬頭說“吃吧,這裡有吃不完的青草。”
娜塔莎跑到河岸邊,手在嘴上圈著,用漢語喊“龐——老夥計——瓦洛佳!我來了——你在嗎?”對麵的河岸和樹林寂靜無聲。娜塔莎很興奮,像個孩子一樣,用手撩起河水,揚起來,嘴裡喊著“噢——”
河邊有個男人在釣魚,他身後有個用樹枝搭起來的簡易“人”字形窩棚。釣魚人收了釣竿,走過來說“姑娘,你這麼喊,把我的魚都嚇跑了。”娜塔莎說“對不起同誌,我是太高興了。我不喊了,我們一起釣好嗎?”
釣魚人說“我要走了,你要是願意釣,這裡有釣竿,累了可以在窩棚裡麵休息。”娜塔莎說“您太好了,我會付您錢的。”“不要錢,把魚給我留著就行。”
日出日落,娜塔莎又在一棵大樹乾上用小刀刻記號了,上麵已經有三條了,她在刻第四條。但是,河對岸還是沒有瓦洛佳的身影。魚咬鉤了,把釣竿拽著跑。娜塔莎去追,可是釣竿順著河水漂走了。
樹上已經刻了六道印記,小刀插在旁邊。娜塔莎坐在河邊一棵倒的樹上,抱腿望著對岸。水邊的釣竿又被魚拽跑了,就在娜塔莎的腳下流過,她看見了也不去追。她在心裡呼喚“瓦洛佳,你怎麼了?難道沒去哈爾濱嗎?難道老師會那麼嚴厲,不給你兩天假期嗎?親愛的,快來吧——”
娜塔莎用刀尖數著樹上的印痕“六——七——八——”
那個釣魚人騎馬從林中小路出來叫著“娜塔莎同誌!您的加急電報!我從鎮上給您取來的。”娜塔莎接過電報看“噢——讓我速回工廠。可是,我的假期還有兩天呢。”她不情願地一邊望著河對岸,一邊走向自己的馬。她上了馬,又騎馬到河邊轉了一圈。她把脖子上的紅紗巾係在河邊的一棵樹上,然後打馬走了。
龐天德問一個家是本省的同學,從哈爾濱去綏芬河要多長時間,同學告訴他,兩天隻能到綏芬河鎮。龐天德就向班主任女老師請假,說隻要三天,保證按時回來。女老師說“剛開學不久,而且,你還是學生班長,影響不好。下個月課程不太緊的時候,看看怎麼樣。”龐天德急得以手加額,仰著臉在地上轉圈。
龐天德用紅筆在牆上掛著的日曆上畫十幾個圈了,可還是沒機會去他急著想去的地方,情緒十分低落。班主任女老師關切地問“龐天德,你從開學就情緒不高,雖然成績不錯,但這種狀態長了,也會影響你的學習。有心事嗎?說吧,是因為愛情?”龐天德看看老師“你怎麼知道?”
老師說“你這種年輕人,身體好、工作好、有前途,也沒到老人拖累的時候,一般不太可能有彆的煩惱,多半是感情出了問題。說吧,是互相思念,還是有危機?”龐天德說“老師,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不瞞你。你記得吧,我說過需要三天假期。”“我記得,我還問你要去哪裡,你沒告訴我。”“綏芬河。”
女老師說“去那麼遠?是跟愛情有關嗎?”龐天德說“戰爭的時候,我在那裡打過仗,我在河的那一邊認識了一個蘇聯姑娘,我們相愛了。有相互的救命之恩,有感情的寄托和依賴,有相互的欣賞,有深深的眷戀,所有這些混雜在一起,沉甸甸的,老師你能理解嗎?我忘不了她,她也忘不了我。我們約定,今生今世,哪怕有一點兒機會,我們也要在一起。她不會嫁彆人,我也不會娶彆人。這次,她知道我來哈爾濱學習,已經去河邊等我了,我不知她現在還在不在,我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麵了!”
老師愣了一會兒說“我的天,這是真的嗎?龐天德,想不到你還是這麼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看來愛情真是能創造奇跡啊!可是,這不明擺著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嗎?”龐天德說“我隻知道忘不了她,我知道現實很困難,但是我會一點點想辦法。”“她很漂亮吧?”“是很漂亮,我可不是隻為她漂亮,開始我排斥她,後來,是一點點才愛上她的。”
老師點著頭“嗯,龐天德,你把我感動了。你需要一張病假條,我會給醫務室的張醫生打招呼。”龐天德驚喜地問“老師?真的?”老師點頭“真的,但願你們還能見上一麵。”龐天德衝老師行了個軍禮“謝謝老師!”
龐天德終於來到綏芬河邊,他跑到水邊,衝對岸喊“娜塔莎——娜塔莎——”河對岸寂靜無聲。龐天德在河邊來回跑著“娜塔莎,我來了!娜塔莎——”
他跪在河邊喘著氣“娜塔莎走了,她不等我了,不等了……”
他掏出望遠鏡,向對岸看,嘴裡嘟噥著“為什麼不等我?我說了要來的,我就一定來!”望遠鏡裡突然出現了那條紅紗巾。龐天德拿下望遠鏡,眼睛濕了。他看看天上的太陽,又看看表,起身鑽到矮樹林中。
傍晚,一隊中國士兵從矮樹林旁邊走過。矮樹林裡,龐天德的眼睛盯著他們。對岸,也有一隊蘇聯士兵從樹林邊走過。龐天德看著他們,又看表,計算著時間。天光漸暗,龐天德從樹叢中出來,把外衣脫掉,放到一個塑料袋子裡紮上口,用手舉著,悄悄下了河。他上了河對岸,跑到紮著紅紗巾的樹下,摘下紗巾放到鼻子上聞著,然後,又悄悄地遊回來。
娜塔莎作為蘇聯專家,支援中國建設,分配到海東汽車廠工作。又回到日夜思念的老地方,娜塔莎高興極了。她到副食店買了好多食品,騎著自行車,嘴裡哼著蘇聯歌曲,來到龐家大門外,用自行車前輪“咣”地撞開院門進來,高聲喊道“我來啦!娜塔莎來了!龐爸爸同誌,伊田紀子,你們好嗎?”
紀子從廚房出來,手裡拿的一個盆“當”的一聲掉在地上,愣愣地看著娜塔莎。龐善祖從屋裡出來,眼睛直直地看著娜塔莎。
娜塔莎先是跑到龐善祖身旁,張開雙臂擁抱他“龐爸爸,我好想你,你身體還好嗎?”龐善祖頭往後仰著,躲著她。
娜塔莎放開龐善祖,又跑到紀子身旁,伸出手喊“紀子,你好嗎?”紀子木木的不伸手。娜塔莎抓起紀子的手搖了搖,又跑到自行車旁,從後架上拿下東西說“這都是給你們的禮物,爸爸的煙絲、葡萄酒、水貂皮帽子,紀子的裙子、唇膏、化妝鏡,都是蘇聯貨,還有我買的水果和吃的。你們——怎麼啦?”
龐善祖和紀子麵麵相覷,然後又都呆呆地看著她。娜塔莎說“噢,你們還在生我的氣,是吧?對不起,上次我走的時候,我也在生氣。因為你們欺騙了我。可是龐沒死,他給我去信了,他沒死我就不再生氣了。我原諒了你們,你們也原諒我吧。好嗎?”
紀子問“娜塔莎,請問,你又來乾什麼?”娜塔莎說“噢,你的口氣不對,紀子,不是我又來乾什麼,是國家,懂嗎?兩個國家友好,蘇聯派了好多專家到中國來,支援你們國家的建設,我是第二批。對了,你不是中國人,我得對龐爸爸說。爸爸,我也是專家,工程師,我被分配到海東汽車廠了,要在那裡工作。我很快就要見到龐了,他的培訓,還有一個禮拜就要結束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這下,我可真的要成為您的媳婦了。”
龐善祖喝了一聲“什麼話!是我的媳婦成何體統?應該是我的兒媳婦。”龐善祖看看紀子,覺得不對,“啊,也不是,誰說你可以成為我的兒媳婦?”娜塔莎說“是龐說的啊!這事由他來決定。”
龐善祖看著紀子說“他一個人也決定不了。娜塔莎,你不是軍人嗎?你怎麼又成了工程師?”娜塔莎說“戰爭結束了,不需要那麼多的軍人了,我就學了理工,成了工程師。”
龐善祖問“難道你和天德是約好的?要不他怎麼也進了工廠?”娜塔莎說“不是的爸爸。我們是,中國話講叫——不約而同。這下好了,我們又在一起了,是上帝安排的。”龐善祖以拐頓地“天意啊!這可怎麼辦?”說著轉身進屋。紀子也一扭身進了廚房。
娜塔莎喊“咦?怎麼啦?你們,不歡迎我?我可是遠道來的客人啊!”
娜塔莎走了。紀子就著屋裡的燈光,在水槽前洗衣服。龐善祖出來問“紀子,大門鎖好了吧?我可真怕她又闖進來。”紀子說“鎖好了,乾爹,咱搬家吧。”
“往哪兒搬?哪還找這麼好的房子啊?”“搬了家,她不知道,找不著。”
龐善祖說“唉,孩子,就算搬了家,天德能不告訴她?再說,海東就這麼大個地兒,她要是想找,早晚不得找著?”
紀子扔了衣服,坐在水槽邊說道“這下好了,兩個人在一個工廠裡,每天見麵,連信都不用寫了!還說又可以在一起了這樣的話,還說要成為您的兒媳婦,真是讓人臉紅!”龐善祖說“我看她這是有意來的,要不怎麼就那麼巧,分到天德的工廠去了?”“乾爹,中國這麼多人,為什麼非要蘇聯專家來支援啊?中國自己沒有專家嗎?”“哎喲喲,閉嘴吧孩子,可不能這麼說!這可不是咱們說的事。”
紀子賭氣道“她為什麼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呢?把人家的家裡攪得亂亂的?我為什麼不能?”龐善祖說“唉!這個娜塔莎和天德,是一對打不散的冤家,你就認了吧。孩子,咱不管他們了,這回乾爹也上點心,正經給你找個好男人。啊?”紀子一下子趴在桌上,輕輕抽泣起來。龐善祖搖著頭歎道“唉,問世間,情為何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