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娜塔莎!
第二十九章
朵兒放學回來說,學校要改建實驗室,讓交讚助款,得三千。龐天德說“這麼多?咱不交,反正朵兒也要走了。”朵兒不願意“不行的。簽證還沒辦,不知什麼時候走。再說,我現在是重點班,要是不交,馬上降為普通班。”
紀子說“那就想辦法交吧。”龐天德搖頭“工廠都要黃攤了,三個月沒開支。我存折上還有一千多,都拿出來。不夠的我再去想辦法。”紀子說“夠了,我這兒還有一千多。”龐天德說“那咱也不能紮脖不吃飯啊!”
龐天德無奈,忽然想起,以前他和同車間的老許不錯,老許前幾年下海掙了不少錢,就去找老許。老許聽龐天德說過,笑道“就這點兒事?你放著這麼好的手藝不用,讓三千塊錢憋住了?當年在車間裡,你是技術大拿。不是我說你!這是我養君子蘭一盆花的錢。出來,先來我的小工廠,一個月給你一千,怎麼樣?這三千拿去給學校交了,先說好啊,這是我給咱姑娘的,不是你的預支工資。”
龐天德笑笑“這是逼上梁山。”老許說“我還有新想法,工廠咱也不乾了。”龐天德問“不乾工廠乾什麼?”“乾實業發得太慢,不如乾貿易。”“彆開玩笑了!貿易咱一竅不通,咱就會鼓搗機器。”
老許神秘地說“最近我一個朋友去了趟蘇俄邊境,連玩帶乾,賺了一大筆。”龐天德眼睛亮了“去蘇聯?乾什麼?”“倒騰東西啊!白酒、豬尾巴、皮鞋、土豆,搞啥賺啥。上牡丹江買羽絨服,五十多一件,弄過去賣好幾千盧布,合人民幣二百多,你說賺不賺?”“過境容易嗎?”“容易。你不是會俄語嗎?當年你不是還跟那個蘇聯女的搞過對象嗎?這就更好辦了!”
龐天德興高采烈地回家,把三千塊錢交給紀子,把老許的事也講了。猶豫一會兒,他說“紀子,我原想等你走了再說,現在簽證還沒下來,老許那邊急,我得先跟他去一趟北邊,趕在你們走之前回來。”
紀子問“北邊?就是邊境吧?有娜塔莎的消息了?”龐天德說“不是,先去看看情況。另外,也能賺點錢。你們回日本,也得一筆費用。”紀子說“天德君,我相信你是真心的,那就,謝謝啦。”
老郭媳婦在院裡補漁網,老郭一個人喝酒。龐天德匆匆進院子喊“大哥、大嫂!”老郭媳婦驚呼“媽呀!老龐,你咋又來了?”老郭忙站起來說“這老娘兒們,咋說話呢!老龐,快來坐這兒,好幾年沒過來,正想你呢!”老郭媳婦笑“不是,我是尋思,他再不會來咱這小地方了呢……”
龐天德問“大哥,河邊鬆動些沒有?”老郭衝媳婦說“聽見沒有?世界上啥叫感情?啥叫愛情?老龐,河邊鬆動多了,都能下河了。”龐天德追問“你見到過娜塔莎沒有?”“這還真是沒再見到。娜塔莎倒是有點奇怪,按說她的感情也夠瓷實的呀,可是人沒影了。那木屋子住著個蘇聯打魚的。”
龐天德急急地找自行車要去河邊,老郭無奈,就拿一瓶白酒給龐天德“把這個帶上,老毛子願意喝酒,帶上這個好說話。”龐天德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來到河邊,上小船劃到河中心喊“喂!老同誌!娜塔莎還在嗎?”
在修船的蘇聯漁夫說“她早就不在了,自從把木屋賣給我就再沒回來過。”龐天德問“您知道她去哪裡了嗎?”蘇聯漁夫聳肩又招手“過來吧。”龐天德劃到岸邊,揚手把酒瓶扔給蘇聯漁夫“可以上岸嗎?沒有邊防軍嗎?”
蘇聯漁夫看看酒瓶,高興道“上來吧,他們很少來了。您可以去小鎮上打聽打聽,可以騎我的馬去。”龐天德上岸問“可以嗎?沒人管嗎?”漁夫說“你身上不是有護照嗎?那就可以。去吧,去尋找你們的愛情,上帝保佑你們。”
龐天德騎馬來到紮烏斯克鎮農用機械廠的大院子裡,一幫工人圍著龐天德七嘴八舌,誰也說不準娜塔莎去了哪裡。龐天德喪氣地回到木屋前,用手撫摸著木屋的窗子暗自神傷,然後,無力地劃著小船回老郭家。
龐天德做邊貿回來了,他打開行李箱,一件件往外拿帶回來的禮物“這是給朵兒的圍巾,多時髦!還有蘇聯的呢子大衣,也是朵兒的,試試,漂亮不?紀子這是給你的大披肩,還有一套俄式茶具,給你帶回日本。這皮手套,你們倆一人一副。這是花瓶。這是一副耳環,不是金的,但好看。還有……”
紀子問“沒給愛紅買點什麼禮物啊?”龐天德說“喲,我忘了。她不是咱們家人……”紀子不高興了“那把我的給她。”朵兒把東西分開說“媽,這麼多東西呢,一分不就解決了!”
龐天德笑“還是我們朵兒有辦法!紀子,這是我藏起來的盧布,一大筆呢。明天到銀行去兌換成日元,給你們娘兒倆帶著。”紀子說“天德君,你留著用吧,我們不要。”龐天德說“我還去,可以再掙。你們需要錢,就算給朵兒的。”朵兒拍著手“呀,這麼多!爸你真棒!”第二天,紀子特意約白愛紅到一個街邊小公園,兩人坐在條椅上說話。紀子把一個包遞給白愛紅說“這是他從蘇聯帶回來的,給你的禮物。”白愛紅笑著“真的?他這麼好啊?”
紀子說“我一走,他還得去找娜塔莎。我估計,十有八九找不到。我就是擔心,沒人照顧他。他這個人,死心眼,彆沒找到人,又把身體弄壞了。”白愛紅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可是也得他接受我啊……”
紀子說“請彆說接不接受那樣的話了。你就跟著他,時間長了,不就成既成事實了嗎?”白愛紅有點不好意思“說什麼呢你?能行嗎?”紀子肯定地說“我看行!請相信我吧,但願你此生還能與你所愛的這個男人在一起。我真心祝願你們。”白愛紅眼睛慢慢濕了。紀子說“白姐,你是個樂天派,我從沒見你哭過。那麼,請哭吧。”白愛紅頭轉過去,忍著淚水,無聲地望著藍天。
從銀行裡出來,龐天德對紀子說“把日元給你父母彙過去,你倆就不用帶現金了,路上也安全。”紀子停下不走,專注地看龐天德的頭發。龐天德問“怎麼啦?”紀子說“天德君,你頭上有白發了,就這麼找下去?你這一生,就這麼過了?”“說好了不提這事的。”“我是不放心你!我走了,誰來管你啊?”“你看,又亂想了。你現在要想的,就是回到日本去和父母團聚,好好把女兒照料好。我,你就不用管了,好嗎?走。”
月華如水,龐天德和紀子在房頂上坐著。紀子說“天德君,你知不知道,一個女人最怕的是什麼?”龐天德想了一會兒說“你愛一個男人,男人卻不愛你。就像你對我這樣。嗐!我是個王八蛋。”
紀子搖頭“不對,那還不是女人最怕的。女人最怕的,是男人太好。如果麵對一個壞男人,女人有的是辦法對付;可是她麵對一個好男人,就不知拿他怎麼辦。”龐天德說“我沒那麼好吧?我這人很差勁。”
紀子說“男人的好壞,是要由女人來定的,你自己說了不算。我呢,像一個影子一樣跟你生活了半輩子,按理說,是應該知足的。可是人哪,沒有知足的時候,我也一樣。我知道,不能強求,我就不強求。再說,你還真跟我結了一次婚,我還有什麼求的?什麼事往退一步想,就想開了。這是乾爹,不對,是爸爸告訴我的。還是老人家說得對。天德君,你這一生啊,就是不往退一步想,你總是想往前趕一步,你不放棄。所以你跟彆人,不一樣。”龐天德說“紀子,你說得我直冒汗。我也沒啥說的,你要是能原諒我,我就心安一點兒了。”紀子說“原諒你什麼?原諒你不愛我?這又不怪你,怪我自己。”
朵兒在下麵喊“爸、媽,夜深了,你們還不下來睡覺?”龐天德說“朵兒,上來跟我們坐一會兒。”朵兒上了房頂,擠著坐在父母中間“真好的月亮啊!”
龐天德摟住朵兒,眼裡慢慢濕了“朵兒,好好照顧你媽媽,她這一輩子,不容易。”朵兒說“爸爸,舍不得我吧?那咱們說好了,你要是找不到那個娜塔莎大嬸,又不跟白姨結婚,就去日本找我們。怎麼樣?”龐天德說“朵兒,你現在還小,等你以後長大就懂了。”
朵兒咯咯笑“我早懂了,不就是問世間情為何物嘛!爸,你說,情為何物?”龐天德支吾著“這個……”朵兒說“說不清嘛!說清了就不是情了。你說我懂不懂?”紀子說“朵兒,彆纏著你爸了,大人的事,要自己作決定。”朵兒說“他才不是大人呢,他就是個孩子。”龐天德和紀子驚訝地看著朵兒。
要走了,紀子一大早就拿掃帚掃院子。龐天德和朵兒把行李箱子一件件地提到院門邊放著。紀子說“天德君,你來,我告訴你家裡放東西的地方。”
龐天德跟著紀子進屋,紀子把櫃門一個個打開,指給他看“這是冬天的衣服,這是夏天的衣服,彆放亂了,免得生蟲子。這是內衣和襪子,這是床上的用品,床單和被套。這個呢,是多餘的毯子和被,要是冷了可以加。這是急救箱,常用的藥都在裡麵。這個抽屜裡是戶口本和糧本。來,跟我去廚房。”
龐天德跟著紀子進了廚房,紀子說“這是米,這是麵,豆油、調料都在這……”紀子突然泄了氣,“哎呀,我一走,你也走了,這個家你又帶不走,告訴你有什麼用?你說你可怎麼辦哪!我真是不想走了。對,我不走了!我說這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寧呢,不走了!朵兒,快打電話,問機票能不能改簽?”
朵兒說“媽媽,你又怎麼啦?折騰什麼呀?”龐天德說“紀子,這可不那麼隨便,你們是國際航班。彆操心了,我沒那麼不中用。快準備吧,一會兒愛紅的車該來了。”紀子說“不行,我還是不想走。這麼大個家,這麼多年了,住得好好的,說散就散了,真是的……”紀子說著捂嘴哭起來。
朵兒抱住紀子說“媽,彆哭啊!你不是想我的姥姥和姥爺嗎?咱們回去看看,還可以回來住呀!”龐天德也勸“是啊,這兒永遠是咱們的家!誰說散了?”
院門外汽車響,白愛紅匆匆進來“喲!這是怎麼了?時間可有點緊了!”朵兒說“媽媽又舍不得走了。”白愛紅上去摟住紀子的肩膀說“回去安頓好了,再回來嘛!現在來往方便,多好啊!”
紀子說“我是不放心天德君。再說,這個家,一草一木,都是我親手弄出來的,誰能舍得啊!要是換了你,你能舍得嗎?”白愛紅也心酸起來,眼睛濕了“好了,彆哭。這個家是你的,誰也拿不走,想了,就回來住住。我陪你住,好吧?快走,來不及了。”紀子抱住朵兒和白愛紅,放聲哭起來。司機在外麵按喇叭。龐天德站在一邊,也是萬分感慨,卻左右為難。
龐天德和白愛紅辦好托運手續,來到紀子和朵兒站的地方。白愛紅說“朵兒,你跟我過來,讓你媽媽和你爸爸再說句話。”朵兒和白愛紅走到一邊。
龐天德不知該說什麼“紀子,你們保重吧。我……”紀子說“天德君,請你,什麼也彆說了,我不想聽。就這樣分彆,挺好的。”龐天德說“我知道我說什麼都沒用,但今天分彆了,還是讓我說最後一句吧。她,是我的娜塔莎;你,是我的紀子。”紀子驚得張大了嘴“天德君,你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你從來沒把心給過我,我不是你的紀子,不是!”
龐天德輕輕抱住紀子“你是我的紀子!雖然沒用,但我還是要說,對不起!”紀子眼含熱淚,在龐天德的肩上慢慢咬下去,龐天德咬牙忍著,一動不動。
去日本的航班要登機了,紀子退後一步,從上到下地看著龐天德。龐天德的鞋帶開了,紀子近前,雙腿跪下,認真地給他係鞋帶,引得不少旅客回首矚目。
不遠處,白愛紅摟著朵兒的肩膀,看著這動人的一幕。白愛紅說“朵兒,看到了吧?這就是你的父親和母親!不知道的人,以為他們有多麼恩愛。可是,生活就是這麼殘酷,除了你媽媽自己,誰能知道她現在的感受有多痛苦?”朵兒說“白姨,這也未必。能這麼愛一個人,痛苦的同時,也是幸福的。”
白愛紅有點不解地看著朵兒。朵兒說“其實殘酷隻是指結果而言,如果不求結果,就談不上殘酷。我倒是看到了另一麵,相信愛情。都說我們這一代不相信愛情了,可我相信。愛情不一定是兩個人的,一個人也足夠了。爸爸是愛情,媽媽是愛情,娜塔莎大嬸也是愛情,還有白姨你,你也是愛情。”
龐天德和白愛紅站在機場外麵的廣場上,望著剛剛起飛的一架飛機。白愛紅問“你什麼時候走啊?”龐天德說“就這幾天吧。”“好啊,我也準備準備,跟你一起走。”龐天德急了“那怎麼行?我帶著一個女人去找另一個女人,成什麼樣子?”“你不要多想,我也是想跟著你做生意賺點錢,順帶著照顧你的生活。這是紀子的意思,彆以為要給你當老婆。你找你的娜塔莎,我不影響你。這麼多年,紀子和我,誰影響你了?不都是由著你的性子來嗎!”
龐天德囁嚅著“那,試試看吧。我是擔心你的感受……”白愛紅說“我不在乎。剛才朵兒跟我說了句話,我還真覺得對。她說,愛情,既是兩個人的事,同時也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足夠了。所以,你不用考慮我的感受。”“一個人?是啊,都是一個人。我欠的賬太多了。”“彆擔心,沒人讓你還。”
但是,因為爸爸突然中風偏癱了,白愛紅沒能陪伴龐天德一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