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後我和亂臣賊子he了!
“蘊光,你原本也是鐘鳴鼎食之家嫡出的子弟,麵如冠玉,又有才華學識,為什麼要將自己弄成今日這副樣子呢?”
崔曄站在城樓之上,忽而聽見耳畔,江琴師曾經同他說的這句話。
這已經是許久許久之前,他們最後一次相見的時候,同彼此說的話了。
那時候他低著頭,看著自己衣衫不整,四處沾滿灰塵,成為“灰頭土臉”這四個字最好的注解,是這樣回答她的。
“十一娘,我的人生,早在發現自己永遠也得不到某些東西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他想,十一娘應該是能明白他的話的。
鐘鳴鼎食,簪纓世家,這一切在他出生之後不久就如煙消散了。
所以他知道的不是這些,他童年時時麵對的,便是母親的眼淚,父親的懊悔,還有梁帝時時的訓斥,北地其他世家的欺壓。
這些東西壓在他父親心上,令他喘不過氣來。
父親又將他的這些心事一件一件地移動到了他的心上,在崔家,他連笑一笑都要被訓斥。
要他記住了綠綺,要他的夙夜難寐,也變成了他的求而不得。
賠上了一生。
他是聽見了一些消息,知道綠綺在南郡江陵城中,才從北地郡那個總是壓得他穿不過氣的家中出來,一路遊曆至此的。
江陵城中,也就是隻能在蕭翾手中,他知道的。
於是他借著十一娘的關係,憑借琴藝,與在樂譜之上的造詣,也進入了妙音殿,日日與樂工同演樂曲。
那時候他想,綠綺終究是一把琴,應當由琴藝最好的人來演奏。
除夕之宴上,十一娘坐在長生殿中央,所撫的那一把琴,也的確是綠綺。
他遠遠望過一眼,低下頭去,聽著自己所作之曲從綠綺之上涓涓流淌出來,他覺得他似乎找到了他人生的意義。
那是他十數年來過的最高興的一個除夕,他心中纏繞在一起的千般結,終於找到了解決之法。
哪怕他沒法越過十一娘親手觸碰到它,能時時相見,也是好事。天長日久,他總會有辦法,讓綠綺物歸原主的。
更何況妙音殿中有無數身負才華之人,他同他們在一起,譜曲作詞,每一日都比在家中的時候要更快樂。
他也就是在那時候遇見蕭翎的。
遇見了他這一生,與綠綺一樣的求而不得。
那一日他抱著他為自己新製的琴,去晴雪院中,找十一娘談論他新成之曲。
他要成為蕭翾眾多琴師之中最出挑的一個,得蕭翾青眼,而後再得綠綺,不能不多費些心思。
一個少女坐在一樹玲瓏香雪之下,素手撫琴。
梨花枝上層層雪,落於琴弦之上,也被她翻飛如蝴蝶的指尖帶動,重新落進了春風裡。
他並不認得她,那時候他對蕭家的了解還很少,隻知道蕭翾趕走了她所有的親人,她隻有三個女兒。
她既然不是其中一個,那麼便應該與他一樣,最多不過是蕭翾的客卿。
他不必畏縮,不必害怕什麼,肅容走到她身邊,用為她指點曲中錯處,來掩飾他心中澎湃的情感。
那一個午後十一娘不知去做了什麼,一直都不曾回來。
蕭翎好學,也並不怕生,居然就這樣同他聊了一個下午。甚至還約好了明日在妙音殿再會,讓他來教會她他新成之曲。
那一個夜晚,十數年來,終於有一日,他不是在為綠綺寤寐思服。
閉上眼便是她月貌不及,世間最好的丹青也難以描繪的容顏,千般惱亂思緒。
他坐在床榻之上,看著外麵的夜色。月華今夜黑,全見梨花白,最鮮活的還是她的笑眼。
她好像是很喜愛笑,不過一個午後,她一直都在笑,微笑,大笑,以衣袖掩口,或是仰頭望著紛飛的梨花,
後來他再立於惆悵東闌,寒燈昏昧之下,驀然發覺,這一個午後,她好像笑儘了他一生的笑顏。
他們後來斷斷續續,在妙音殿中見了幾次。她總是悄悄地溜進妙音殿中,又悄悄地溜走。
他原本以為或許她也不是蕭翾的客卿,身份要再低一些,所以不能在妙音殿中來去自如,隻能這樣偷偷來去。
這個謎題被揭開的時候,是在下一年的除夕了。
他如去歲一般抱著琴進入長生殿中,卻發覺她早已經候在了一群舞姬中間,同她們開著玩笑。
手中抱著他從前送給她,他親手所製的琴,望著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而後笑起來,眼睛彎成了月牙。
隻這一眼,他便連要提醒她,這裡是除夕為蕭翾獻藝之所,她不該出現在這裡都忘記了。
世人都說,蕭翾有雷霆手段。
他沒有見識過,因為他每一次在妙音殿中見到蕭翾,她從來都是溫聲軟語的。
可那是對待妙音殿中的有才之人,不是對待她一個小小侍女。她的琴藝究竟如何,他是很清楚的。
他覺得他像是被她的那個眼神與笑容蠱惑了,將自己的手放在琴弦之上,撥出第一個音,才發覺他方才應該提醒她的。
心中再也難安,從前從來不會錯音的他,居然在夜宴上一連錯了好幾個音,引得他周圍的琴師樂伎儘皆皺眉。
而那一夜,他原本是希望能得到蕭翾的注意與重視的。
他總是抓不住機會,總是錯過,怨不得旁人。
蕭翾素愛音律,隻要她想,世間古琴國手可以日日為她奏樂,她當然也是能聽得出來的。
當即便叫了停,令他跪到了長生殿中央去。
從那以後,好像每一次他見到她,都是十分狼狽的。
他記得那一日,他跪在蕭翾麵前,跪在長生殿的金磚之上,腦海中一片空白。
一直到蕭翎站出來,他還是隻記得膝蓋之上的痛麻。
蕭翎站在他麵前,擋住了蕭翾望他的視線,她在不動聲色的為他求情,最後他隻是被趕出了長生殿,在殿外聽完了她為蕭翾演奏的一曲。
是那首他專門為她而作的曲子,她並不知道沒有旁人聽過,是專屬於她的。
就那樣隨意地在長生殿中演奏出來,後來為蕭氏的眾多樂師所學習,再也不是獨一無二的了。
或許於她而言,他也就像這首琴曲。
他已經奉上了他最好的,最獨一無二的東西,可是於她而言,根本就不名一文,連知道都很不必知道。
她自己便是明燭,永遠都不會窺見她身後已然轉過庭梧,凝結在霜影之上的月光的。
他被蕭翾從長生殿中趕了出去,那一夜真正令他傷心的,卻是驟然發覺在他心中比綠綺重要的人,原來於他而言,是如嬋娟一般遙遠的。
被趕出去,他就靜靜地等在長生殿,牆角的陰影裡。
以為能等到她,可是他隻有看著她坐在蕭翾的宮車裡歡笑,與他漸行漸遠的命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