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竹笙歌之中,李媛翊獨自一人漫步於上林苑中。月色明亮,她也就在這月色之下循著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了水榭之中。
錦鯉遊動於粼粼波光之中,她靠著欄杆坐了下來。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是淡定從容,再是將他們的親密之狀視作平常,今夜也會頭疼欲裂,心如刀絞。
可是她沒有。她一直跟著其他的賓客一起,觀完了所有的禮儀,閒聊說笑,一切如常,仿佛她對他的喜歡,不過是前生時做的一場夢。
直到今夜她飲了一杯酒,那杯酒辣得她猝不及防,也令她一下子就從心裡狼狽到了身上。
她忽而想,或許她也不必非要強迫自己立於人群之中微笑的,行宮很大,天地也很大,她有很多的地方都可以去。
不必活在任何人的目光之中。
臨水垂下竹枝,像是被人意外折斷的,疏於打理,便這樣一直垂在水中。
有雀鳥棲息其上,搖搖晃晃,在將要墜於水中的時候,忽而振翅高飛,隻將那竹枝踏進了水裡。
李媛翊靜靜看了一會兒,宮城之中夜風撩撥發絲,她驟然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隴西李氏唯一的嫡女,在她年紀尚幼的時候,曾經也是被母親帶著進宮,探望過皇後的。
也是這樣的亭台樓閣,笙歌不歇,畫中人遊於水上,而她跟著宮城之中的女官,穿過上林苑,去見在禦苑之中某一處休息的文嘉皇後。
她記得那一日很熱鬨,四處都是著錦衣華服的夫人與仕女。
安慮公主也在一旁,比她如今的年紀還要小一些,卻已經嫋嫋婷婷如同池上的蓮花,端莊大方。
卻並不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
她年幼時愛吃甜食,並不如其他的小女孩一般瘦弱,每一回出門,見到與自己年紀相當的仕女,心中總歸是有些懼怕的。
那一日也隻是不著痕跡的躲在母親身後,不求得人注目,隻盼望能不出錯,平平安安地從旁人的目光之中逃脫便好。
是安慮公主溫言軟語,引著她走到文嘉皇後麵前,為文嘉皇後牽著手,陪著她一同說了許多話。
她永遠都記得那個午後,那是她第一次走到人前,走到除了家人之外,那樣多的陌生人眼光中去。
她已經忘記那一日文嘉皇後同她說了什麼了。
但很奇怪的,她聽著文嘉皇後的聲音,忽而覺得周圍的一切目光,探尋的也好,嘲笑的也罷,都消弭於無形,是根本都無關緊要的。
文嘉皇後的目光好像是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消融了她心中所有的名為自卑與無措的堅冰,令她往後不再如從前一般固步自封,敢於讓旁人看到她。
當然,那一日也並非是全然愉快的。
她同兩個新相識的仕女在水邊淨手,為安慮公主所囑咐過,她們都待她很友好。
相談正歡,而後便有一個,在全場之中都最為耀眼的小娘子走到她們身旁來,不由分說嘲諷了她一番。
從旁人的話語之中,她知道了原來眼前這個小娘子就是名滿長安的“桃花郡主”。
隻是她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得罪了這位貴人,一時間也不敢莽撞,隻唯唯諾諾,任由她冷嘲熱諷。
高世如同她一樣,其實也就站在水邊。忽而有人向水中丟了一塊石頭,水花濺起來,沾濕了她的裙擺。
她當然是立刻就氣急敗壞起來,一回頭看見那個少年,戾氣卻又在頃刻之間儘數消失了。
她隻是儘量用平穩的,甚至略帶討好的語氣詢問他,究竟為何要這樣做,是否是失了手。
而那個少年卻越過高世如,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平淡而不屑地告訴高世如,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不慣她欺負她,他是在為她出頭,就像是幾年之前,他安慰著那個因為得不到幾塊糕點,而在湖邊哭泣的小女孩一樣。
他笑著同她打招呼,引著她重新往人群中走,告訴她他覺得她很可愛,遠比那些骨瘦如柴的侍女們更可愛,她不必為了世俗的觀念而改變自己。
他希望下次見到她,她也沒有改去她的愛好和習慣,仍然是獨一無二的。
如今想來,他們的下一次見麵,便是在硝煙與烽火之中了。
她與當時的三嫂薑氏一同乘車,由軍隊護送,一路從隴西走到了河東。
便是士兵將她們包圍地再緊密,意圖蒙上她們的目光,可這世間的不幸與悲愴都太遼闊,除了百姓的苦痛,沒有什麼能夠完全蒙蔽她的眼睛。
她以為“和平”從來都離她很近,沒有這個詞想到已經距離普羅大眾很遠。
而她從隴西那座城池之中走出來,她一個人的和平,也不足以構成她所處世間的底色。
在晏既的目光與庇護之下,她一直都在儘力地做到所有她能做到的事,而到今日,她又要學會,用另一種方式來生活了。
“李六小姐在這裡做什麼?”
她回過頭去,望見了為侍女攙扶著,緩緩朝著她走來的藺玉覓。
她知道,她向來都是不喜歡她的。
李媛翊低頭同她致意,看著她走到她身旁來,或許又要帶來一些並不好聽的話。可是今夜,她實在沒有心力來應對。
“隻是漫步至此處,看了看錦鯉而已。”她已經走的有些累了,若是有旁人喜歡這裡,不若便讓出位置。
藺玉覓走到她身旁,便揮了揮手,讓她的侍女都退了下去。
而後坐在欄杆一側,也如李媛翊方才一般,靜靜地望了一眼水麵。
她並非是有著九曲玲瓏心腸的人,從來都是有什麼,便說什麼。
於是她道:“我能明白李六小姐此時的心情,若是代入我自己,嘉盛在我麵前娶了旁的女子,我也會很傷心的。”
隻是藺玉覓自以為明白而已。
李媛翊聞言便淡淡地笑了笑,倚在欄杆之上,“我並非是傷心,隻是今日了儘了一個人生目標,所以覺得有些迷茫而無所適從而已。”
她從隴西東行,一半是為了晏既,一半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的這一部分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而為了他的那一半,卻像是在聽一首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