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春!
明月一出天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圓月高懸,似一隻玉盤,散出萬道光華。又如銀芒瀉地,輝映千裡。
連綿起伏的祁連山仿佛一把把倒懸於地的巨劍,直插向天。
涼風習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青草的鮮味和不知名的花香。樹影搖曳婆娑,葉綠草低。鳥啼與蟲鳴相互交織,如管弦齊奏,清脆悅耳,優美動聽。
夜色很美,卻無人欣賞……
李始賢與達奚立在帳外,望著映在幔布上的那兩道倩影,滿臉憂色。
沉默許久,達奚微一搖頭“並非良配!”
李始賢心知達奚說的就是高文君。
他又何嘗不知?
先人常言命數有定,應該便是如高文君這般……
不提高肇與隴西李氏、與關中士族的過節,便是這女子“孤鸞之命”、“連克三夫”的過往,李始賢也不敢讓李承誌與她有任何糾纏。
但問題是,兒子能不能聽的進去?
就算暫時聽進去了,以後能不能記在心裡?
知子莫若父,世人都道承誌如何狡詐,如何心如鐵石,但李始賢哪還看不出,這逆子的性情完全隨了夫人,看似冷厲威嚴,實則心慈手軟,連自己十分之一的心狠都及不上。
比如這次,若換成自己,管他有無過錯,又是何種原因,便是為了防微杜漸,李睿和李亮也早被自己給斬了。
承誌倒好,非但不殺不罰,反倒寬慰起了這兩個?
簡直婦人之仁,糊塗至極……
也是沒想到,那女子竟能為承誌殉情?以承誌的心性,怕是一輩子都忘不掉。
不日他就要聽召入京,這遠在千裡之外,身邊無人提點於他,真要發生點什麼,你讓爺爺到時哭都來不及……
當然,十之八九,應該是自己和達奚想多了。
高肇如日中天,怎可能看的上祖居李氏這樣的小門小戶?
李始賢猛吐一口氣,悵然歎道“稍後我會與他分說的……”
……
李承誌撮著牙花子,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聲響。
額頭上不停的往外滲著冷汗,帛巾拭過不久,又會冒出一層。
疼!
不是一般的疼!
傷口多也就罷了,關鍵的是用來清洗傷口的藥水全是拿烈酒與精鹽勾兌的,包紮傷口的藥紗也是用烈酒和大蒜浸泡過的……
傷口上撒鹽,不知道疼的隻可能是死人!
高文君不停的給他擦著冷汗,心疼一陣勝過一陣,柔聲勸道“不若再喝一些吧……”
她說的是烈酒。
李承誌用力的搖了搖頭。
縫合傷口時已經喝了好多,雖然已睡了兩個時辰,但酒氣根本未散。這要再喝,怕是又得醉死過去。
稍後達奚與父親定會來與自己議事,還是保持清醒些的好。
李承誌吸著涼氣“說說話吧,也好分分心……”
說著,他又看了看魏瑜,呲著牙調笑道“不哭了?”
“哼!”魏瑜白了他一眼,揚起傲嬌的小腦袋,理都不想理他。
竟說自己的腦袋裡裝的全是水,就算天天流眼淚,流一輩子都流不乾……
還說自己臉已經很大了,這一哭腫之後,更像個肉饅頭……
太可惡了!
我有那麼醜麼?
看兩人一般無二的少年心性,高文君莞爾一笑,心中又暗暗一歎。
郎君對兒女之事太遲頓了,你將小瑜兒當小孩兒,但她卻不想你將她當小孩啊?
她稍一沉吟,摸了摸魏瑜的後腦勺,柔聲說道“很晚了,你先回去睡吧?”
“啊?”
魏瑜小臉上露出濃濃的失望。
她還想多留一會呢……
猜到姐姐可能與他有事要談,魏瑜乖乖的點了點頭。
李承誌喊了一聲,讓李睿將魏瑜先送回了帳。
帳內隻餘他二人,高文君不閃不避,一雙妙目盯著李承誌,眼波如水,似是藏著千般愁緒,卻無法啟齒。
李承誌心中一動,又悠悠一歎“不用做什麼保證,也不用發什麼毒誓……要是連你都不敢信,我又能信誰?”
李承誌是真覺得沒必要。
若是沒遇到達奚,他肯定不敢放走高文君和魏瑜。但現在,難道還能把達奚也給滅了口?
想來,張敬之對自己的河西之行定然做了妥當的安排,不然父親早都慌神了,哪會這般鎮定。
所以對高文君和魏瑜而言,這已算不是什麼秘密了。
至於其他秘密,好像也就剩一個“指天引雷”……
但當時看到的又何止高文君與魏瑜?
那麼多的胡兵被俘,怕是父親與達奚,甚至部分兵卒都已經知道了,多她們兩個不多,少她們兩個不少。
這事可就有的說了誰能料到,隻是那麼隨手一指,老天竟真降下了一道天雷?
自己早已非吳下阿蒙,李承誌一點都不擔心,不管誰問都是巧合。
不然怎樣,有本事你還能把老天拉下來對質?
而且他也相信,高文君肯定不會說出去的。
一個女人,能心甘情願的為一個男人去死,是何等的難能可貴?
這對李承誌的震憾何其之大……他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
連這樣的人都要防備,他日後還敢信誰?
高文君心頭一暖,滾燙如炙。
可是,我又怎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害了郎君?
高文君心痛的像是在針紮一樣“妾身是孤鸞之命,注定會孤苦一生……曾被今上指婚三次,但三次均未納吉,三人便死於非命……”
她話都沒說完,就被李承誌一聲冷笑給堵了回去“扯雞毛淡!”
若是不知道這三位是誰,又都是怎麼死的,李承誌說不定就會懷疑那麼幾分。
當達奚以“你要大禍臨頭”一般的口吻講給他聽時,李承誌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高文君哪是什麼天煞孤星,好像誰敢娶她她就克誰。其實全都是人禍。
這三個,前兩個是當今皇帝初登帝位時的輔命親王之子,也就是皇帝元恪的堂弟。
最後一個是皇帝的親弟弟。
無一例外,都是被皇帝猜忌,最後不得不反。而結局大致都一樣前兩個是連死因都沒有的暴斃而亡,最後一個被迫自殺。
不出意外的話,都是高肇動的手……
彆人能不能猜到不知道,但李承誌有九成九的把握肯定,高文君是受了無妄之災。
想深一點,應該是被皇帝或是高肇當成了堵住悠悠之眾的借口之一……
“郎君為何就不信呢?”
高文君心急如焚“妾身孤鸞之命,是國教天師請旨欽批……”
李承誌一聲冷笑“國教祖師爺寇謙之還給他的兩個親傳弟子批過命呢。太武皇帝的批語是壽終正寢、子孝孫賢、國祚百世……司徒崔浩的批語是子孫滿堂,與國同休……但結果呢?”
太子刺殺太武皇帝,事敗被誅,太武帝又被近侍刺死於朝堂之上。
這叫哪門子的壽終正寢和子孝孫賢?
至於國祚百世……仔仔算算,好像連三世都挺不過去了。
崔浩更不用提,被太武皇帝誅儘了滿門,彆說子孫,連家裡的雞都沒放過……
牛鼻子糊弄人的話術而已,誰信誰是傻子!
高文君猛的一滯,絞儘腦汁,卻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李承誌悠悠一歎,眼神深遂而又堅定“你若信我,就耐心等等……事在人為而已!”
事已至此,就算很難,又能怎樣?
李承誌做不到將甘心為他去死的女人拱手讓人,此等行徑特麼的比禽獸還不如……
話語平平無奇,但聽在高文君耳中,卻字字如針,比任何誓言都要震憾,比什麼情話都要動聽。
眼淚“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自己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意中人,不就是這般麼?
鬼使神差的,明知千難萬難,高文君還是將頭點了下來“妾身相信!”
相信就好……
李承誌正準備再給她增加點信心,隱約聽到帳外傳來一聲咳嗽,頓時哭笑不得。
達奚啊達奚,你怎麼比我爹還要著急?
李承誌溫聲寬慰道“早些去睡吧,莫要多想,一切有我!”
高文君低低一應,起身離去。
凝望倩影,李承誌無聲一歎。
確實很難,但還是那句話事在人為!
……
正值子夜,已是月上中天,帳外分外明亮。
離帳約十步左右,佇立著兩道人影,身形一般高大,但鎧甲一金一黑,很是好認。
高文君停下腳步,深深一福。
達奚忙不迭的回著禮,口中高呼“女官有禮!”
但等他起身,卻發現身邊的李始賢彆說回禮,竟連頭都未點一下。
達奚一驚“你瘋了麼?”
李始賢臉上的橫肉直抽抽我瘋個鳥?
為何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且愈發強烈這女人遲早都會被承誌收入房中……
那我還回個鳥的禮?
李始賢猛吐一口氣“進去了!”
李承誌要起身行禮,卻被李始賢給摁了回去。
“也無它事,便是出兵蕭關之時,奚鎮守曾令若是半路巧遇,一應軍事儘皆轉交於你,我與奚中郎也需聽令於你……
另外,我與奚中郎商議,此地離吐穀渾王庭太近,還是要儘快撤軍的好,宜早不宜遲……”
李承誌猛吐一口氣。
竟連奚康生都已知道自己來了河西,看來張敬之早已安排的妥妥當當,不用自己擔心。
至於領不領軍,退不退兵都隻是其次。
李承誌下意識的點點頭“就是委屈父親與奚中郎了……”
李始賢冷聲打斷道“兵事為重,有何可委屈的?”
說著他又轉過頭,朝達奚拱了拱手“奚中郎可還有交待?”
達奚一愣我還能有什麼交待的,無非就是勸李承誌不要色急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