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崔光又發現了不對。
中堂上貼著一副字,他一眼就能認出是李承誌的筆跡。但與以往相比,少了許多銳利,多了幾分敦潤。
崔光本就是此道大家,深信以字觀人,以字養性,再看內容,更是皺起了眉頭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
孔子雲何陋之有?
字是好字,詩更是好詩,堪稱佳作。但爺爺為何越看越是氣悶?
滿篇透著“眾人皆醉我獨醉,眾人皆濁我獨清”之意。
這也就罷了,隱約之間,好似還藏著幾絲淡泊明誌,寧靜致遠的意味。
說直白些,就是認命……
再想想這數月以來李承誌的遭遇,及他回京之後的姿態,崔光眉頭止不住的跳動這小賊,怕不是真就心涼意冷了?
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崔光張嘴就罵“反複無常,出爾反爾,真是無恥小兒?”
我是點你家房子,還是拙你家祖墳了,大清早的你至不至於?
李承誌斜著眼睛“便是問罪斬頭,還要明正典刑。平恩候進門便這般大罵,好沒道理?”
“道理?好,老夫就予你好好講講道理……”
崔光抖著胡子,捊著袖子,舌頭上就像裝了彈簧,
“‘天行徤,君子以自強不息’去了哪裡?
‘運淺不可喪誌,時事不可儘倚’去了哪裡?
‘堅韌不拔之誌’去了哪裡,‘玉不琢不成器’去了哪裡,‘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去了哪裡?你立個鳥毛的誌……”
一頓唾沫星子亂噴,指頭都快要戳到李承誌鼻子上了。
他哭笑不得就因為這篇《陋室銘》與去歲七夕予式乾殿中所作的那篇《立誌賦》背道而馳,你就要罵我反複無常?
那時是什麼情形,如今又是什麼情形?
本是他有感而發,隨手寫出來的。但不論父母,還是兄弟,都說寫的好,一眾姨娘與嫂嫂更是讚不絕口,一時高興,他索性掛到了中堂。
誰想,還能召來一頓噴?
知道崔光是好心,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李承誌也不惱,隻是笑吟吟的任他罵。
他越是淡定,崔光就越是氣惱,要不是還殘存著一絲理智,知道連李承誌的一隻手都敵不過,他早就上手了。
越罵越是火大,偏偏李承誌臉厚的賽城牆,根本無動於衷。
反倒將崔光氣的不輕,罵到最後,索性大袖一揮,轉身就走“豎子不足為謀,氣煞老夫也……”
嘿,怎麼就走了?
“尚書留步!”
李承誌忙不迭的往前一攔,笑吟吟的問道“太後遣尚書走這一遭,難不成就為了罵李某一頓?”
這個小賊,竟猜的這般準?
崔光停下腳步,氣哼哼的斜著眼睛“問了你會如實相告?”
“你不問,怎知我不會說實話?”
李承誌扯著他的袖子,連拉帶拽的將其按在堂椅之上“尚書與我有些時日未見,便是喝杯酒水,敘敘舊也是好的!”
崔光怒氣不減,不情不願的坐了下來。
“太後讓我問你,除了夏州金明郡,何處還產火油。你若說有,我就洗耳恭聽。你若說沒有,我也不會深究。這就回宮,如實向太後很秉明……”
原來是為此而來?
一想到李豐急報中所言,李承誌就有些惱火。
便是一將功成萬骨枯,高肇和高猛也太不擇手段了些。
他稍一沉吟“不瞞尚書,某翻遍古籍,就隻兩處略有提及。其一為《易》象曰,澤中有火,上火下澤。其二為《漢書》高奴(屬夏州金明郡),有洧水,可燃!
前者已不可考,但後者直指高奴縣,而除此外,再無跡可循。”
崔光眼睛一瞪“如此說來,豈不是它處並無此物?”
“尚書莫急!”
李承誌左右一瞅,看到案上的筆墨,順手拿了過來,給崔光演示。
“尚書請看,洧水雖藏於地底,但就如暗河,分流四處,是以高奴隻是其一,全明郡內定還有分支。但以我估計,其多埋於千尺之下,故而非人力可采。”
“聽你之言,便是金明郡,那火油也非隻這一湖之限?”
“一湖?”
李承誌裝模做樣的皺起了眉頭,“隻是高奴縣就該有七八湖才對,且散至三四鄉之廣,何來一湖所限之說?”
“那為何元暉遣人尋探,就隻查到了這一處?”
“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個鳥毛?
一看李承誌笑的如狐狸一般,崔光就知他沒有說實話。
若非李承誌,天下就無人想到這洧水……哦,這火油可用於戰事,更可製出天雷那般的利器。且當初便是他親至金明郡尋查探訪,才物儘其用,故而這天下再無比李承誌更知之甚詳之人。
他說足有七八處,那就定是有七八處的。
如今的元暉自身難保,自是不敢欺瞞太後,說隻查到一處,那肯定隻查到了這一處。
那何處有差?
腦中閃過了一道靈光,崔光猛的就想到了高猛。
他頓時恍然大悟,知道李承誌為何笑的那般奸詐了。
這小賊分明就是在暗示自己,是高猛做了手腳。
但高猛要這東西有何用?
造反?
想到這裡,任是崔光修煉的快要成精了,臉色也禁不住的一變如今舉朝皆知李承誌曾予太後秘奏,高肇必反……
心裡轉過七八個念頭,就連崔光一時都拿不準,到底是李承誌為了誣陷高肇,故而有意誘導予他。還是真就如牆上這賦中之隱意眾人皆醉他獨醒?
碰上崔光審視而又懷疑的目光,李承誌暗暗一歎。
就連如今與他關係最近,最信任他的崔光都如此,可見太後、諸輔,及這滿朝文武?
怪他自己仿佛影帝附體,戲演的太過逼真,如今連他自己想找絲破綻出來,竟都無能為力。
也怪高肇能權傾朝野,今眾元氏宗室恨其入骨,卻依舊屹立不倒,又豈是易予之輩?
論起手腕、心計,自己終是要比高肇差上一籌。
不然何至於次次都是棋差一步?
罷了,就當積些陰德,也更為以後少些障礙,至於有沒有人願意信,那就由不得自己了。
李承誌悵然一歎“言儘於此,隻求尚書向太後代一句話隻要關中不亂,這天就塌不下來!”
說到這裡,崔光自是無意久留。告辭了一聲,匆匆離去。
一路上,他都在疑神疑鬼李承誌莫不是又在嫁禍高肇?
連他都如此,何況高英、元澄、元嘉?
待他向高英呈明始末,就連劉芳與遊肇都是將信將疑,其餘幾位更是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就差直言李承誌賊性不改,構陷高肇之心不死。
“不論真假,還是應再遣暗衛,予金明探訪。嗯,這次讓元暉親自去,務必仔細!”
元澄連聲應諾“太後聖明,臣後便予元暉傳詔!”
高英微一點頭,又看著崔光“尚書又是如何看出,李承誌確有隱退之心?”
何需看?
崔光暗暗氣惱,將李府中堂上的那篇賦詞念了一遍。
遊肇脫口便讚“好詩!”
劉芳也是深以為然,不住的點頭。
元澄與元嘉對視一眼,前者臉上隻是稍顯可惜之色,後者則是隱隱心憂。
詩自然是好詩,但隱意不言而喻。但凡對詩詞稍有涉獵之輩,一聽便知。
而且這比什麼三請三辭都要有用的多。
再往殿上看去,隻見高英一聲長歎,似是深為惋惜。但已不見如昨日那般似是隱隱惱怒,反倒是頗有幾分安之惹素的意味。
“既然他忠誠體國,節勁淩霜,便如他所願,任城王!”
“臣在!”
“稍後便下詔,將劉騰舊宅收回太常,擇臣再賜!”
崔光心中一淩再下一步,太後怕不是要收回婚契?
李承誌啊李承誌,老夫看你還能獨醒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