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的南梁,士卒依舊還穿的是軟鐵甲,用的是生鐵槍頭……
所以凡李氏親信早就看穿了,這些都不過是郎君的說辭罷了。不然他為何不解釋解釋,那鋼炮是出自何處,那以坩爐鐵鋼之法又出自何處?
更不要說郎君從未來過河西,卻能將每一處礦藏在何處指的清清楚楚……
達奚抓耳撓腮,好不興奮,緊緊的抓著張敬之的袖子,問著《淮南術》中是否還載有這般近似點石成金的神術。
張敬之隨口敷衍著,似不不經意般,看了李承誌與李鬆一眼。
他終於明白,李承誌為何隻是令李鬆挖運膽土,而不是早早就將此法授與李鬆,令他煉銅。
隻因太過簡單,一看就會。
而那時李鬆已為西海主事,治下民近兩萬戶,若是心狠些,一戶征一丁,便可得戰兵兩萬。
當時他已得李承誌授意,知表是鐵礦、坩山所在,更知坩爐煉鋼之術,是以不缺刀兵。
而翻過合黎山,便是西海地界,時多有雜胡放牧。再往南的祁連山北麓,更為盧水胡世代牧居之地,是以李鬆若是有意,隻要屠了這些胡部,搶擄上萬匹戰馬輕輕鬆鬆。
如此一不缺兵、二不缺甲、三不缺馬,若是再將煉銅之法教授予他,便將錢糧也一並解決了,與倒持泰阿,授人以柄有何區彆?
到了那時,李鬆再是忠耿,怕是也會生出邪念來。更何況他並非循規蹈距、安分守己之人,不然何至於連累李承誌九死一生?
下意識中,他又想到了李承誌時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
人心最是經不起試探……
之所以忠誠,隻是因為背叛的籌碼不夠……
若是知煉銅之法,再讓他得到除李承誌之外,如今就隻有李亮知悉的火器秘方,李鬆又該如何選擇?
越想越怕,不知不覺間,張敬之的額頭上就見了汗跡,心中對李承誌也就逾加佩服三年前予涇州遣白甲舊部西遁之時,李承誌寧願與李鬆離心離德,也要當他之麵,予李亮、皇甫、李豐、李時等人授計,囑咐一乾心腹時時提防李鬆。
當時知情之人雖未敢置喙,但皆是不以為然,以為李承誌心胸不闊,無容人之量。
但此時看來,才知李承誌目光之遠,所慮之深……
……
夕陽漸遠,天色漸暗。
便是達奚與張敬之再好奇,予夜裡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李承誌便邀二人回城。
達奚依舊興奮不已,仿佛稚子一般,看哪裡都覺新奇。
剛出銅廠,正值下工之時,邊道上皆是行人。他仔細一瞅,竟發現有不少婦人與老人?
“如這般婦弱,也能予坊中作工?”
李承誌點著頭“自然是能的,雖出不得重力,卻可做些簡單省力的工序。如在紙廠,可由老弱婦人熬煮紙漿、貼曬紙皮……
若在銅廠,待放乾溝渠,便是婦弱從草席中挑撿銅粒。而如紡織、衣靴等廠中,皆是婦人為主,丁壯為輔……”
達奚不解道“那若是這般,地又由何人來耕種?”
“哪有那般多的地?”
李承誌悵然歎道,“李鬆之時,西海民不過兩萬戶,要開礦、冶鐵、鍛甲、鋪路、修渠、建房等等,隻是這些,征儘丁壯仍不夠用。是以隻能征婦、老墾田。舉三年時節,也不過屯田萬餘頃,將將七十餘萬畝,便是分到每戶,也才不到四十畝……
而至去年,西海猝然遷來七八萬戶,人雖多了,可墾的荒田卻無那般多。不過好在自杜侖部搶來的牲畜極多,西海的草場夠大,隻好令新民改耕為牧。
但便是如此,家家皆有閒漢,整日遊手好閒,無事生非。是以我才建議伯父募兵,如此便多了三衛戰兵……而多餘之婦人、老弱,則儘皆召入工廠……”
怪不得他圖謀河西四郡之心昭然若揭,原來是隻靠西海,根本養不活十萬餘戶百姓。
轉念再想,隻是四年不到的時間,李承誌到底往河西偷運多少糧食,竟夠五六十萬百姓吃嚼三年?
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達奚與張敬之都是知兵之人,更署理過民政,自然明白李承誌為何多費錢糧募兵,也不願百姓閒賦。
隻因越閒,生事之徒便越多……
暗歎一聲,張敬之溫聲道“農桑為國之本,民更是以食為天,若無田地,百姓便無衣食,州郡便無賦稅,官吏便無俸祿、士卒便無兵甲……此非長久之道……”
達奚一聽就知,張敬之這是在勸李承誌即欲圖謀河西,不如趁早……還真是半點都不客氣?
他本能的一抬頭,正好撞上李承誌的目光,下意識的一哼。
你哼個毛?
從今天開始,就要在一個鍋裡攪馬勺,更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我李承誌若跑不脫,還能逃得了你達奚?
過上個兩三載,說不定還要加上你父奚康生……
至多也就是明年開春,定會出兵張掖、武威兩郡。不然新近自六鎮歸附的鎮民無法安置。到時就讓達奚看看,就算敦煌鎮將元鷙有兩萬大軍,又能如何?
若非顧忌元魏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將元鷙並敦煌鎮一口吞下也非難事……
“叔父所言甚是!”
李承誌回了一句,又瞪著達奚“到時便讓你領軍出征,如何?”
“我?”
達奚尾椎一顫,悚然一驚,“你信得過我?”
“真是笑話,我有何信不過?況且我向來不養閒人,難不成你還想在西海混吃等死不成?”
李承誌冷聲笑道,“正好近日從六鎮逃來了許多流民、亂兵,我正愁無人可用,便交予你全權處置。也正好可從中挑些兵員出來,另立一軍……”
他正愁如何安置北鎮逃來的流民、亂兵,並諸多豪強、部落,奚康生就將達奚送上門來了?
凡北鎮之豪強、部落,並鎮軍鎮民,多為鮮卑舊部,而恰好奚康生正是如日中天之時。隻要讓達奚狐假虎威,立起這塊金字招牌,自然事半功倍。
也委實是李承誌手下無人可用,如李鬆、李亮、皇甫皆是身兼數職,卻依舊忙的腳不沾地。再者達奚這個所謂的從事中郎其實也就是奚康生的助理兼秘書兼警衛隊長,就沒有他不該乾,且不會乾的活,所以李承誌萬萬不會讓他閒著……
李承誌如此奚落於他,達奚卻無半絲不滿。雖默然不語,心中卻五味雜陳。
奚康生在信中寫的一清二楚,達奚自然知道為何要遣他來西海。也隻以為李承誌至多任他為散官,遷個閒職。卻未料到甫一來就委以重任?
感慨了一陣,他又拱著手,甕聲回道“我定然儘力!”
嗬嗬……隻要上任,你想不儘力都難……
……
不多時,數人便回了關城。待行至後園,張敬之與達奚才知關城並非隻是中衙所在,包括李承誌的行轅也在此處。
張氏老小齊聚一堂,隻待李承誌等人入內便能開席。
幾人方一進園,便有侍從通秉,隻聽稀哩嘩啦一陣,無論男女老少,皆迎了出來。
張煒已然六十有七,雖須發皆白,但身體尚算硬朗。不待李承誌施禮,他便拖住了臂助,眼中儘是笑意,連呼了幾聲“好”!
對於這位老人,李承誌還是極其敬佩的。
當年張敬之長兄張柬之害李承誌不成,繼而羞憤自儘,兩家本已成仇。而若非張煒力排眾議,一錘定音,安能將張氏嫡長女京墨許給李承誌做妾?
之後也就更不會有張敬之冒天下之大不韙,助李鬆率白甲舊部逃循西海,更不會有之後偷運至西海的一萬五六千戶流民。
是以若論功高勞苦,張煒與張敬之父子居功至偉……
二人略微寒喧,高文君並魏瑜、張京墨又與張敬之、達奚見禮。
當看到高文君與張京墨均已顯懷,且京墨之身形似是更為臃腫之時,張敬之猛的一愣。
隨即又覺渾身的氣血都湧上了腦門,眼中陣陣暈眩,仿佛喝醉一般,竟似站都站不穩了。
他此時才知,父親一見承誌,為何那般高興。
就算是妾,隻要早一日,就能多占一分先機……
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張敬之連忙正色,與高文君並魏瑜問禮。
本以為如今高、李兩家已為死仇,李氏更是已為叛逆,高文君必然黯然傷神,鬱鬱寡歡。但細看之下,眉眼間儘是喜意,反倒令張敬之暗暗稱奇。
再看魏瑜,卻又是一身勁裝打扮,且鬢絲間隱見餘灰,似是才歸來不久。
“如此模樣便來見客,委實無禮!”
李承誌溫聲斥著,但臉上儘顯溺愛之色。
“妾這就去!”魏瑜一吐舌頭,又朝張敬之與達奚作了福,便朝後院而去。
李承誌舉手相邀,請眾人入席,又低聲給張敬之和達奚解釋著“瑜兒如今在童學教書,應是無人知會予她,並不知有貴客自遠方來,是以來的晚了些……”
教書?
達奚疑聲道“婦人也能講學?”
“為何不能?”
反問一句,見達奚欲言又止,十之八九憋著一句“成何體統”之類,李承誌一聲冷笑“你若不願逼我與你打上一架,好予太公助興,就最好莫要張口……”
達奚氣得雙眼直突好賊子,你不是自稱向來以理服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