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過江河!
一石入池,激起層層浪花,卷起一眾蜚短流長。
這些武術通玄、飛簷走壁的江湖人,也是凡人之體;也吃五穀雜糧、受七情六欲之擾。既然不是仙,難免有雜念。武藝再高、資格再老的江湖人,對於這種衝擊力極強的小道消息,也同樣無法免俗。
沈歸何許人也?薑小樓是何許人也?李樂安又是何許人也?這檔子三角關係,單挑出哪一段來編造,也足夠養活幾百個說書先生、幾千條胡同裡的快嘴婦道!
然而在這一片喧嘩吵鬨聲中,怒火衝頂的宗淨禪師,張口發出一聲暴喝、寬厚威武的方麵大臉、也被氣的黑中透紫、連一句場麵話都沒說,立刻翻起一雙鐵掌、直奔薑小樓的麵門拍去!
這道僅僅傳了兩次、便被徹底扭曲本意的緋聞,算是徹底把宗淨大和尚的真火、給勾了出來!
以世俗的觀念來看,這位宗淨禪師,的確不是像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出家人,甚至精明的都不像是一個老派的江湖人!以此人心思之細膩、狡詐詭譎的的手段、即便離開佛祖駕前、入朝為官,也定然不是個庸碌無能之輩!
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也隻能說宗淨是個“嘴上虔誠”的偽僧人、卻不能將其定義為徹頭徹尾的敗類;至於他選擇投身秦營反叛、與薑小樓陣前放對,也隻是雙方所持立場不同,與善惡無關。
而且早在雙方交手之前,宗淨還念著兩家師長的一段舊交,想要勸其浪子回頭,助秦王起事撥亂反正。至於對薑小樓顯露出的敵意,也都是出於“恨鐵不成鋼”的原因居多。
薑小樓師出名門正派、武藝又已然修成人間絕頂,理應拔劍斬妖魔、反掌定乾坤,方不辱沒了青芒劍神的一世清名!可宗淨眼見這位劍道宗師的後人,被沈歸誘騙,最終淪為邪魔、墮入外道;大發雷霆之怒,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畢竟在秦軍眾人看來燕帝元慶,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無能與昏聵;而在他在位幾十年的過程之中,北燕百姓也不斷為他的庸碌所累,沉浸在無儘的盤剝、與橫生的戰亂之中。
就算你薑小樓不願助秦,那也理當返回蜀南,繼續修劍問道,何苦非要苦保一位昏聵無道的君王呢?再加上如今耳聞諸位江湖同道,私下裡得出的“最終解釋”、他又得到了一個更加“荒唐”的答案!這一次,宗淨是真的生出了殺心!
縱然肋下被薑小樓割開一劍、也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但宗淨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羅漢金身功法,並沒有被對方破去。此時他翻動一雙鐵掌、露出掌心中的兩枚“卐”字香疤、腳下踏著淌泥步、仿效釋門祖師一葦渡江那般、蕩開腳下血泥,瞬間來到薑小樓的麵前!
“哈!”
宗淨開口發出一聲暴喝,雙掌十字交疊、奮力向前推出一記重掌!掌風攜帶著腳下飛至的血泥、直奔薑小樓額頭拍擊而去;而薑小樓額前幾縷發絲飛舞,雙眼卻仍然緊閉、神態也十分悠然,仿佛正置身於一片清淨的竹林之中、不見半分謹慎與防備之意。
然而,就在宗淨的一雙肉掌、即將觸碰薑小樓前額之時、一陣熟悉的利風再次飄然而至、將宗淨的眼皮割開兩道血印!而這一次,宗淨既沒有扭頭閃避、更沒有撤步抽身;他憑著胸中滔天的怒火為膽、強行在亂風之中穿過、誓要將這個辱沒師門的薑小樓、一掌斃於河東城下!
然而這一次亂風的威力,竟更盛方才;他那猶如玉石般堅硬的眼皮、也被這道強風割開,兩片薄薄的皮膚,無力地落在了地上。宗淨那雙再也無法閉合的雙眼、還真的捕捉到了薑小樓的蹤跡!隻見閉目無語的薑小樓、反執春雨劍、虛搭在修長的手臂之上;下一個瞬間,他身形一旋、劃出一道白色的虛影、以宗淨的右臂為軸、迅速向後轉去……
眼睜睜觀戰的眾位閒人、眼見薑小樓仿佛鬼魅一般、貼著宗淨轉了半圈!由此一來,春雨劍的劍身,不但帶出了一片耀眼的火花,更傳出了“刺啦啦”的銳利噪音!叫眾人聽來,仿佛置身於最下等的鐵匠鋪中,不禁捂住了耳朵,皺起了眉頭……
待耳中刺痛感漸弱、眾人抬頭定睛再看隻見留在場中的宗淨大和尚,經薑小樓輕描淡寫的一個旋轉、竟被割開了半身皮囊!從右臂到腰肋、乃至大半截的右腿、已然再也見不到半片完好的皮膚;那暗紅色的肌肉、白森森的骨骼、青紫色的筋膜、一股腦地暴露在眾人眼中、赤裸而不帶一絲遮掩。
所謂醫武不分家,在場的諸位武林人士,也都粗通醫道;更有藥王殿的離合郎——陸遠陸道常;以及鬼手門的赤血紅衣——江月鹿;這兩位武林名宿一男一女、一醫一毒;放眼整個華禹大陸,僅在回春聖手林思憂一人之下、堪稱最頂尖的醫道大家。
至少在這二人眼中看來這宗淨大和尚的傷勢,看起來倒是極其駭人!但放下那血腥殘忍的大麵積傷口不談、僅僅探究傷勢本身的話,也隻不過是嚴重些的皮外傷,至少在短時間內,並沒有什麼生命危險。
然而,就在圍觀眾人議論紛紛、竊以為此戰已然了解;而神拳宗的老掌門人——白長右,都已經邁出了隊列幾步,準備為慘遭薑小樓剝皮的宗淨大和尚,討一個說法回來……
“吾亦分身千百億、廣設方便。或有利根,問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勸成就;或有暗鈍,久化方歸;或有業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輩眾生,各各差彆,分身度脫。或現男子身、或現女人身、或現天龍身、或現神鬼身;或現山林川原、河池泉井,利及於人,悉皆度脫……”
眾人忽聞戰場方向,有人正在低聲絮語;隻待仔細觀瞧,但見已然分出勝負的二人,正彼此背向對方那一襲白衣的劍池三子薑小樓,正站立於地麵之上,正旁若無人地閉目劍舞,神色悠然而寧靜;而半闕皮囊已除的宗淨大和尚,竟也單手問佛,盤膝坐於地上,在殘肢與血泥的包圍之中,低聲吟唱著經文。
宗淨和尚誦經的速度極快,聲音也非常低沉;但經文當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階,都在戰場之上悠然回蕩;清晰的就連站在河東城樓之上的周長安與鄭謙二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周家人篤信玄門道法,對釋宗典籍自然不甚了解。此時,周長安緊皺眉頭,問左丞相王放的門下弟子鄭謙
“鄭先生,這大和尚口中所念,究竟是什麼經文?”
“學生愚鈍,對於釋宗典籍,僅略知皮毛而已;聽起來,他念的好像是一部《地藏經》;粗淺解釋的話,這部經文講的是佛祖普度眾生的過程之中,需要委曲隨就,化為無形為萬物,以便於感化開示天地眾生。”
“哦……原來如此。不過這閩江武僧,不是曆來隻修行己身,不講究什麼普度眾生的嗎?”
“關於這一點嘛……學生也不甚明了。不過我曾有幸聽聞牧北公講道,恩師他老人家說,這部《地藏經》,並不歸於釋法宗法、也不歸於禪法妙法、而是自成一脈的相法!至於更深層次的問題嘛……學生乃是儒林學派的弟子,也同樣不甚明了,還請四皇子莫怪……”
就在鄭謙絞儘腦汁、仔細搜羅著關於這部經文的所有記憶之時;周長安卻突然指著城下盤膝而坐的宗淨大和尚,失聲喊道
“……你看!”
鄭謙低頭看去,隻見宗淨和尚那半闕駭人的“法相”,已赫然站起身來;但在自己耳邊喋喋不休的誦經之聲、卻仍然沒有絲毫停息的跡象,反而愈發的振聾發聵!
那看似傷勢沉重的宗淨大和尚,忽然動了!從他那一雙無法閉合的眼目之中、猝然射出兩道金光;右手單舉、朝著背對自己薑小樓、飄然推出一記單掌、周圍的空氣仿佛也被他的掌勁所擠壓、竟顯露出了肉眼可見的扭曲與虛無!
“窮諸行空,已生已滅;而於寂滅,精妙未圓!”
即將擊中薑小樓之前、宗淨大和尚突然怒目圓睜、暴喝出聲!而他那隻向前平舉的左掌、也推出了一道肉眼可辨的“卐字”氣勁、沿途裹挾著地上散落的血泥與殘肢、劈風逐浪似的、直奔薑小樓背心撞去!
薑小樓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手中春雨劍平舉、翩然向前虛點三劍;動作之緩慢、與追風逐日一般襲來的“血龍”、形成了強烈的節奏對比。然而,就是這輕描淡寫的虛空三劍,竟逼停住了那道肉眼可見的氣勁、令其無法前進半寸!
隨後,薑小樓也睜開了雙眼;那一對淡然而寧靜的眸子,向這片修羅地獄、播灑出一片春風化雨。他側舉手中長劍、仿佛牽著此生摯愛的戀人那般溫柔、腳步緩慢而堅定地向宗淨走去……
薑小樓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諸位江湖人的心上!他與宗淨禪師這一番死鬥,無論是雙方展現出來的境界與修為、還是宗淨被春雨劍割下半邊皮膚的殘酷畫卷,都大大超出於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秦燕雙方的每一個人,全都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們最後的一次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