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過江河!
人與動物之間,最根本的區彆,就是人懂得克製本身的欲望、遵從群體共同製定的規則行事。隻不過心理欲望可以壓製、或是通過其他途徑進行轉移排解;但身體所產生的需求、卻無法長久壓抑,也無從轉移。
比如說喝水、用餐、睡眠等等……
對於這兩千餘名神石軍殘部來說,這些身體的必要需求,早已經來到了個人所承受的極限;而身體的感官,也被這些沒有得到滿足的需求無限放大、並大大影響了感知與思考能力。普通軍卒是這樣、郭興與胡勒根二人,也同樣如此。
人或許可以欺騙自己的心靈、卻無法欺騙自身器官。
然而隨著眼前的扶餘城越來越近、郭興的心中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太對頭。直到他隱約能夠看清楚了紮力合的五官之時、才明白這奇怪的預感,究竟是來自何方。
他正攬著那二人的肩膀、一邊彼此低聲說笑、一邊向城門之中走去……
如今的紮力合,雖然已經不再是哪個“豬狗不如”的卑賤商人;但區區一個四品文官、又怎敢對郭興這個“天下兵馬大元帥”視而不見呢?更何況他的這個官身,還是自己親筆簽下的委任,也就能算做是他的座師恩主,他怎敢如此無禮相待呢?
如果這種不通禮數的事,落在一名漠北糙漢的身上,郭興也並不會覺得受到了冒犯;但紮力合可是個商人出身、前半輩子都是靠機靈勁、眼力架來養家糊口的,又怎會犯下這等低級錯誤!
“慢著!”
郭興眉頭一皺,揚手喝止了前進的勢頭。有了方鈞平那一次前車之鑒、胡勒根也長了記性、二指搭扣抵住舌頭、吹出了一個悠揚的呼哨聲;所有人也都下意識地止住了馬勢、原地待命……
“哈哈哈哈哈!郭小侯爺,看來您那“智虎”的稱號,也隻是旁人吹噓出的名頭罷了,不過如此嘛!”
胡勒根的呼哨一響、由打城門洞中、也傳來了“紮力合”譏諷的回話;與此同時,這絡腮胡子分彆向左右撞去、將兩位正在期待“美食與花酒”的漠北漢子、撞了一個踉蹌;從城門背後、也瞬間躥出了十名鐵塔一般健壯的中年漢子,每個人都穿著一身跤衣、腰巾子上還虛掛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小攮子”,看起來頗有些不倫不類……
就在赫木通與台吉力二人、被撞得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兩名身形最快的壯漢、閃電般向前跨出一大步、精準地扼住二人的右臂。眨眼之間,僅憑著一捋一掰、一架一扣、便將這兩條粗壯的臂膀、反擔在了自己肩頭;接下來二人同時背過身去、又抬起後腳向後一掃,弓腰頂背、空中大喊了一聲“著家夥吧你!”
非常明顯,這雙胞胎一般的兩名漢子,肯定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眨眼之間,砰、砰兩聲悶響、在城門洞中回蕩開來;雖說這二名漠北漢子,多少也練過幾手漠北跤絆;但在這些專門以“相撲角抵”為生的江湖人手中、卻連一個回合都走不出去……
二人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也不知怎麼回事,便被人重重的摔在了地麵之上;而下一瞬間、兩柄臟兮兮的小攮子,也帶出了“噗噗”兩聲、同時插入二人的心臟位置……
其中一名麵如重棗的中年男子、捅完了刀子之後、還交代了這麼一句
“對不住了,祖師爺傳我們的這手玩意兒,本不該是這麼個用法;但畢竟是你們不講規矩在先、我們也得從善如流不是?沒有車輪高的孩子你們也殺、須發斑白的老人你們也宰、還他媽算是什麼漠北爺們?我都替你們的老祖宗覺得害臊!呸!”
正如這男子所說、古往今來,漠北人便經常劫掠過往商隊、攪鬨幽北地方百姓;但他們“打秋風”的時候,也有著一套祖先傳下來的規矩,是為“盜亦有道”。
首先來說,漠北馬賊進村劫掠之前、在距離目標還有五裡遠的位置,便會開始發出一陣奇怪的“歡呼聲”,聽起來很像是牧民驅趕羊群的調子。
而這個獨特的聲音,便是在提醒村中百姓,他們前來劫掠地麵,問你“舍命還是舍財”。舍命之人不必多說、一刀剁了便是;舍財之人,就算隻跑出了村口,也不會有人朝他們揮刀子。因為這個示警距離,勉強足夠村民立刻逃走、卻沒有留下搜羅浮財的時間。
當漠北馬賊殺入村子之後,便會將所有滯留的百姓趕到村口;腿腳利落、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全部一刀宰了;而模樣俊俏的女人,則通通抓回漠北販賣;而那些須發見白的老人、頭頂還沒過車輪的孩子,非但沒有性命之憂、還會給他們留下一些口糧、以免被餓殺致死。
不去談論人性與道德那些“高尚問題”,單說漠北祖先留下的這個規矩,就是為了維持兩北邊境的“生態平衡”;這道理就如同漁民的“春撈秋捕、夏養冬鬥”一樣。
說起來,其實在各行各業當中,那些看似腐朽古板的規矩、最本質的原因,都指向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給後代兒孫留一碗飯吃。
而神石部族的人,雖然也都是正宗的“老漠北”;但在朝魯成事之前,這些人也大部分都是奴隸身份。也許他們的祖上是一方諸侯、或是闊氣的牧主,但如今身為奴隸,此生唯一的任務,便是聽從奴隸主的命令。他們既沒有接受教育的可能、也沒有師長前輩傳授經驗技能,自然也就不需要遵循什麼“祖宗規矩”了。
誰都知道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的方式,可以迅速收割很大一筆眼前利益,這也並不是智慧,而是愚蠢。
當赫木通與台吉力兩位倒黴蛋、心臟被利刃刺破之時;餘下那八名跤師、也立刻將城門重新推合、並落下了那枚足有成年男子身板寬厚的頂門閂。
隨著“嘭”的一聲關門巨響,城牆之上也探出了密密麻麻的頭顱;無數令人牙酸的控弦之聲、猶如一道道驚雷那般、迅速在胡勒根與郭興耳畔炸響開來……
嗡嗡嗡嗡……
沒有人發出歇斯底裡的呼喊、也沒有人傳出絕望之前的高聲喝罵;那一支支離弦的箭枝、飛速刺入聚集在扶餘城下的漠北騎手身上。那一枚枚帶有倒鉤的箭簇、輕易穿透皮甲、刺入皮肉與骨骼的縫隙之中、並接連帶出“噗噗噗”的悶響……
這聲音對於神石軍來說,這就是追魂的響炮、索命的喪鐘!
“中伏了,撤!快撤!”
眨眼之間,胡勒根右臂已經被射中兩箭;而他聽到郭興的大喝之後、卻仍然以左臂死死護住郭興的後心,死命將其扶上了馬背,並照著戰馬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戰馬吃痛、帶著郭興飛奔而逃。
其餘的人見狀,也顧不上言語,紛紛跨上馬背、追尋著郭興的背影、向東方逃竄而去。偶爾也有幾個倒黴蛋、被城上的流矢射翻在地、但憑著夜幕的掩蓋、也有不少人成功逃出生天!
直到最後一名或者的神石遊騎兵、脫離射界之後;在扶餘城的南門以外、還留下了一百多名士卒、以及四十多匹傷馬。
由於弓箭的射程不足百步、再加上漠北遊騎兵的機動性極強,所以這些長弓手隻來得及放出三輪羽箭,郭興等人便已經逃之夭夭。一名嘴角剛剛長出胡須的娃娃兵、一邊甩著被弓弦震痛的右手、一邊對身邊的官長問道
“這幫畜生跑了,咱不追啊?”
“人家是四條腿跑,咱用兩條腿去追啊?”
說完之後,這官長打著哈欠抻了個懶腰,隨即對城上其餘弓手喊道
“弟兄們,回營睡覺了。”
剛剛遭遇了箭雨洗禮的郭興與胡勒根、此時心中又怒又驚、隻能瘋狂輪著鞭子、馬不停蹄地向東跑出了幾十裡遠。直到眾人眼前出現一條大江、對岸還矗立著一個顯眼的營寨之時,他們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已然處於虛脫邊緣的郭興、踉踉蹌蹌地從馬上摔了下來、隨後便連滾帶爬的奔到混同江畔、直接跳進江灘之中,大口大口的喝著略有些渾濁的江水;那些劫後餘生的將士們、也紛紛有樣學樣、跳下戰馬衝入江中、一邊清洗著身上的血液泥汙、一邊不知節製的灌了個水飽……
大約一刻鐘之後、所有人都挺著滾圓的肚子、光著屁股爬上了江岸。如今體內有了充足的水分、虛弱與饑餓這兩尊“怪獸”,自然也就找上了門來。包括郭興與身負箭傷的胡勒根在內、所有人瘋狂地冒著虛汗、周身上下沒有半點勁道可以驅使;隻能無力地平躺在灘塗的砂礫之上、飽受眩暈乏力之苦;更有許多身體虛弱的將士們、已經開始出現了嘔吐與半昏迷的狀態……
就在眾人已經山窮水儘之時、對岸江畔的望樓之上忽然鑼聲大作、一道響箭也衝天而起;片刻之後,三艘小船跨江而來……
郭興緊咬嘴唇爬起身子、強行抑製住嘔吐的欲望、望著船頭微弱的火光,色厲內荏的厲聲大喝
“來者可是東幽王李子麟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