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酒令!
風過竹林,夜半清幽。
要說這裡最多的東西,當屬是酒,可第二多的東西,卻是竹。
從他們下船起,就是一片水竹林,穿過竹林走過曲徑,最後進入朱門,前麵的路,又是一片竹林。
鬱鬱蔥蔥,翠綠滴。
獨坐幽篁裡,彈琴複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在這竹林裡,他已聽到了琴聲,聽到這琴聲時,他總算才知道為什麼白芨會說自己遠不及先生之萬一。
我思美人天一方,往從之不能忘。
一曲憶故人,感君區區懷,此中的纏綿悱惻,也隻有真正嘗到過求而不得的人才能聽得懂。
他,已然聽懂了。
三月十五,是個特彆的子。
雖然他不是很清楚這到底是什麼子,但從漁樵二老和青白二奴的話語間,在這肝腸寸斷的琴曲中已猜到了大概。
琴聲,是從前麵的水榭風亭裡傳出來的。
碧紗帳,伊人影,寥寥鬆風吟。
他看到的,隻是亭閣中被風吹起的滿庭煙青色的水紗簾,還有一個落寞的背影。
四角亭的每一個亭柱上,都刻著一句話,四句話,合成了一首詩。
淺酌低唱忍浮名,落拓江湖載酒行。
典衣沽酒酩酊歸,勸君此宵杯莫停。
第一句,是借的柳三變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第二句,是借了杜牧的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落魄江湖載酒行”,第三句是借了杜甫的“朝回典衣,每江頭儘醉歸”,最後一句,是借了李太白的“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四首詩,四個人,四種不同的心境,然而相同的是,他們都是酒鬼。
此間的主人,會以這樣的命題為詩,倒真不愧為不醉不歸了。
“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衫薄。
明月樓高莫獨倚,東籬把酒黃昏後。
料峭風吹酒醒,半生潦倒半生休。”
他已聽懂了曲中意,已看到了詩中人,他不知怎麼的,突然有感而發歎了出來。
琴聲戛然而止,留在這裡的,隻有風聲,竹葉聲。
“酒來。”
亭中傳來了一個聲音,女人的聲音。
葛中離隻是微微蹙眉深思,這個人,果然是個女人。
“綠猗先生?”
葛中離托著酒壇已經走上前去,站在亭外,他已不敢確定這個人到底是誰,他今已經認錯了很多次了。
他靜靜地看著這個女人,青衫素挽,不施粉黛,不著邊飾,好似江邊的一縷清風,卻有種說不出的風。
她的眼中總是帶著三分迷離的醉意,上也總是泛著淡淡酒氣。
她觀世事,好似也皆在這一夢一醒之間,虛虛實實,醉醉醒醒。
喝酒的女人是什麼樣的?
他見過圍坐在篝火旁,大塊吃大口喝酒的女人,豪爽,也見過醉臥在花樓裡,塗滿香脂與人勸酒的女人,憐,見過像拾兒那樣一個人在山林中落寞獨飲的女人,悲愴,甚至見過剛剛青梔那樣的小酒蟲,懵懵懂懂,有些可。
她們或使然,或生計所迫,或借酒澆愁,或嘴饞貪杯,可是他卻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她喝酒,好像從來都不因為什麼,就像是人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
很多好酒的女人看起來會很粗俗,而她,喝著酒時,看起來卻更加清雅,像那空穀中的幽蘭,幽篁中的猗竹。
酒不飲不知其濃,人不涉不知其深。
有些人喝酒,喜歡和一大群朋友一起喝,人生得意須儘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葛中離就是如此,他喝的不是酒,而是人冷暖。
有些人喝酒,喜歡躲起來自己一個人偷偷的喝,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就是如此,她喝的也不是酒,是人生百味。
人生百味,一朝儘醉,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喝下去的是酒,湧上來的是味兒。
江湖夜雨十年蹉跎,這其中的滋味兒,隻能自己一個人細細地去回憶,去品酌。
她喝酒時就像是在喝茶,隻是淺淺地斟上一小半杯,可又一杯接著一杯,喝得很慢,卻永遠不會停,也永遠不會醉。
可這世上最可憐的,也就莫過於千杯不醉的人了吧。
他不由得心生出一種憐惜,又覺得這樣子不對,有些人生來孤獨,可是他們樂在其中,是不需要彆人去同的。
也許他覺得浪子無根一世漂泊潦倒,可人家隻會認為是偷得半生逍遙自在。
所以他也隻是看著,光看著他也已有些醉了。
他突然眼前一亮,這樣喝酒的女人,他又好像曾見過一個,正是那個他想要來問詢的人。
她們,的確有些相像,喝酒的樣子很像。
“聽聞判官盟的大弟子葛中離是個為人正直之士,想不到,竟也會盯著一個姑娘這樣久。”她的話音沒落,輕咳幾聲,手雖然已有些發抖,卻又在很自然地去倒酒了。
“在下冒昧,隻是沒有想到,綠猗先生竟真是個姑娘。”
“古有鑄器大師蕭夫人,卻是個男子,今有換酒小築綠猗先生,為何就不能是個姑娘?”
“姑娘說的是,是在下寡聞了。”
葛中離兀自苦笑,他也不是這究根問底之人,綠猗先生是男是女,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此酒為藍橋風月,不知君子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