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青梔說,上次你入金刀門,是為了那個三老板。”
“三年前,他才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提起這個人的時候,洛卿雲總是有些替他惋惜。
“現在也不大。”
“不,他不是孩子了,一個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就是個成人了。”
成人,就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全部的責任。
當年,他流落江湖,乞討為生,是換酒小築收留了他,她以為,他會在這裡好好的。
後來,聽說他被金刀門的人抓了去。
再後來發生的事,真的就隻能一笑置之了。
“那你還去救他?”
“不為什麼,我也必須去,或許就因為他曾是我的人吧。”洛卿雲苦笑,往事如雲煙,皆付談笑間,“說來也可笑,這個我二十多年來都不肯登足的地方,一輩子總共去過兩次,兩次都是為了你們這些不相乾的人。”
“他背叛你,你不恨他?”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本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情。”
她說的很坦然,也許她對合歡有千萬種情感,有厭惡也有疼惜,卻獨獨沒有恨,
“他還是個孩子,以前我總認為,孩子是乾淨的。
隻可惜,是我疏忽了,並非所有的孩子都天性良善。
人性本惡,所以才要後天教化再加以法框之。”
她當初隻是有些奇怪,因為合歡此前在她那裡,並沒有吃過生活上的苦,她也從未虧待於他。
可是看得出來,每一個生活在換酒小築的人,都過得很快活,除了他。
她從未察覺到過他的痛苦,一個懂得知足的人,永遠不會理解有些人為什麼永遠都不會滿足。
後來她才明白,原來不是隻有窮,才會逼得一個人上進的,有些人天生上進,隻是因為喜歡更上進而已,他喜歡當呼風喝雨的三老板的滋味。
她唯一不明白的,隻是她過去的認知。
在她眼中,就連作為丫鬟的白芨和青梔,身份地位也要比金刀門門主尊貴得多,為什麼有人偏偏看得上那種醃臢之地?
這種事情,她這樣身份的人,永遠沒法去和他說明白的。
曲高和寡,就像你永遠無法告知一個樂於敲著數來寶的人,編鐘的奏樂有多麼高雅而寂寥。
“既然如此,那天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他?”
他記得,那天合歡來請她的時候,漁翁殺了啞奴,卻隻是羞辱了合歡。
“難道你去了趟金刀門,還沒有看出來?他是蘇行之的心頭好,我不想得罪他。”
“先生也會顧忌金刀門?”
洛卿雲沉默著,她也有她的不得已。
蘇與見到她的時候,喚的是非煙,她提及蘇與的時候,說的也是蘇行之,能夠互稱小字的兩個人應該是很熟識了,可他們卻從來都不是朋友。
“你知道麼,九嶷一脈在這裡已有三百年了,可是住得再久,也還隻是客居長安,不能反客為主。
在長安城,我們是互利共生的關係。
有他有我,有我有他。”
她伏靠在椅子扶手上,已有些倦了,對這一切紛紛擾擾的厭倦,
“這世上有太多的東西,不是你喜歡就一定能要的,也不是你不喜歡,就可以不要的。”
“我沒有問題了。”他此前心中的疑惑,早已問完,以前他信她,是因為霍中散,可現在不一樣了,他信她,隻因她是洛卿雲,“你剛剛說的,出事了,是什麼事?”
“你要回江都。”她說著,又補上一句,“現在。”
“好。”
沒有任何疑問,沒有任何猶豫,完全信任的意思,就是隻有應答。
她掏出了一塊絹帕,帕子上繪著和交給蘇與的那一塊一模一樣的符文,“還有,這個東西,替我交給陰陽判官。”
“好。”
“我說的是你師娘,不是你師父,我不信任他。”
雖然眼中有過一絲猶豫,可他卻還是應下了,“好。”
“你不想知道為什麼?”
“我不想。
你雖然不信任他,但我絕對信他,我不想知道他不可信的理由,因為我絕不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理由。
但是你不必擔心,這是你的東西,理應由你做主,我也會完全按照你的遵囑去做。”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洛卿雲看著他,有些欣慰,
“卻也是個很讓人放心的人。”
“為什麼不讓易娘去?”
他記得清楚,方才易娘來時,問過她是否需要帶什麼口信去江都。
至少他認為,她們兩個人之間的信任總應該比對他要多,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你相信血脈相承麼?”
“什麼?”
“葛大俠,你現在是個好人,可如果你知道你師父也許並不是你所認為的那樣,那你是會大義滅親,還是助他作惡?”
“我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這從來都不會是一個問題。”
葛中離的眼神很堅定,就像他認為陰陽判官所行之正義一定是他畢生之所求,
“我師父永遠都不會成為那樣的人。”
洛卿雲笑而不語,輕輕抿著杯中的茶。
“你是說,易娘她……”
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她這個比方的涵義。
“她的心亂了。”
心亂了的人,是不分青紅皂白的。
而她需要的,是一個能保持絕對清醒和理智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永遠不會做錯事。
“我能問一句,這東西是什麼?”
“這不是你該問的。”
“我隻是想確定一下,這是不是我所猜測的東西。”
“不是又如何,是又如何?”
“不是的話,我會以命相保,若是的話,我會傾儘整個江都之力,保住自己,一定把它交到師娘的手上。”
他看不懂,卻也識得這是一張鑄器之譜。
他知道這個時候出現的這種東西,有怎樣的利害關係,他還記得,在飲風閣看到的那把假得惟妙惟肖的七齒穿魂鉤。
“是。”
洛卿雲深吸了一口氣,這個東西的確燙手,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把它挖了出來到底是對是錯,
“還有一件事,你此去江都,如果三個月內再也沒收到過我給你的消息,此生切不可再來長安了。”
“你到底要做什麼?”
“彆問那麼多,快去。”
白芨看著她,眼中不由得流露出隱隱的擔憂。
她知道為什麼洛卿雲這樣急著趕他走,知道為什麼給了他這樣一個期限,知道她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浪費了。
可是,真的隻剩下三個月了麼?
她以為,至少還有三年。
三個月太少,她不確定自己真的能接得下這個換酒小築,她更不確信自己,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她這樣死去。
可這是隻有她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她又沒有辦法去跟任何人說,連青梔都不行。
門外的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暮春的雨總是這樣,遲了偏要來,來了又不肯走,擾人心緒。
洛卿雲斜倚著門廊,看著庭前雨落如珠。
他走的時候,她同樣也沒有借傘給他。
想到這裡的時候,她突然有些理解蘇與了,竟不覺地笑出聲來。
原來,自己也這般摳門。
有些人總是這樣,沒有自知之明,還總是好意思去數落彆人。
青梔拿起了桌上的玉佩,堂昭鈺的玉佩,“姑娘,這是什麼呀?”
“這是他的命。”
“咦?既然是他的命,他為什麼要把命給你?”
“他想和我裡應外合,演一出好戲。”
“彆逗了,他都自身難保了,還能去裡應?”
“你懂什麼?”
洛卿雲走到簷下,伸手接著屋角滴落的雨水,
“洛水斷流,甘棠非飴。
拂曉清風,豈得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