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哪裡?”
“不管哪裡。離開這個城市,離開人群,到一個隻有我們倆的地方。”
“上天入地?”他笑,又覺得褻瀆,即刻收緊了臉,做出一個決定。
沒有天上來的車,地下的車卻是有的,大概就在他們腳下一百米深的地方,不受地麵交通的困擾,自由滑翔。他牽著她的手,去地鐵。
她同意他的選擇。
地鐵將去向什麼地方呢?
既然不知地鐵將去向什麼地方,他們就可以認為,它將去向他們想去的、喜歡的任何地方、任何季節。甚至,它可以帶他們去到另外的時代,也可以去到夢鄉。這,令他們格外振奮。
他們找到了入口,站到扶梯上,向地心降落。
即使入了閘,他們也沒有立刻得遂心願。地鐵站上,很多人,因為疲憊而傾斜地站立。時髦的男女,互相窺視,既莫測高深,又輕佻。每一次列車都在幾分鐘後就靠站,但每次都有一部分人從站台奔突而出,撲向打開的車門——門很窄。
他們不時挪動,避免受衝擊。他得及時抓住她的胳臂,使她不至摔倒。
不斷有人被載走,又不斷地有人補充到站台上,熙熙攘攘。或許是因為季節的冷,或許因為剛離開城市的喧囂來到地心,人們都不出聲。
或許是他們失聽了。
他們挽著彼此的手,他嗬護著她,嗬護著他們之間身體相挨的溫暖。
他是她在這個無邊無際季節裡的依靠,是她的生命,以及她生命中的生命的依靠——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將手放到自己的腹上。
腹部依然平實,但她知道,生命的內部如同冬天的土壤一樣,有了新的孕育。
四
“如果乘上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太多太多陌生的人。他們經常會覺得,自己是在另外的世界裡。
這也是他們要抓緊彼此的重要原因。
列車隻停頓一瞬,便迅即離開,留下巨大的風聲,那麼虛幻,那麼冰冷。
看彆人驚慌擁擠,他們無動於衷。在彆人的眼裡,像他們這種既生活在城市,卻沒有目的、怠慢時間的人,是可恥的。所以,有人故意衝撞他們,他們得一次次互相把手臂勾緊,才能夠站穩。
無數陌生人來了,又消失了。任何車站上的事物都一樣,轉眼即逝。
列車再次進站,是非常新的車,好像是從生產線上直接開過來了。但引起他注意的,是車廂懸掛的一枚果子似的東西,在半透明的玻璃後略略擺動。
它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它的來曆和去向都不可捉摸。
先上了車的人湧向它,卻對它視而不見,他們隻顧著搶占座位。
他和她很快對視一下,他習慣性地伸出手臂護著她,跨過黃線,進入車箱。車上人不多,但每個位置都有人占據。
“乘上這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他們都聽見了對方的聲音,但實際上沒誰說過什麼。車速平緩,仿佛未動,隻有巨大的風聲,渦流一般,在他們的大腦裡鳴響。
她想,如果是在地麵,車窗外,應該是遠離城市的沉寂的冬景。如果這車一直不停地駛行,那麼或許會進入山穀和雪野。但她看到的車窗外是一片黑暗,和妄圖將黑暗遮掩的時尚用品廣告。這是100米深的地下,世界隻有黑暗,且充滿寒意。
他想起什麼可以交談“猜一個迷——‘二人偶然車上見’,打一字。”
她想了想,微微皺眉“若是偶然車上見,那必定有一人要先下車。”
他們都不喜歡這謎。
看不到窗外風景,他們就看彆人。
車廂裡的乘客們,坐得挺直,望著對麵座的麵孔,大家呼吸一致,穿戴齊整,神態嚴肅,彼此毫無偏差。人們就像是結隊要去什麼地方,領取他們想要的東西,或是他們不想要但不得不接受的命令。
他們麻木的表情有一種被強迫的壓抑。
他抓緊頭上的吊環,一手將她環擁在懷抱裡,她的頭慢慢垂向他脖頸。
他們閉著眼睛,彼此感到肩頭相挨的部位十分溫暖,想像著,列車已經駛向長滿綠樹和荊棘的郊野。而那些乘車的人們,在他們的想象中,表情和衣服也有所改變,隨環境的變化換上了彆樣的裝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