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看見狀態欄!
治療還在繼續,我進出核磁共振檢查室的頻率又增加了不少。最多的時候,一天三次。
如此頻繁的檢查,就連其他醫生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我甚至聽見孫醫生在核磁共振檢查室裡,和另一個女醫生爭執的聲音。
他們以為我聽不見,但是他們卻忘了關掉向檢查室裡播音的喇叭。
“他現在這種狀態,就算是有脂肪栓,也不可能在一兩周之內就從閉鎖綜合征裡解脫出來,你是醫生,不是神仙!”那個女醫生顯得很憤怒的樣子,“用用腦子吧孫立恩!”
“我在用啊。”孫醫生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惱怒,“說服病人哪有那麼容易?他都準備要強行出院了!”
“那就讓他出啊!”女醫生的聲音又高了一截,“獲取家屬簽字,然後就讓他出院啊!”
“然後就讓他等死?”孫醫生好像真的生氣了,“我是醫生,不是官僚!”
那個女聲愣了愣,然後忽然平靜道,“對他現在的情況來說,死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就算你的診斷沒錯,他也不一定就能恢複到生活自理的狀態。然後呢?你還能做些什麼?閉鎖綜合征患者的半年存活率不到10,絕大多數患者在發病後四個月內就會死……”
“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死。”孫醫生打斷了對方的話,“死亡是無法避免的。但我是個醫生,如果不能幫助我的患者避免死亡,那至少也要讓我試著減輕一些他的痛苦。他連自己的家人都記不起來,就這麼去死也太孤獨了點。”
那個……雖然我很感激孫醫生你對我的關心,但是真沒必要。
我已經想明白了。
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以前的經曆。至少回憶的不夠全麵。我能勉強記得一些小學和高中的事情,對於大學基本沒有印象。本來我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上過大學,不過聽老婆的敘述,我和她是在大學裡的辯論賽上認識的。那麼從側麵推斷,我肯定上過大學。
工作部分的記憶有一些,但都很零散,像是一部保存在膠片上的完整的電影被抹去了聲音後,整個被扔進了碎紙機裡一樣。偶爾有一兩片能夠彆辨認出的膠片出現,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毫無意義且無法被識彆的殘片。
我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太記得自己的過去,不能動彈哪怕一根手指,而且還不能說話。
這很痛苦。
更痛苦的是,從我父母和妻子口中,我聽到的關於自己的故事都不一樣。父母口中,我是個積極向上,有衝勁有乾勁的兒子。妻子口中,我是個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丈夫。但那兩個形象在我看來,都不是真正的自己。
我怕死又怕受折磨,既沒有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徹底了解了自己的本領。我雖然告訴自己現在的這些決定都是為了不拖累家人,但我從內心深處知道,我隻是不敢繼續麵對現實了而已。
至於死亡會不會讓他們以後一直生活在悲痛裡,我已經顧不上了。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都隻是個卑劣的小人物罷了。
我這邊正在剖析著自己的內心,另一邊,孫醫生和那個女醫生的爭論還在繼續。不過內容已經逐漸延伸到了類似於“脂肪栓綜合征和閉鎖綜合征沒有直接關係”以及“腦基底血管阻塞和額葉損傷未必就是他現在這個狀態的唯一合理解釋。”總而言之,我聽不懂,但是他們似乎討論的很認真的樣子。
一陣激烈的爭吵之後,屋子裡忽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然後,就在我琢磨著是不是他們兩個終於發現了麥克風一直沒關的時候,我猛然聽到了一聲金屬的撞擊聲音。
“哐!”一聲巨響在我耳邊炸開。然後就是孫醫生憤怒且沮喪的罵聲。
我輕輕搖了搖頭,這年輕醫生的定力確實也弱了點。不就是工作裡稍微遇到了一些挫折嘛,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房間裡傳來了一聲奇怪的“咦?”然後是一個我從來沒聽到過的聲音,“孫醫生,你剛才沒碰到什麼東西吧?”
孫醫生愣了一會才道,“沒有啊,我就是被椅子給絆倒了……羅哥,怎麼了?”
原來你剛才不是憤怒的把椅子砸在地麵上,而是單純的笨手笨腳,被凳子絆倒了?嘖嘖,一點都不帥氣。
我輕聲嘖了兩下,然後有些發愁,就靠這種醫生,難怪我這病治不好。
“這圖像……模糊的厲害。”那個被稱為羅哥的人嘟囔著,“感覺像是人在動一樣。”
不好意思,我還不能動哦。等會出去投訴你哦!
“還真是……”孫醫生忽然好像發現了什麼,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音過後,我聽到了他的聲音,“錢先生,你能動了?”
我能動了?我怎麼不知道?我下意識的搖了搖頭。然後愣住了。
我能搖頭了。
我能動了!
我愣在了原地,呆呆的不知道該有些什麼反應。眼睛眨了兩下,兩行淚水瞬間從眼角處向下流了下來,直接落在了耳朵裡。
我很沒有形象的哭了起來,哭的很傷心,哭的很開心。
“你看,我就說了,我能治好你的!”在icu裡,孫立恩高興的簡直肆無忌憚。如果不是因為旁邊還躺著幾個生死不知的患者,我甚至懷疑他能直接當著我的麵跳支舞。
我艱難的張了張嘴,發出了一聲渾噩不清的聲音。
孫立恩連忙把我用了十幾天的屏幕又重新推了過來。然後一臉期待的等著我說話。
“我現在不過是從全癱變成了半癱。”眼睛能左右動彈起來的感覺就是好。至少打字快多了。“雖然我也很激動,不過這個事兒還不能算完吧?”
孫醫生笑著答道,“這就說明我的診斷和治療都沒有問題,隻要繼續治療下去,還會有進一步的改善。”他拿著一張影像檢查的照片朝著我晃悠了一下,“你的額葉缺血灶正在縮小,周圍的增生血管生長出了不少,隻要繼續治療下去,還會有進一步的改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