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海老公問了今日做了什麼事,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至於吞沒珍寶、金銀、匕首
等事,自然絕不提,最後道“太後命我到鼇拜家裡拿兩部‘四十二章經’……”海老公突
然站起,問道“鼇拜家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是啊。是太後和皇上吩咐
去取的,否則的話,我拿來給了你,彆人也不必知道。”
海老公臉色陰沉,哼了一聲,冷冷的道“落入了太後的手裡啦,很好,很好!”
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海老公隻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仰塌頭隻
是想心事。
韋小寶吃完飯,心想我先睡一會,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見海老公呆呆
的坐著不動,便和衣上床而睡。
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悄悄起身,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裡,生怕驚醒海老公,慢慢
一步步的躡足而出,走到門邊,輕輕拔開了門閂,再輕輕找開了一扇門,突然聽得海老公問
道“小桂子,你去哪裡?”
韋小寶一驚,說道“我……我小便去。”海老公道“乾麼不在屋裡小便?”韋小寶
道“我睡不著,到花園裡走走。”生怕海老公阻攔,也不多說,拔步往外便走,左足剛踏
出一步,隻覺後領一緊,已給海老公抓住,提了回來。
韋小寶“啊”的一聲,尖叫了出來,當下便有個念頭“糟糕,糟糕,老烏龜知道我要
去見那小宮女,不許我去。”念頭還未轉完,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
韋小寶笑道“公公,你試我武功麼?好幾天沒教我功無了,這一抓是什麼招式?”
海老公哼了一聲,道“這叫做‘甕中抓鱉’,手到擒來。鱉便是甲魚,捉你這隻小甲
魚。”韋小寶心道“老甲魚抓小甲魚!”可是畢竟不敢說出口,眼珠骨溜溜亂轉,尋思脫
身之計。
海老公坐在床沿上,輕輕的道“你膽大心細,聰明伶俐,學武雖然不肯踏實,但如果
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可惜啊可惜。”
韋小寶問道“公公,可惜什麼?”
海老公不答,隻歎了口氣,過了半晌,說道“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幾個月之
前,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不帶絲毫揚州腔調,倒也不容易發覺。”
韋小寶大吃一驚,霎時之間全身寒毛直豎,忍不住身子發抖,牙關輕輕相擊,強笑道
“公公,你……你今兒晚上的說話,真是……嘻嘻……真是奇怪。”
海老公又歎了口氣,問道“孩子,你今年幾歲啦?”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驚懼之情
慚減,道“我……我是十四歲罷。”海老公道“十三歲就十三歲,十四歲就十四歲,為
什麼是‘十四歲罷’?”韋小寶道“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我自己可不知道。”這一句倒
是真話,他媽媽胡裡胡塗,小寶到底幾歲,向來說不大準。
海老公點了點頭,咳嗽了幾聲,道“前幾年練功夫,練得走了火,惹上了這咳嗽的毛
病,越咳越厲害,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韋小寶道“我……我覺得你近來……
近來咳得好了些。”海老公搖頭道“好什麼?一點也沒好。我胸口痛得好厲害,你又怎知
道?”韋小寶道“現下怎樣?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海老公歎道“眼睛瞧不見,藥
是不能亂服的了。”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麼用意。
海老公又道“你機緣挺好,巴結上了皇上,本來嘛,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為。你沒
淨身,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隻不過,唉,遲了,遲了。”
韋小寶不懂“淨身”是什麼意思,隻覺他今晚話說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輕聲道“公
公,很晚了,你這就睡罷。”海老公道“睡罷,睡罷!唉,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朝
也睡,晚也睡,睡著了永遠不醒。孩子,一個老是睡覺,不用起身,不會心口痛,不會咳嗽
得難過,那不是挺美麼?”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
海老公道“孩子,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這平平淡淡的一句問話,韋小寶卻難以回答。他可不知那死了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麼人,
胡亂回答,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但又不能不答,隻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才
這樣問,便道“我家裡隻有個老娘,其餘的人,這些年來,唉,那也不用提了。”話中拖
上這樣個尾巴,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史姊弟,就不妨用“那也不用提了”這六字來推搪。
海老公道“隻有個老娘,你們福建話,叫娘是叫什麼的?”
韋小寶又是一驚“什麼福建話?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
調,恐怕……恐怕……那麼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他知不知道?”刹那之間,心中轉過無
數念頭,含含糊糊的道“這個……這個……你問這個乾什麼?”
海老公歎了口氣,說道“你年紀小小,就這樣壞,嘿,到底是像你爹呢,還是像你
媽?”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我是誰也不像。好是不大好,壞也不算挺壞。”
海老公咳了幾聲,道“我是成年之後,才淨身做太監的……”韋小寶暗暗叫苦“原
來做太監要淨身,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他知道我沒淨身,要是來給我淨身,那可乖乖龍
的東……”隻聽海老公續道“我本來有個兒子,隻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倘若活到今
日,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那個姓茅的茅十八不是你爹爹罷?”
韋小寶顫聲道“不……不是!辣塊媽媽的,當……當然不是。”心中一急,揚州話衝
口而出。海老公道“我也想不是的。倘若你是我兒子,失陷在皇宮之中,就算有天大危
險,我也會來救你出去。”
韋小寶苦笑道“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
海老公道“我教過你兩套武功,第一套‘大擒拿’,第二套‘大慈大翡千葉手’,這
兩套功夫,我都沒學全,你自然也沒學會,隻學了這麼一成半成,嘿嘿,嘿嘿。”韋小寶
道“是啊,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總算有個
人傳了下來,給你老人家揚名,那才成話。”
海老公搖頭道“‘天下第一’四個字,哪裡敢當?世上武功高強的,可不知有多少。
我這兩套功夫,我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他頓了一頓,說道“你吸一口氣,摸
到左邊小腹,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用力掀一掀,且看怎樣?”韋小寶依言摸以他所說之
處,用力一掀,登時痛澈心肝,不由得“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霎時間滿頭大汗,不住喘
氣。近半個多月來,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隻道吃壞了肚子,何況隻痛得片刻,便即上
歇,從來沒放在心上,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掀落,竟會痛得這等厲害。
海老公陰惻惻的道“很有趣罷?”
韋小寶肚中大罵“死老烏龜,臭老烏龜!”說道“有一點點痛,也沒什麼有趣。”
海老公道“你每天早上去賭錢,又去跟皇上練武,你還沒回來,飯菜就送來了。我覺
得這湯可不夠鮮,每天從藥箱之中,取了一瓶藥出來,給你在湯裡加上些料。隻加這麼一點
兒,加得多了,毒性太重,對你身子不大妥當。你這人是很細心的,可是我從來不喝湯,你
一點也不疑心嗎?”韋小寶毛骨悚然,道“我……我以為你不愛喝湯。你……你又說喝了
湯,會……會……咳……咳嗽……”海老公道“我本來很愛喝湯的,不過湯裡有了毒藥,
雖然份量極輕,可是天天喝下去,時日久了,總有點危險,是不是?”
韋小寶憤然道“是極,是極!公公,你當真厲害。”
海老公歎了口氣,道“也不見得。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我才放你出宮,那
時你就慢慢肚痛了。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痛得也不很凶,以後越痛越厲害,痛的時刻也越
來越長,大概到一年以後,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
痛得將自己手上、腿上的肉,一塊塊咬下來。”說到這裡,歎道“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
了,恐怕不能再等。你身上中的毒,旁人沒解藥,我終究是有的。小娃娃,你到底是受了誰
的指使,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你老實說了出來,我立刻給你解藥。”
韋小寶年紀雖小,也知道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何況
根本就無人指使,說道“指使之人自然有的,說出來隻怕嚇你一大跳。原來你早知道我不
是小桂子,想了這個法子來折磨我,哈哈,哈哈,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哈哈,哈哈!”
縱聲大笑,身子跟著亂動,右腿一曲,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不
發出絲毫聲息,就算有了些微聲,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
海老公道“我上了你什麼大當啦?”
韋小寶胡說八道,原是要教他分心,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說道“湯裡有毒藥,
第一天我就嘗了出來。我跟小玄子商量,他說他在下毒害我……”
海老公一驚,道“皇上早知道了?”
韋小寶道“怎麼會不知道?隻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
留神提防,喝湯之時隻喝入口中,隨後都吐在碗裡,反正你也瞧不見。”一麵說,一麵將匕
首半寸半寸的提起,劍尖緩緩對準海老公心口,心想若不是一下子便將他刺死,縱然刺中
了,他一掌擊下來,自己還是沒命。
海老公將信將疑,冷笑道“你如沒喝湯,乾麼一按左邊肚子,又會痛得厲害?”
韋小寶歎道“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差著沒嗽口,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裡。”說著又
將匕首移近數寸。隻聽海老公道“那也很好啊。反正這毒藥解不了的。你中毒淺些,發作
得慢些,吃了苦頭隻有更大。”韋小寶哈哈大笑,長笑聲中,全身力道集於右臂,猛力戳
出,直指海老公心口,隻待一刀,便即滾向床角,從床腳邊竄出逃走。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麵,微感詫異,隻知對方已然動手,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
左手揮出,便往戳來兵刃上格去,右掌隨出,砰的一聲,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撞破窗
格,直摔入窗外花園,跟著隻覺左手劇痛,四根手指已被匕首切斷。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他事先沒有警兆,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但如是尋常
刀劍,二人功力相差太遠,雖然戳中心口,也不過皮肉之傷,他內勁到處,掌緣如鐵,擊在
刀劍之上,震飛刀劍,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
內勁,竟然不能將之震飛脫手,反而無聲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
打在韋小寶胸口,這一掌開碑裂石,非同小可,料得定韋小寶早已臟俱碎,人在飛出窗外之
前便已死了。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死得這般容易,可便宜了這小鬼。”定一定神,到藥箱中取
出金創藥敷上傷口,撕下床單,包紮了左掌,喃喃的道“這小鬼用的是什麼兵刃,怎地如
此厲害?”強忍手上劇痛,躍出窗去,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哪知摸索良久,竟什麼也沒摸到。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何處有花,何處有石,無不了然於胸。明
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可是他的屍體
息會突然不見?
韋小寶中了這掌,當時氣為之窒,胸口劇痛,四肢百骸似乎都已寸寸碎裂,一摔下地,
險些便即暈去。他知此刻生死係於一線,既然沒能將海老公刺死,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當
即曆力爬起,隻走得兩步,腳下一軟,又即摔倒,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來。
海老公倘若手指沒給割斷,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隻是他重傷之餘,
心煩意亂,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竟會不死,雖然聽到聲音,卻全沒想到其
中緣由。
這條斜坡好長,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這才停住。他掙紮著站起,慢慢走遠,周身筋骨
痛楚不堪,幸好匕首還是握在手中,暗自慶幸“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我居然沒將匕
首插入自己身體,當真遠氣好極。”
將匕首插入靴筒,心想“西洋鏡已經拆穿,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宮中是不能再住
了。隻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他,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遠氣,橫財一
發便是四十五萬兩?總而言之,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隻不過老子手段闊綽,一
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你說夠厲害了罷?”肚裡吹牛,不禁得意起來。
又想“那小宮還巴巴的在等我,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我這就瞧瞧她去,啊
喲……”一摸懷中那紙盒,早已壓得一塌胡塗,心道“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免她等得心
焦。就說我摔了一交,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變成一堆牛糞,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滋味
挺美。哈哈,辣塊媽媽,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老子吃過了。”
他想想覺得好玩,加快腳步,步向太後所住的慈寧宮,隻走快幾步,胸口隨即劇痛,隻
得又放慢了步子。
來到了慈寧宮外,見宮門緊閉,心想“糟糕,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那怎麼進去?”
正沒做理會處,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一個小姑娘的頭探出來,月光下看得分
明,正是蕊初。隻見她微笑著招手,韋小寶大喜,輕輕閃身過門。蕊初又將門掩上了,在他
耳畔低聲道“我怕你進不來,已在這裡等了許久。”韋小寶低聲道“我來遲啦。我在路
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摔了一交。”蕊初道“花園裡有大海龜嗎?我倒沒見
過。你……你可摔痛了沒有?”
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給蕊初這麼一問,隻覺得全身筋骨
無處不痛,忍不住哼了一聲。蕊初拉住他手,低聲問“摔痛了哪裡?”
韋小寶正要回答,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一抬頭,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儘
了進來,輕輕落地。他大吃一驚,險些駭呼出聲,月光下隻見那大鷹人立起來,原來不是大
鷹,卻是一人。這人身材瘦削,彎腰曲背,卻不是海老公是誰?
蕊初本來麵向著他,沒見到海老公進來,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瞪目而視,臉上滿是驚
駭之色,也轉過身來。
韋小寶左手一探,已按住了她的嘴唇,出力奇重,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跟著右手急
搖,示竟不可作聲。蕊初點了點頭。韋小玉這才慢慢放開了左手,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
隻見海老公僵立當地,似在傾聽動靜,過了一會,才慢慢向前走去。韋小寶見他不是向
自己走來,暗暗舒了口氣,心道“老烏龜好厲害,眼睛雖然瞎了,居然能追到這裡。”又
想“隻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老烏龜就找不到我。”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突然躍起,落在韋小寶跟前,左手一探,叉住了蕊初的脖子。蕊
初“啊”的一聲叫,但咽喉被卡,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
韋小寶心念電轉“老烏龜找的是我,又不是找這小宮女,不會殺死她的。”此時和海
老公相距不過兩尺,嚇得幾乎要撒尿,卻一動也不動,知道隻要動上一根手指,就會給他聽
了出來。
海老公低聲道“彆作聲!不聽話就死你。輕輕的回答我的話。你是誰?”蕊初低聲
道“我……我……”海老公伸出右手,摸了摸她頭頂,又摸了摸她臉蛋,道“你是個不
宮女,是不是?”蕊初道“是,是!”海老公道“三更半夜的,在這裡乾什麼?”蕊初
道“我……我在這裡玩兒。”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反顯得更加陰森可怖,問道“還有
誰在這時?”側過了頭傾聽。
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驚恐之下呼吸粗重,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韋小寶和他
相距雖近,呼吸極微,他一時便未察覺。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彆說,卻又不敢移動手臂。
幸好蕊初乖覺,發覺他雙眼已盲,說道“沒……沒有了。”
海老公道“皇太後住在哪裡?你帶我去見她。”蕊初驚道“公公,你……你彆跟皇
太後說,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她隻知道這老太監捉住自己,要去稟報太後。海老
公道“你求也沒用。不帶我去,立刻便叉死你。”手上微一使勁,蕊初氣為之窒,一張小
臉登時脹得通紅。
韋小寶驚惶之下,終於撒出尿來,從褲襠裡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幸好海老公沒留神,
就算聽到了,也道是蕊初嚇撒尿。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低聲道“快帶我去。”蕊初無奈,隻得道“好!”側頭向韋
小寶瞧了一眼,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自己決不供他出來,低聲道“太後寢宮在那邊!”
慢慢移動腳步。海老公的左手仍是抓住她咽喉,和她並肩而行。韋小寶尋思“老烏龜定是
去跟皇太後說,我是冒充的小太監,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要
太後立刻下令捉拿。他為甚麼不去稟報皇上?是了,他知道皇上對我好,告狀多半告不進。
那……那便如何是好?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啊喲,不好,這時候宮門早閉,又怎逃得出
去?隻要過得片刻,太後傳下命令,更是插翅難飛了。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前麵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外邊是誰?“這聲音陰
森森地,韋小寶聽得明白,正是皇太後的話聲,他一驚之下,便想拔腳就逃。卻聽得海老公
道“奴才海天富,給你老人家請安啦。“這聲音也是陰森森地,殊無恭謹之意。韋小寶大
奇“老烏龜是什麼東西,膽敢對太後這等無禮?“念頭一轉,尋思“老烏龜說話不討人
喜歡,多半太後向來很討厭他,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反正要逃不出去的了。“這一著
雖然行險,但想自己新近立了大功,皇上和太後都很喜歡,殺個把小桂子,弄瞎幾隻海老烏
龜的狗眼珠,也算不了什麼大罪,當真要緊之時,還可請把兄弟索額圖出頭說情。自己如果
拍腿一走,什麼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自己既然逃跑,自然作賊心虛,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
罪了。又想“太後倘若問我為什麼要殺小桂子?我說……我說嗯,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
烏龜說太後和皇上的壞話,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我實在氣不過,忍無可忍,因
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至於說什麼壞話,那大可捏造一番。
比賽打架,我打不過海老烏龜。比賽撒謊吹牛,老烏龜哪裡是老子的對手?”想想得意起
來,登時膽為之壯,便不想逃了。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那可
死得冤枉,因此待會在太後跟前辯白之時,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讓老烏龜捉不到、打不
著。隻聽太後道“你要請安,怎麼白天不來?半夜三更的到來,成什麼體統?”海老公
道“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後,白天從多耳雜,給人聽到了,可不大穩便。”
韋小寶心道“來了,來了!老烏龜告狀了。且聽他先說,待他說了一大半,我再插嘴
不遲。我躲在哪裡好?”看了看周遭形勢,選中了個所在,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
心想“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撲通一聲,必先跌入金魚池中,我就立即搶入太後的房中,
老烏龜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追進太後房中來打人。”
隻聽太後哼了一聲,道“有什麼機密大事,你這就可以說了。”海老公道“太後身
邊,沒旁人嗎?老奴才的話,可機密的很哪!”太後道“你要不要進來查查?你武功了
得,我身邊有沒有人,難道也聽不出來?”海老公道“奴才不敢進太後屋子,可否勞動太
後的聖駕,走出屋來,奴才有事啟稟。”太後哼了一聲,道“你可越來大膽了,這會兒又
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韋小寶聽到此處,心中大樂,暗暗罵道“老烏龜,你可
越來越大膽了,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膽敢這等放肆!”
海老公道“奴才不敢!”太後又哼了一聲,說道“你……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裡,
今晚忽然摸了來,可不知搗什麼鬼。”韋小寶更是開心,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後斥罵海老公幾
句,心道“老烏龜啊老烏龜,你告狀還沒告成,先就碰了個大釘子,惹了一鼻子灰。看來
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單是太後,就會將你一頓臭罵轟走了。”
隻聽海老公道“太後既然不想知道那人消息,那也沒有什麼,奴才去了!”
韋小寶大喜,心道“去得好,去得妙,去得刮刮叫。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太後怎麼
會想知道我的消息?”
卻聽得太後問道“你有什麼消息?”海老公道“五台山上的消息!”太後道“五
台山?你……你說什麼?”語音有些發顫。月光下隻見海老公伸手一戳,蕊初應手而倒。韋
小寶一驚,心下有些難過,又想“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待會我說了出來,太後一定更
加動怒。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那可是千難萬難。”隻聽得太後又問“你……你傷了什麼
人?”海老公道“是太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奴才可沒敢傷她,隻不過點了她的穴道,好
教她聽不到咱們的說話。”
韋小寶放寬了心“原來老烏龜沒殺她!”內心深處,隱隱又有點失望,海老公不殺這
小宮女,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
太後又問“五台山?你為什麼說五台山?”海老公道“太後如想知道詳情,隻好請
你移一移聖駕。三更半夜的,奴才不能進太後屋子,在這裡大聲嚷嚷的,這等機密大事,給
宮女太監們聽到了,可不是好玩的。”太後猶豫片刻,道“好!”隻聽得開門之聲,她腳
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心想“海老烏龜瞧不見我,太後可不是瞎子。”他不敢探頭張
望,太後出來之時,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有點兒矮胖。他見過太後兩次,但兩次見到
她時都是坐著。
隻聽太後說道“你剛才說,他到了五台山上,那……那可是真的?”海老公道“奴
才沒說有誰到了五台山上。奴才隻說,五台山上,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後很關心的。”太後頓
了一頓,道“好,就算你是這樣說。他……他……那個人……在五台山乾什麼?是在廟裡
麼?”她本來說話極是鎮靜,但自從聽得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就氣急敗壞,
似乎心神大亂。海老公道“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太後舒了口氣,說道“謝天
謝地,我終於……終於知道了他……他的下落……他……他……他……”連說了三個“他”
字,再也接不下口去,聲音顫抖得十分厲害。
韋小寶好生奇怪“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太後對他這樣關心?”不禁又擔憂起來“難
道是太後的父親、兄弟,又或是她的老姘頭?對了,一定是老姘頭,如果是父親、兄弟,那
也不是什麼機密大事了,何必怕彆人聽見?老烏龜抓住了怒的把柄,倘若定要她殺我,太後
怕了老烏龜,說不定隻她聽他的,這可有點兒不大妙。幸虧老子在這裡聽到了,老婊子如果
膽敢殺我,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我去跟皇上說,大夥兒鬨個一拍兩散。我怕了你
的不算英雄好漢。”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膽敢罵皇太後為“老婊子”的,諒必寥寥無幾,
就算隻在肚裡暗罵,也不會很多。韋小寶無所忌憚,就算是他自己母親,打得他狠了,也會
“爛婊子,臭婊子”的亂叫亂罵。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妓院中人人汙言穢語,翌以為
常,聽了也不如何生氣,隻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而口中也是“小雜種、
小王八蛋”的對罵一場而已。隻聽皇太後喘氣很急,隔了半晌,問道“他……他……
他……在清涼寺乾什麼?”海老公道“太後真的想知道?”皇太後道“那還用多問?我
自然想知道。”海老公說道“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太後“啊”的聲,氣息更加急了,
問道“他……他真的出了家?你……你沒騙我?”海老公道“奴才不敢欺騙太後,也不
用欺騙太後。”太後“哼”的一聲,道“他就這樣忍心,一心一意,隻……隻是想念
那……那狐媚子,把國家社稷、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都拋到了腦後,我們母子,他……
他更不放在心上了。”韋小寶越聽越奇,心想“什麼國家社稷、祖宗的基業?老烏龜又叫
那人作‘主子’,那麼這人……這人難道不是太後的老姘頭?”
海老公冷冷的道“主子瞧破了世情,已然徹大悟.萬裡江山,兒女親情,主子說都已
如過眼浮雲,全都不再掛懷。”
太後怒道“他為什麼早不出家,遲不出家,卻等那……那狐媚子死了,他才出家?國
家朝廷,祖宗妻兒,一古腦兒加起來,在他心中,也還不及上那狐媚子,這才突然出走。
哼,他既然走了,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她越說越怒,聲音尖銳,漸漸響起來。韋小寶
說不出的害怕,隱隱覺得,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實是非同小可。
海老公道“主子千叮萬囑,命奴才說什麼也不可彙漏風聲,千萬不能讓太後和皇上得
知。主子說道皇上登基,天下太平,四海無事,他也放心了。”
太後厲聲道“那為什麼你又跟我說?我本來就不想知道,不要知道。他心中就隻牽記
那狐媚子一個,他兒子登基不登基,天下太平不太平,他有什麼放心不放心了?”韋小寶聽
到此處,心下大奇“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
了,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莫非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
少,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之外,其餘一無所知,就算太後和海老公說再明白十
倍,他也猜不到其中的真實情形。
海老公道“主子既然出了家,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服侍主子。可是主子
吩咐,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要奴才回京來查查。”太後道“那又是什麼事?”海老公
道“主子說,董鄂妃雖然……”太後怒道“在我跟前,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韋小
寶心道“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那定是宮裡的妃子了。太後的老姘頭隻愛這隻騷狐
狸,不愛太後,因此太後大吃其醋。”
海老公道“是,太後不許提,奴才就不提。”太後道“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麼樣
了?”海老公道“奴才不明白太後說的是誰。主子從來沒提過‘狐媚子’三字。”
太後怒道“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在他心中,那是‘端敬皇後’哪。這狐媚子死了之
後,他……他追封她為皇後,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叫什麼‘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
皇後,這稱號中沒‘天聖’二字,他可還大發脾氣呢。又叫胡光龍、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
編纂什麼《端敬後語錄》,頒行天下,也不怕醜。”海老公道“太後說得是,董鄂妃歸天
之後,奴才原該稱她為‘端敬皇後’了。那《端敬後語錄》,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太後
要不要看?”
太後怒喝“你……你……你……”走上一步,呼呼喘氣,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麼,嘿嘿
一笑,說道“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個個都讀《端敬後語錄》,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
的一番胡說八道,當成是天經地義,倒比《論語》、《孟子》還更要緊。可是現下又怎樣
呢?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哪裡還見得到這鬼話篇的“語
錄”?”海老公道“太後密旨禁毀《端敬後語錄》,又有誰敢收藏?至於主子身邊,就算
沒有,但端敬皇後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他牢牢記在心頭,勝過身邊藏一冊“語錄”了!”
太後道“他……他叫你回北京查什麼事?”海老公道“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但
奴才查明之後,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太後道“什麼兩件事、一件事?”海老公
道“第一件事,要查榮王是怎麼死的?”太後道“你……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海老
公道“奴才說的,是端敬皇公所後的皇子,和硯榮親王。”太後哼了一聲,道“小孩子
生下來不滿四個月,養不大,又有什麼希奇了?”海老公道“但主子說,當時榮親王突患
急病,召禦醫來診視,說道榮王足陽陰胃經、足少陰心經、足太陰脾經俱斷,臟腑破裂,死
得甚奇。”太後哼了一聲,道“什麼禦醫有這樣好本事?多半是你說的。”海老公不置可
否,又道“端敬皇後逝世,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王之死,但究其實,卻是不然。她是給人
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陰橋兩處經脈而死。”太後冷冷的道“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
胡說。”海老公道“主子本來也不相信,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那還是端敬皇後去世之後
不久的事。一個月之中,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截斷了她們的陰維、陰橋兩處經脈。這
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模樣、和端敬皇後臨終之時一般模樣。單是一個宮女,還說是巧合,
五個宮女都是如此這般,主子就確信不疑了。”太後道“嘿,可了不起!咱們宮中,居然
有你這樣的大行家。”海老公道“多謝太後稱讚。奴才的手法,跟那個凶手不同。不過道
理一樣的。”兩人默默相對,良久不語。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隔了好一會,才道“主子
命奴才回京查明,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後的是誰?”太後冷笑道“那又何必再查?咱們宮
中除你之外,又有誰能有這等手?”海老公道“那還是有的。端敬皇後一向待奴才很好,
奴才隻盼她多福多壽,如果早知有人要加暗算,奴才便是拚了老命,也要護衛她周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