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韋小寶次日起身,胸口隱隱作痛,又覺周身乏力,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踢了
一腳之故,支撐著站起身來,但見胸口一大片血汙,便除下長袍,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突
然間,袍上碎布片片脫落。他吃了一驚,將袍子提出水缸,隻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一
個是手掌之形,一個是腳底之形。他大為驚奇“這……搞的是什麼鬼?”一想到“鬼”
字,登時全身寒毛直豎。第一個念頭便是“老烏龜的鬼魂出現,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
洞。”又想“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瞎眼的,還是瞧得見人的?”盲人死了之後,變成的鬼是
否仍然眼盲,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沒再想下去,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突然間恍然
大悟“不是鬼!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踢了一腳,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哈
哈,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隻吐了幾口血,也沒什麼大事。唉,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老烏
龜有隻藥箱,看有什麼傷藥,還是吃一些為妙。”
海老公既死,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可客氣的都據為已有,大模大樣的咳嗽
一聲,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取出藥箱。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瓶子上紙包上也
寫處有字,可是他識不了幾個字,又怎分辨得出哪一包是傷藥,哪一瓶是毒藥?其中有一瓶
黃色藥粉,卻是觸目驚心,認得是當日化去小桂子屍體的“化屍粉”,隻須在屍體傷口中彈
上一些,過不多時,整具屍體連著衣服鞋襪,都化為一灘黃水,這瓶藥粉自然碰也不敢碰。
再想起隻因自己加了藥粉的份量,海老公就此雙目失明,說什麼也不敢隨便服藥,好在胸口
也不甚疼痛,自言自語“,老子武功了得,不服藥還不是很好?”當下合上藥箱,
再看箱子其餘物件,都是些舊衣舊書之類,此外有二百多兩銀子,這些銀子他自己毫不重
視,彆說索額圖答應了要給他四十五萬兩銀子,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幾百兩銀子
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來。他在小桂子的衣箱中取出另一件長袍來披上,看到身上那件輕軟的
黑色背心,不覺一怔“老烏龜在我袍上打出兩個大洞,這件衣服怎地半點也沒破?這是鼇
拜寶庫中尋出來的,如果不是寶衣,鼇拜怎會放在藏寶庫中?”轉念一想“老烏龜打我不
死,踢我不爛,說不定不是韋小寶武功了得,而是靠了鼇拜的寶衣救命。索大哥當日勸我穿
上,倒大有先見之明,而我穿上之後不除下來,先見之明,倒也不小。”正在自嗚得意,忽
聽得外麵有人叫道“桂公公,大喜,大喜!快開門。”韋小寶一麵扣衣鈕,一麵開門,問
道“什麼喜事?”
門外站著四名太監,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齊聲道“恭喜桂公公。”韋小寶知道
“大清早的,這麼客氣乾什麼啊?”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剛才太後頒下懿旨去內務
府,因海天富海公公得病身亡,尚膳司副總管太監的職司,就由桂公公升任。”另一名太監
笑道“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今後桂公公統理膳司,那
真是太好了!”韋小寶做太監升級,也不覺得有甚麼了不起,但想“太後升我的級,是叫
我對昨晚的事不可泄露半點風聲。其實就是不升我,老子可也不敢多口,腦袋搬了家,嘴巴
也沒有了,還能多口嗎?不過太後既然提拔我,總不會殺我了,倒大可放心。”想到此節登
時眉開眼笑,取出銀票,每人送了五十兩報信費。
一名太監道“咱們宮裡可從來沒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宮裡總管太監十
四位,副總管太監八位,頂兒尖兒的人物,一古腦兒就隻二十二位。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
沒有。桂公公今天一升,明兒就和張總管、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可真了不起!”另一人
道“大夥兒就隻知桂公公在皇上跟著大紅大紫,想不到太後對你也這般看重,隻怕不到半
年,便升做總管了。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韋小寶哈哈大笑,道“都是自己人、
好兄弟,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那是太後和皇上恩典,老……老……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
勞?”他硬生生將“老子”二字咽入口中了,好不辛苦,又道“來來來,大夥兒到屋中坐
坐,喝一杯茶!”那中年太監道“太後的恩旨,內務府總得下午才能傳來。大夥兒公請桂
公公去喝上一杯,慶賀公公飛黃騰達,連升二級。桂公公,你現下是五品的官兒,那可不小
啊。”其餘三人跟著起哄,定要拉韋小寶去喝酒。韋小寶雖然近日受人奉承已慣,但馬屁之
來,畢竟聽著受用,當即鎖上了門,笑嘻嘻的跟著四人去喝酒。四人之中,兩個是太後身邊
的近侍,奉太後之命去內務府傳旨,最先得到消息。其餘二人是尚膳監的太監,一個管采辦
糧食,一個管選購菜肴,最是宮中的肥缺。二人一早聽到海天富死消息,立即守在內務府門
外,寸步不離,要知道何人接替海天富的遺缺,立即趕去打點,以便保全職位。四人將韋小
寶精到禦房中,恭恭敬敬的請他坐在中間首席。禦廚知道這個小孩兒打從明天起便是自己的
頂頭上司,自是打起全副精神,烹調精美菜肴,隻怕便是太後和皇帝,平時也吃不到這般好
菜。韋小寶不會喝酒,順口跟他們胡說八道。一名太監歎道“海公公為人挺好,可惜身子
總是不成,又瞎了眼睛,這幾年來雖說管尚膳監的事,但一個月之中,難得有一兩天到禦房
來。”另一外太監道“幸得大夥兒忠心辦事,倒也沒出什麼岔子。”又一名太監道“海
老公是先帝爺喜歡的老臣子,倘桔不是靠了老主子的舊恩典,尚膳監的差使早派了彆人啦。
桂公公得皇上和太後寵幸,那可大不相同啦。咱們大樹底下好遮蔭,辦起事來可就方便得多
了。”先一人道“聽說海公公昨天是咳嗽死的。”韋小寶道“是啊,海公公咳嗽起來,
常常氣也喘不過來。”
服侍太後的太監道“今天清早,禦醫李太醫奏報太後,說海公公患的是癆病入骨,風
濕入心,多年老病發作,再也治不好了。生怕癆病傳給人,一早就將他屍體火化了。太後歎
了好一會兒氣,連說‘可惜,可惜,海天富這人,倒也挺老實的!’”
韋小寶又驚又喜,知道侍衛、禦醫、太監們都怕擔代乾係,將海公公被殺身亡之事隱瞞
不報,正好迎合了太後心意。韋小寶心想“什麼癆痛入骨,風濕入心?老烏龜尖刀入腹,
利劍穿心,那才是真的。”
喝了一會酒,尚膳監兩名太監漸漸提到,做太監的生活清苦,全仗撈些油水,請韋小寶
不可像海老公那麼固執,一切事情要辦得圓通些。韋小寶有些明白,有些不明白,隻是唯唯
否否,吃完酒後,兩名太監將一個小包塞在他懷裡,回房打開一看,原來是兩張銀票,每張
一千兩。這“一千兩”三字,他倒是認得的,心想“還沒上任,先收二千,油水倒挺不錯
啊!”
申牌時分,康熙派人來傳他到上書房去笑容滿麵的道“小桂子,太後說你昨晚又立了
大功,要升你的級。”
韋小寶心想“我早知道啦!”立即裝出驚喜交集之狀,跪下磕頭,說道“奴才也沒
什麼功勞,都是太後和皇上的恩典。”康熙道“太後說,昨晚有幾名太監在花園中打架,
驚吵太後,你過去趕開了,處理得很得當。你小小年紀,倒識大體。”韋小寶站起身來,說
道“識大體嗎,也不見得。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聽了該當牢牢記住,有些事情,應該立
刻忘得乾乾淨淨,永遠不可提起。太監們打架,說的話挺難聽,自然誰也不可多提。”
康熙點點頭,笑吟吟的道“小桂子,咱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得做幾件大事出來,彆
讓大臣們瞧小了,說咱們不懂事。”韋小寶道“正是。隻要皇上定下計策,有什麼事,交
給奴才去辦便是。”康熙道“很好!鼇拜那廝,作亂犯上。我雖饒了他不殺,可是這人黨
羽眾多,隻怕死灰複燃,造起反來,那可大大的不妙。”韋小寶道“正是!”康熙道
“我早知鼇拜這廝倔強,因此沒叫送入邢部天牢囚禁,免得他胡言亂語,一直關在康親王府
裡。剛才康親王來奏,說那廝整日大叫大嚷,口出不遜的言語。”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
道“這廝說我用小刀子在他背心上戳了一刀。”韋小寶道“哪有此事?對付這廝,何必
皇上親自動手?這一刀是奴才戳的,奴才去跟康親王說明白好了。”
康熙親自動手暗算鼇拜,此事傳聞開來,頗失為君的體統,他正為此發愁,聽韋小寶這
般說,心下甚喜,點頭道“這事由你認了最好。”沉吟片刻,說道“你康親王家裡瞧
瞧,看那廝幾時才死。”韋小寶道“是!”康熙道“我隻道他中了一刀轉眼便死,因此
饒了他性命,沒料到這廝如此硬朗,居然能夠挺著,還在那裡亂說亂話,煽惑人心,早知如
此……”言下頗有悔意。韋小寶揣摸康熙之意,是要自己悄悄將他殺了,便道“我看他多
半挨不過今天。”
康熙傳來四名侍衛,命他們護送韋小寶去康親王府公乾。
韋小寶先回自己住處,取了應用物事,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四名侍衛前後擁衛之下,
向康親王府行去,在街上左顧右盼,得意洋洋。忽聽得街邊有個漢子道“聽說擒住大奸臣
鼇拜的,是一位十來歲的小公公?”另一人道“是啊,少年皇帝,身邊得寵的公公,也都
是少年。”先一人道“是不是就是這位小公公?”另一人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一名侍衛要討好韋小寶,大聲道“擒拿奸臣鼇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立的大功。”
鼇拜嗜殺漢人,殘暴貪賄,眾百姓恨之入骨,一旦被拿,辦罪抄家,北京城內城外,歡
聲雷動。小皇帝下旨擒拿之時,鼇拜恃勇拒捕,終於為一批小太監打倒,這事也已傳得滿城
皆知。眾百姓加油添醬,繪聲繪影,各處茶館中的茶客個個說得口沫橫飛,什麼鼇拜飛腿踢
皇帝,什麼幾名小太監個個武功了得,怎樣用“枯藤盤根”式將鼇拜摔倒,鼇拜怎樣“鯉魚
打挺”,小太監怎樣“黑虎偷心”,一招一式,倒似人人親眼目睹一般。
這幾天中,隻要有個太監來到市上,立即有一群閒人圍上來,打聽擒拿鼇拜的情形。此
刻聽得那侍衛說道,這個小太監便是擒拿鼇拜的大功臣,街市之間立即哄動,無數百姓鼓掌
喝彩。韋小寶一生之中,哪裡受到過這樣的榮耀,不由得心花怒入,自己當真如是大英雄一
般。一眾閒人隻是礙著兩名手按腰刀的侍衛在前開路,心有所忌,否則已擁上來圍住韋小寶
看個仔細,問個不休了。五人來到康親府。康親王聽得皇上派來內使,忙大開中門,迎了出
來,擺下香案,準備迎接聖旨。
韋小寶笑道“王爺,皇上命小人來瞧瞧鼇拜,彆的也沒什麼大事。”
康親王道“是,是!”他在上書房見到韋小寶一直陪在康熙身邊,又知他擒拿鼇拜出
過大力,忙笑嘻嘻的挽住他手,說道“桂公公,你難得光臨,咱們先喝兩懷,再去瞧鼇拜
那廝。”當即設下筵席。四名侍衛另坐一座,由王府中的武官相陪。康親王自和韋小寶在花
園中對酌,問起韋小寶的嗜好。韋小寶心想“我如果喜歡賭錢,王爺就會陪我玩骰子,他
還一定故意輸給我。贏他的錢,這叫做勝之不武。”便道“我也沒什麼喜歡的。”
康親王尋思“老年人愛錢,中年少年人好色,太監可就不會好色了。這小太監喜歡什
麼,倒難猜得很。這孩子會武功,如果送他寶刀寶劍,在宮中說不定惹出禍來,倒得擔上好
大乾係。啊,有了!”笑道“桂公公,咱們一見如故。我廄中養得幾匹好馬,請你去挑選
幾匹,算是小王送給你一個小禮如何?”
韋小寶大喜,道“怎敢領受王爺賞賜?”
康親王道“自己兄弟,什麼賞不賞的?來來來,咱們先看了馬,回來再喝酒。”攜著
他手同去馬廄。康親王吩咐馬夫,牽幾匹最好的小馬出來。韋小寶心頭不悅“為什麼叫我
挑小馬?你當我是隻會騎小馬的孩子嗎?”見馬夫牽了五六匹小駒出來,笑道“王爺,我
身材不高,便愛騎大馬,好顯得不太矮小。”
康親王立時會意,拍腿笑道“是我胡塗,是我胡塗。”吩咐馬夫“牽我那匹玉花驄
出來,請桂公公瞧瞧。”
那馬夫到內廄之中,牽出來一匹高頭大馬,全身白毛,雜著一塊塊淡紅色斑點,昂道揚
鬣,當真神駿非凡,貢金轡頭,黃金跳鐙,馬鞍邊上用銀子鑲的寶石,單是這副馬身上的配
具,便不知要值多少銀子,若不是王公親貴,便再有錢的達官富商,可也不敢用這等華貴的
鞍韉。韋小寶不懂馬匹優劣,見這馬模樣俊美,忍不住喝彩“好漂亮的馬兒!”康親王笑
道“這匹馬是西域送來的,乃是有名大宛馬,彆瞧它身子高大,年紀可還小得很,隻兩歲
零幾個月。漂亮的馬兒該當由漂亮的人來騎。桂兄弟,你就選了這匹玉花驄怎樣?”韋小寶
道“這……這是王爺的坐騎,小人如何敢要?王爺厚賜,可沒的折煞了小人。”康親王
道“桂兄弟,你這等見外,那是太瞧不起兄弟了。難道你不肯結交我這個朋友?”韋小寶
道“唉,小人在宮中是個……是個低賤之人,怎敢跟王爺交朋友?”康親王道“咱們滿
洲人爽快爽快,你當我是好朋友,就將我這匹馬騎了去,以後大夥兒不分彼此。否則的話,
兄弟心中可大大的生氣啦!”說著胡子一翹,一副氣呼呼的模樣。
韋小寶大喜,便道“王爺,你……你待小的這樣好,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康親王道“說什麼報答不報答的?你肯要這匹馬,算是我有麵子。”走過去在馬臀上
輕拍數下,道“玉花,玉花,以後你跟了這位公公去,可得乖乖的。”向韋小寶道“兄
弟,你試著騎騎看。”韋小寶笑應“是!”在馬鞍上一拍,飛身而起,上了馬背。他這幾
個月武功學下來,拳腳上的真實功夫沒學到什麼,縱躍之際,畢竟身手矯捷。
康親王讚道“好功夫!”牽著馬的馬夫鬆了手,那玉花驄便在馬廄外的沙地上繞圈小
跑。韋小寶騎在馬背之上,隻覺又快又穩。他絲毫不懂控馬之術,生怕出醜,兜了幾個圈子
便即躍下馬背,那馬便自行站住子。
韋小寶道“王爺,可真多謝你的厚賜了!小人這就去瞧瞧鼇拜,回來再來陪你。”康
親王道“正是,這是奉旨差遣的大事。小兄弟,請你稟報皇上,說我們看守得很緊,這廝
就算身上長了翅膀,也逃不了。”韋小寶道“這個自然。”康親王道“要不要我陪你
去?”韋小寶道“不敢勞動王爺大駕。”康親王每次見到鼇拜,總給他罵得狗血淋頭,原
不想見他,當即派了本府八名衛士,陪同韋小寶查察欽犯。
八名衛士引著韋小寶走向後花園,來到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之前,屋外十六名衛士手執鋼
刀把守,另有兩名衛士首領繞著石屋巡視,確是防守得十分嚴密。衛士首領得知皇上派內使
來巡查,率領眾衛士躬身行禮,打開鐵門上的大鎖,推開鐵門,請韋小寶入內。
石屋內甚是陰暗,走廊之側塔了一座行灶,一名老仆正在煮飯。那衛士首領道“這鐵
門平時輕易不開,欽犯販飲食就由這人在屋裡煮了,送時囚房。”韋小寶點頭道“很好!
你們王爺想得甚是周到。鐵門不開,這欽犯想逃難得很了。”衛士首領道“王爺吩咐過
的,欽犯倘若要逃,格殺勿論。”衛士首領引著韋小寶進內,走進一座小堂,便聽得鼇拜的
聲音從裡麵傳了出來,正在大罵皇帝“你,老子出生入死,立了無數汗馬功勞,給
你爺爺、父親打下座花花江山。你這沒出息的小鬼年紀輕輕,便不安好心,在背後通我一刀
子,暗算老子。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
衛士首領皺眉道“這廝說話無法無天,真該殺頭才是。”
韋小寶循聲走到一間小房的鐵窗之前,探頭向內張去,隻見鼇拜蓬頭散發,手上腳上都
戴了銬鐐,在室中走來走去,鐵鏈在地下拖動,發出鏗鏘之聲。
鼇拜鬥然見到韋小寶,叫道“你……你……你這罪該萬死、沒卵子的小鬼,你進來,
你進來,老子叉死了你!”雙目圓睜,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發足向韋小寶疾衝,砰的
一聲,身子重重撞在牆上。
雖然明知隔著一座厚牆,韋小寶還是吃了一驚,退了兩步,見到他猙獰的形相,不禁甚
是害怕。
衛士首領安慰道“公公彆怕,這廝衝不出來。”韋小寶定了定神,見鐵窗上的鐵條極
粗,石牆極厚,而鼇拜身上所戴的腳鐐手銬又極沉重,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又怕他什
麼?你們幾位在外邊等我,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我問他。”眾衛士齊聲答應退出。鼇拜
兀自在厲聲怒罵。韋小寶笑道“鼇少保,皇上吩咐我來瞧瞧你老人家身子好不好。你罵起
人來,倒也中氣十足,身子硬朗得很哪,皇上知道了,必定喜歡得緊。”
鼇拜舉起雙手,將鐵銬在鐵窗上撞得當當猛響,怒道“你,你這狗娘養的小雜
種。你去跟皇帝說,用不著他這麼假心假意,要殺便殺,鼇拜還怕不成?”韋小寶見他將鐵
窗上粗大的鐵格打得直晃,真怕他破窗而出,又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可沒這麼容易就殺
了你。要你在這裡安安靜靜的住上二三十年,等到心中真的懊悔了,爬著出去向皇上磕上幾
百個響頭,皇上念著你從前的功勞,說不定饒了你,放了你出去。不過大官是沒得做了。”
鼇拜厲聲道“你叫他快彆做這清秋大夢,要殺鼇拜容易得很,要鼇拜磕頭,卻是千難
萬難。”
韋小寶笑道“咱們走著瞧罷,過得三年五載,皇上忽然記起你的時候,又會派我來瞧
瞧你。鼇大人,你身子保重,可千萬彆有什麼傷風咳嗽,頭痛肚痛。”鼇拜大罵“痛你媽
的王八羔子。小皇帝本來好好地,都是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漢人教壞了。老皇爺倘若早聽了
我的話,朝廷裡一個漢官也不用,宮裡一隻漢狗也不許進來,那會像今日這般亂七八糟?”
韋小寶不去理他,退到郎下行灶旁,見鍋中冒出蒸氣,揭開鍋蓋一看,煮的是一鍋豬肉
白菜,說道“好香!”那老仆道“給犯我吃的,沒什麼好東西。”韋小寶道“皇上吩
咐我來欽察犯人的飲食,可不許餓壞了他。”那老仆道“好教公公放心,餓不了的。王爺
叮囑了,第天要給他吃一斤肉。”韋小寶道“你舀一碗給我嘗嘗,倘若待虧了欽犯,我請
王爺打你的板子。”老仆惶恐道“是,是!小人不敢虧待了欽犯。”忙取過碗來,盛了一
碗豬肉白菜,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又遞上一雙筷子。韋小寶接過碗來,喝了一口湯,不置
可否,向筷子瞧了瞧,說道“這筷子太臟,你給我好好的擦洗乾淨。”那老仆忙道
“是,是!”接過筷子,到院子中水缸邊去用力擦洗。
韋小寶轉過身子,取出懷中的一包藥末,倒在那一大碗豬肉白菜之中,隨即將紙包放回
懷裡,將菜碗晃動幾下,藥末都溶入了湯裡。他知道康熙要殺鼇拜,卻要做得絲毫不露痕
跡,從上書房中出來時便有了主意,回到住處,從海老公的藥箱中取出十來種藥末,也不管
不毒無毒,胡亂混在一起,包了一包,心想這十幾種藥種之中,心有兩三種是毒藥,給他服
了下去,定然死多活少。那老仆擦完筷子,恭恭敬敬的遞過。韋小寶接過筷子,在鼇拜那碗
豬肉中不住攪拌,說道“嗯,豬肉倒也不少。平時都這麼多嗎?我瞧你很會偷食!”那老
仆道“第餐都有不少豬肉,小人不敢偷食的。”心下詫異“這位小公公怎麼知道我偷犯
人的肉吃,可有點希奇!”韋小寶道“好,你送去給犯人吃。”那老仆道“是,是!”
又裝了三大碗白飯,連同那大碗白菜豬肉,裝在盤裡,捧去給鼇拜。韋小寶提著筷子在鍋邊
輕輕敲擊,心下甚是得意,尋思“鼇拜這廝吃了我這碗加料大補的豬肉白菜,若不七孔流
血,也得……也得八孔流血而死。”他本傑想另說一句成語,但肚中實在有限,隻好在“七
孔流血”之下再加一孔。
他放下碗筷,踱出門去,和守門的衛士們閒談了片刻,心想這當兒鼇拜多半已將一碗豬
肉吃了個碗底朝天,向衛士首領道“咱們再進去瞧瞧!”衛士首領應道“是!”
兩人剛走進門,忽聽得門外兩人齊聲吆喝“什麼人?站住了!”跟著颼颼兩響射箭之
聲。那衛士首領吃了一驚,忙道“公公,我去瞧一下。”急奔出門。韋小寶跟著出去,隻
聽錚錚之聲大作,十來名青衣漢子手執兵刃,已和眾衛士動上了手。韋小寶大驚“啊喲,
鼇拜的手下之人來救他了。”那衛士首領拔劍指揮,隻吆喝得數聲,一男一女分從左右夾擊
而上。護送韋小寶的四名禦前侍衛便在左近,聞聲來援,加入戰團。那些青衣漢子武功甚
強,霎時之間已有兩名王府衛士屍橫就地。
韋小寶縮身進了石屋,忙將門關上,正要取門閂支撐,突然迎麵一股大幾湧到,將他推
得向後跌出丈餘,四名青衣漢子衝進石屋,大叫“鼇拜在哪裡?鼇拜在哪裡?”一名長須
老者一把抓起韋小寶,問道“鼇拜在哪裡?”韋小寶向外一指,說道“關在外邊的地牢
裡。”兩名青衣人便向外奔出。外邊又有四名青衣人奔了進來,疾向後院竄去,突然有人叫
道“在這裡了!”長須老者大怒,舉刀向韋小寶砍落。韋小寶急閃避開。旁邊一名青衣人
提腿在他屁股上一腳,隻踢得韋小寶飛出丈許,摔入後院。六名青衣人齊去撞擊囚室的鐵
門。但鐵門甚是牢固,頃刻間卻哪裡撞得開?隻聽得外麵鑼聲鏜鏜鏜急響,王府中已發出警
號。一名青衣人叫道“須得趕快!”長須老者道“廢話,誰不知道要快?”一名青衣漢
子見一進撞不開鐵臒。這時又有三名青衣漢子奔了進來。囚室外地形狹窄,九個人擠在一
起,施展不開手腳。韋小寶悄悄在地下爬出去,沒爬得必步,便給人發覺,挺劍向他背心上
刺到,。韋小寶向左閃讓,那人長劍橫掠,嗤的一聲,在他背心長袍上拉了條口子。韋小寶
幸得有寶衣護身,這一劍沒傷到皮肉,驚惶下躍起身來,斜刺衝出。另一個青衣漢子罵道
“小鬼!”舉刀便砍。韋小寶一躍而起,抓住了囚室窗上的鐵條子,身子臨空懸掛。使鋼鞭
的青衣漢子正在撬挖鐵條,見韋小寶陰在窗口,揮鞭擊落。
韋小寶無路可退,又腳穿入兩條鐵條之間。兩根鐵條已給插得彎了,他身子瘦小,竟從
空隙間穿過,一鬆手,已鑽入了囚室。當的一聲響,鋼鞭擊在鐵條之上。外邊的青衣漢子紛
紛呼喝“我來鑽,我來鑽。”那使鋼鞭的漢子探頭欲把空隙中鑽進去。可是十三四歲的韋
小寶鑽得過,這漢子身材肥壯,卻哪裡進得去?
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暗叫“救兵快來,救兵快來!”耳聽得外麵銅鑼聲,呼喝
聲,兵刃擊聲響成一團。突然間呼的一聲,一股勁風當頭壓落。韋小寶一個打滾,滾出數
尺。但聽得嗆啷啷一聲大響,臉上泥沙濺得發痛,他不暇回顧,急躍而起。隻見鼇拜雙手舞
動鐵鏈,荷荷大叫,亂縱亂躍,這時那便鋼鞭的青衣漢子正從窗格中鑽進來,鼇拜連手銬帶
鐵鏈往他頭上猛力擊下,這青衣漢子登時腦漿迸裂而死.韋小寶驚奇不已“他怎麼將來救
他的人打死了?”隨即明白“啊喲,他吃了我的加料藥粉,雖然中毒,可不是翹辮子見閻
羅皇,卻是發了瘋!”
窗外眾漢子大聲呼喝,鼇拜舉起手銬鐵鏈,往鐵窗上猛擊。韋小寶心想“他如回過身
來打我,老子可得要歸天!”急急之下,不及細想,提起匕首,猛力向鼇拜後心戳去。
鼇拜服藥後神知已失,渾不知背後有人來襲,韋小寶匕首戳去,他竟不知閃避,波的一
聲,匕首直刺入背。鼇拜張口狂呼,雙手連著手銬亂舞。韋小寶順勢往下一拖,那匕首削鐵
如泥,直切了下去,鼇拜的背脊一剖為二,立即摔到。窗外一眾青衣人霎時之間都怔住了,
似乎見到了世上最希奇古怪之事。三四人同時叫了出來“這小孩子殺了鼇拜!這小孩殺了
鼇拜!”
那長須人道“撬開鐵窗,進去瞧個明白,是否真的鼇拜!”當下便有二人拾起鋼鞭,
用力扳撬窗上鐵條。兩名王府衛士衝進室來,長須人揮動彎刀,一一砍死。一名青衣漢子提
起短槍,隔窗向韋小寶不住虛刺,令他無法走進窗格傷人。
過不多進,鐵條的空隙擴大,一個青衣瘦子說道“待我進去!”從鐵條空隙間跳進囚
室。韋小寶舉匕首向他刺去。那瘦子舉刀一擋,嗤的一聲響,單刀斷為兩截。那瘦子一驚,
手中斷刀向韋小寶擲出。韋小寶低頭閃避,雙手手腕已被那瘦子抓住,順勢反到背後。另一
個青衣漢子舉刀架在他頸中,喝道“不許動!”窗上的鐵條又撬開了兩根,長須人和一名
身穿青衣的禿子鑽進囚室,抓住鼇拜的辮子,提起頭來一看,齊聲道“果是鼇拜!”長須
人想將屍首推出窗外,但銬鐐上的鐵鏈牢牢釘在石牆之中,一進無法弄斷。那瘦子拿起韋小
寶的匕首,嗤嗤四聲響,將連在鼇拜屍身上的鐵鏈割斷了。長須人讚道“好刀!”將屍身
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肯衣漢子拉了出去。那瘦子將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眾人齊聲答應,向外衝出。一名青衣大漢將
韋小寶挾在肋下,衝出石屋。隻得颼颼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王府中二十餘名衛士不住放
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眾青衣人為箭所阻,衝不出去。抱著鼇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
身擋在身前。康親王見到鼇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彆傷
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
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衝出石屋。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衝去。眾衛士大
驚,顧不得追敵,都赤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
出王府。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並不與眾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
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儘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
器份向康親王射去。眾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鏢打中了康親王
左臂。這麼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肋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
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一眾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閂上了大門,又從
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乾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在小巷在奔行一程,
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挑柴的挑柴,
挑菜的挑菜。一名漢子將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
桶,將鼇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彆裝入桶中。韋小寶心中隻罵得一句“!”頭上便有
無數棗子倒下來,將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麼也瞧不見了。跟著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大
門。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致窒息,卻也呼吸困難。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鼇拜的
家將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鼇拜。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
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裡動得分毫?木桶外隱隱傳
來轔轔車聲,身子顛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裡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罵一陣,害怕一陣,
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
竟爾沉沉睡去。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隻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
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隻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
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又想“幸虧我已將鼇拜殺了,否則這廝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
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鼇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隻不過是麗
春院的一個小鬼,一命拚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隻好自
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級,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過了一會,便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得甚
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麵甚為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
留在棗子桶中。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
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隻見黑沉沉
地,頭頂略有微光。有人雙手入桶,將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著一盞燈
籠,原來已是夜晚。韋小寶抱著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著韋小寶走向後堂,提著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
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這些人一色
青衣,頭纏白布,腰係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大廳正中設著靈堂,桌上點
燃著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靈堂旁掛著幾條白布挽聯,豎著招魂幡子。韋小寶在揚州之時,
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鬨,討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
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他在棗桶中時,早
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鼇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嚇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
那老者將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綁住他手足的麻繩。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
定。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隻怕一個也打
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
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
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
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眾人,隻見各人身上都掛插刀劍兵刃。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
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可你可以眼閉……眼閉了。”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
成聲。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廳上眾人跟著都號啕大哭。韋小寶心道“辣塊
媽媽,老子來罵幾句。”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向老子動手,可逃不
了啦。”斜眼見托著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隻須逃
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
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著一塊細布,細布上赫然放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又想“這是誰
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高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麵
容。那大漢將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大廳上哭聲又振,眾人紛紛跪拜。韋小寶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