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道“施主
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師之囑,護送施主平安回
京。”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搜竹篙般的頭陀死心不息,又來羅索。可是眾
位和我同行,行癡大師有人保護麼。”澄心道“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安排。”韋小
寶這時對玉林大師這老尚已十分佩服,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
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貼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上自是沒半點凶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沒現身,連
其餘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韋小寶行禮作彆。澄心道“施主已抵京城,老僧
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我到這裡,我……我實
在是感激不儘,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
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林僧各坐一
輛,雙命於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各茶、細點、素齋,無不極儘
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夥將十八位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
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心。這一路
和眾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一到少林寺來敘敘。”韋
小寶哽咽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眾僧作彆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客棧”,要
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十八位少
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
好的,明兒到宮裡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於八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胖頭陀窺
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桌子底下的磚牆割了
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費力。半經書放入牆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大灰,
糊上磚縫。石灰乾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小丫頭大開
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為難,如果買不到手,索
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眾侍
衛,眾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禦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
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麼勞什麼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那兒的炸羊
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夫恭薛敬敬的應道“是!”於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
之側,說道“嘿,應京城裡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麼大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省就找不
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同的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麼出了城?”車
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
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京城裡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裡餘,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趕車
的,你搗什麼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呼,呼,得兒,轉回
頭!”車夫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的往北,越奔越快。車夫破口大罵“臭騾
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王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裡
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名身材魁梧
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後腰。他身子一晃,從
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踹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坐在車夫位上。雙兒
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他麵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
她肩頭。兩人拆了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麼啦?鬨什麼玩意
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
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鬆
鞭,哇哇大叫。
雙兒拿起騾子韁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裡,說道“你來趕車。”於八道“我
這個……這個不會。”韋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僵繩,他也不會趕車,學著車夫“得兒,
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鬆韁,右手緊韁,便如騎馬一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裡有
什麼倔脾氣了?
隻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跟上衝去。追騎撥轉馬
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餘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劫嗎?”一
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人請你去喝杯酒!”韋
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麼請你去喝酒?”韋
小寶見這些人古裡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樣請客的?勞駕,讓道罷!”另一
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
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隻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
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馬眼,便是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這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之極,指東
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餘下四五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彆動手!”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少奶奶。其
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隻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已有妻子。
小車馳到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手,說道
“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裡?”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怎麼你們打起架來?”
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灑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夥兒禮數不周,得罪了
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是你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
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麼快,是雙兒姑娘為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見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相信她武功如此高
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方怡羞得滿
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麼?我……我……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
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
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麼?我是
方姑娘。”雙兒微微一笑,道“那麼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
叫甚……”臉上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麼”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卻是想起
在五台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年紀輕的姑娘叫老婆。
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彆了這麼久,一見麵也不說正經的,儘耍貧嘴。”當即吩
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隻翅膀來,飛來啦。”方怡又白
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甜甜的,道“我怎麼
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彆說喝酒,就是喝馬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
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彆說得這麼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
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笑,朝日映照下豔麗難言,隻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彆
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
難追。”韋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而行,迎朝
陽緩緩馳去,眾漢言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麼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
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裡掉什麼槍花了?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劍、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裡,你給神龍教那些家夥擒
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你們的嗎?”方怡問道“誰是莊家三少
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頭,道“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
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
就在前麵,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隻是小郡主,見
麵隻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次。”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
到她,沒見到你,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
一會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餘裡,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韋小寶道
“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麼性急,早知這樣,讓
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
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裡著急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
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裡有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
道“乖……”臉上一紅,下麵“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眼看離北
京已遠,今日無法趕回宮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時回報,就算我在五台
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子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儘說些不相乾的閒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但多了個沐
劍屏,方怡頗為妗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餘人甚是識趣,遠遠落在後麵。韋小
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占了六成,輕薄討便宜占了三成,隻有一
成才不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彆後重逢,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收得
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
不由得癡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麼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我想……
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適?”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彆生氣。”方怡道“正經的
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生氣?”韋小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
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麼?”方怡
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有了,我……我是真心
話。”方怡道“在宮裡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服侍你,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
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豔欲滴的麵龐,
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麼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也不變心。”方怡道
“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除非你是烏龜……”說到這
“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隻掌仍是讓他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不會做小烏
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臉一板,道“沒三句好
話,狗嘴裡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
嘴裡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韋小寶命於八雇了一輛大
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麵頰,方怡也不抗拒,可是
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準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
隻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
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完了,走路再走幾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隻
怕方怡說已到了。
身處柔鄉中,什麼皇帝的詔令,什麼《四十二章經》,什麼五台山老皇爺,儘數置之腦
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弟弟,我和
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不好?”說這話時,拉著他手,將頭靠
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隻覺她絲絲頭發擦著自己麵頰,腰肢細軟,微微顫
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時情景,這一個“不”字,
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先將韋
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餘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暈船,說什麼也不肯出
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於八千恩萬謝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舵,隻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細點,便如
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有會有意害我。”船上兩名仆人拿
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麵來。麵上鋪著一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
又是不同。隻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彆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侍他上床
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
監,隻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麼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依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麵金蛇萬道,奇麗莫名。方怡歎
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隻道定然命喪命宮中,哪知道老天爺保佑,竟會遇著了你,
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你怎麼進宮,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隻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愛聽的,隻
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姊,我就跟你說直話,
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裡的。”方怡吃了一驚,顫聲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裡做事?是
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隻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妓院”十
分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隻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
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時不隻六七歲,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隻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州殺了不少
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道“是啊。”韋小寶
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
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客,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
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帶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
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淪落
在妓院之中,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我儘可夫……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聽方怡這
麼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我瞧一般的是不
識羞恥、人儘可什麼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可甚麼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
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墜,但所說的廳堂方舍,家具擺設,不免還是
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麼?”韋小
寶她迎頭潑了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
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了,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
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方怡奇道
“咦,這是什麼地方?”過了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
不到儘頭,儘是雪白細少。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
韋小寶喜道“好啊,好象是個大海島,不知島上有甚麼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麼名字,有甚麼特產。梢公道“回姑娘話,這是
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隻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
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乞。”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子,就比做
神仙還快活。”韋小形容詞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島上住一輩子,仙果什麼的,也不打
緊,隻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真覺是到了
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
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
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
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鬱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花麼?”向
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隻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蛇擋路,全
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寶哪肯如此
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斜刺奔出,跨得兩步,
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纏住他頭頸,隻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
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那蛇轉頭來,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韋小寶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
斬,隻覺左腿一麻,已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裡了。”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
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兩人掙紮著出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
八處。韋小寶隻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
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裡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來這裡來乾甚麼?不怕死麼?”韋小寶回過頭
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
拋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
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隻覺唇燥舌乾,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聽得有人說道“好啦,我醒
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
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
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隻須來遲得片刻,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
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睡在床上的
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籲了口氣,
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後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采?”韋小寶叫道“啊喲,
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大叔,請你想法子救
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哪裡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
“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
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
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去自方怡。
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喜,又是難受,不收得
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都是毛發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邀他來給韋
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歲年紀,文士打扮,神情和藹可親,問起
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
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韋小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不怕。”陸先生
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