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韋小寶被提著疾行,猶似騰雲駕霧一般,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隻覺越奔越高,心中
說不出的害怕“這賊禿一劍刺不死我,定然大大不服氣。他要改用彆法,且看從萬丈高峰
上擲下來,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果然不出所料,那白衣僧突然鬆手,將韋小寶擲下。
韋小寶大叫一聲,跟著背心著地,卻原來中是摔在地下。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說道
“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刀槍不入,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韋小寶聽那人語音清
亮,帶著三分嬌柔,微感詫異,看那人臉時,隻見雪白一張瓜子臉,又眉彎彎,鳳目含愁,
竟是個極美貌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年紀,隻是剃光了頭,頂有香疤,原來是個尼姑。
韋小寶心中一喜“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忙欲坐起,隻覺胸口劇痛,卻是適才給
她刺了一劍,雖仗寶衣護身,未曾刺傷皮肉,但她內力太強,戳得他疼痛已極,“啊喲”一
聲,又即翻倒。
那女尼冷冷的道“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麼了不起,原來也不過如此。”
韋小寶說“不瞞師太說,清涼寺大雄寶殿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有的是達摩院首座,
有的是般若堂首座……哎唷……哎唷……少林派大名鼎鼎的十八羅漢都在其內,個個都是少
林派一等一的頭挑高手。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哎唷……”頓了一頓,又
道“早知如此,我也不入少林寺了,哎唷……拜了師太為師,那可高上百倍。”
白衣尼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
韋小寶思忖“她行刺皇上,說要為大明天子報仇,自然是反清複明之至,隻不積壓她
跟天地會是友是敵,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便道“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爹爹給韃子
兵殺死了,從小給送進了皇宮去當小太監,做小桂子。後來……”
白衣女尼沉吟道“小太監小桂子?好像聽過你的名字。韃子朝廷有個大奸臣鼇拜,是
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那是誰殺的?”韋小寶聽得“鼇拜”的名字上加了“大奸臣”三實際
情況,忙道“是……是……我殺的。”白衣尼將信將疑,道“當真是你殺的?那鼇拜武
功很高,號稱滿洲第一勇士,你怎麼殺他得了?”
韋小寶慢慢坐起,說了擒拿鼇拜的經過,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鼇拜
刺了一刀,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中刺他背脊。這件事他已說過幾
遍,每多說一次,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使加添一些。
白衣尼靜靜聽完,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倘若當真如此,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
你了。”韋小寶喜道“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她早謝過我了,還送了一個丫
頭給我,叫作雙兒,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她……”白衣尼問道“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
了?”韋小寶據實而言,最後道“你老人家倘若不信,可以去叫雙兒來問。”白衣尼道
“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那就是了。怎麼又去做了和尚?”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自當隱瞞,說道“小皇帝派我作他替身,到少林寺出家,
後來又派我去清涼寺。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其實就是再學幾十年,把什麼韋陀掌、般
若掌、拈花擒拿手等都學會了,在你老人家麵前,那也毫無用處。”
白衣尼突然臉一沉,森然道“你既是漢人,為什麼認賊作父,舍命去保護皇帝?真是
生成的奴才胚子。”
韋小寶心中一寒,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
擋,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隻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的人,就像是親哥哥一樣,無論如
何不能讓人殺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還不算最壞的壞人,最壞的是為虎作
倀的漢人,隻求自己榮華富貴,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緩緩的
道“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
韋小寶大聲道“當然不管用。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隻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我
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
白衣尼道“那麼你討好韃子皇帝,還有什麼好處?”
韋小寶大聲道“我不是討好他。小皇帝是我的朋友,他……他說過永不加賦,愛惜百
姓。咱們江湖上漢子,義氣為重,要愛惜百姓。”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愛惜百姓
什麼,卻做夢也沒想過,眼前性命交關,隻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問道“他說過要永不加賦,愛惜百姓?”韋小寶忙
道“不錯,不錯。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他說韃子皇帝進關之後大殺百姓,大大的不該,
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他心裡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
來燒香拜佛,還下旨免了揚州、嘉定三年錢糧。”白衣尼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鼇拜這大
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小皇帝不許他害,他偏偏不聽。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殺了他。好師
太,你倘若殺了小皇帝,朝廷裡大事就由太後做主了。這老婊子壞得不得了,她一拿權,又
要搞什麼揚州十日、嘉定三賭。你要殺韃子,還是去殺了太後這老婊子的好。”
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麵前,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韋小寶道“是,
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後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
白衣尼抬頭望著天上白雲,不去理他,過了一會,問道“太後有什麼不好?”韋小寶
心想“太後做的壞事,跟這師太全不相乾,我相胡謅些罪名,回在她頭上。”說道“太
後說現下大清的天下,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看看墳裡有什麼寶貝,又說
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應當家家滿門抄斬,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
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時石屑紛飛,厲聲道“這女人好惡毒!”
韋小寶道“可不是嗎?我勸小皇帝道,這等事萬萬做不得。”
白衣尼哼了一聲,道“你有什麼學問,說得出什麼道理,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
韋小寶道“我的道理可大著哪。我說,皇上,一個人總是要死的。陽間固然是你們滿
洲人掌權,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那些判官、小鬼、牛頭、馬麵、黑無常、
白無常,是漢人還是滿人?他們個個是漢人。你在陽間欺壓漢人,就算你活到一百歲,總有
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說,小桂子,虧得你提醒。因此那些壞主意,小皇帝一句也
不聽,反說要頒下銀兩,大修大明皇帝的墳,從洪武爺的修起,一直修到祟禎皇帝,對了,
還有什麼福王、魯王、唐王、桂王。我也記不清那許多皇帝。”
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掉下淚來,一滴滴眼淚從衣衫上滾下,滴在草上,過了好一會,
她伸衣袖一拭淚水,說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無過,反而有極大功勞,要是我……要
是我大明曆代皇帝的陵墓都叫這……這惡女人給掘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再也說不
下去。她站起身來,走到一塊懸崖。
韋小寶大叫“師太,你……你可千萬不可……不可自尋短見。”說道奔過去拉她左
臂。在這片刻之間,他對這美貌尼姑已大有好感,隻覺她清麗高雅,斯文慈和,生平所見女
子中沒一個及得上。一拉之下,隻拉到一隻空袖,韋小寶一怔,才知她沒了左臂。
白衣尼回頭道“胡鬨!我為什麼要尋短見?”韋小寶道“我見你很傷心,怕你一時
想不開。”白衣尼道“我如自尋短見,你回到皇帝身這,從此大富大貴,豈不是好?”韋
小寶道“不,不!我做小太監,是迫不得已,韃子兵殺了我爸爸,我怎能認賊作……作那
個爹?”白衣尼點點頭,道“你倒也還有良心。”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伸手給他,說
道“給你作盤纏,你回揚州本鄉去罷。”
韋小寶心想“我賞人銀子,不是二百兩,也有一百兩,怎希罕你這點兒錢?這師太心
腸軟,我索性討好她的好。”不接銀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聲大哭。
白衣尼皺眉道“乾什麼?起來,起來!”韋小寶道“我……我不要銀子。”白衣尼
道“那你哭什麼?”韋小寶道“我沒爹沒娘,從來沒人疼我,師太,你……你就像我娘
一樣。我自個兒常常想,有……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白衣尼臉上一紅,輕聲啐
道“胡說八道!我是出家人……”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淚痕滿臉,說哭便
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不過你是個小和尚……”
韋小寶心想回去北京,那當真再好不過,忙道“我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後換過衣
衫,便不是小和尚了。”白衣尼點點頭,更不說話同下峰來。遇到險峻難行之處,白衣尼提
住她衣領,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韋小寶大讚不已,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可及不上她
一點邊兒,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
獨到之處,小孩兒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黃。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我就不
會。”
韋小寶一陣衝動,說道“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解開外衣,露出背心,道“這件
背心是刀槍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勁,以她這一扯之力,連鋼絲也扯斷了,可是
那背心竟絲毫不動。她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我本來奇怪,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
得,以你小不年紀,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甚是高興,笑道“你
這孩子,說話倒也老實。”
韋小寶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讚他老實,當真希罕之至,說道“你對彆人也
不怎麼老實,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我
媽媽……”白衣尼道“以後彆再說這話,難聽得很。”
韋小寶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這時候還在痛。我已叫了你
好幾聲媽媽,就算扯直了。”他叫人媽媽,就是罵人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
眼,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不自禁的心生尊敬,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媽媽”。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卻見她淚水盈眶,泫然欲泣,心下奇怪。
他自然不知道,白衣尼心中正在想“這件背心,我早該想到了。他……他……可不是
也有這麼一件嗎?”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折而向東。到得一座市鎮,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打扮成個少
年公子模樣。他假扮喇嘛,護著順治離清涼寺幾,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一路之上吩
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服侍白衣尼十分周到。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便如出身於大富大貴之家一般,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
她雖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幾筷。韋小寶身上有的是銀子,隻要市上買得到,
什麼人參,燕窩、茯苓、銀耳、金錢菇,有多貴就買多貴。他掌管禦廚房時,太後、皇帝第
逢佛祖誕、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有時客店中的廚子
不知如何烹飪,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
白衣尼沉默寡言,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便也不敢胡說八道。不
一日到了北京,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
有些突兀,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自是殷勤接待。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從來不問。
用過午膳後,白衣尼道“我要去煤山瞧瞧。”韋小寶道“去煤山嗎?那是祟禎皇上
歸天的地方,咱們得去磕幾個頭。”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片刻即到。來到山上,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說道“祟禎皇上
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
白衣尼伸手撫樹,手臂不住顫動,淚水撲簌簌的滾了下來,忽然放聲大哭,伏倒在地。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尋思“難道她認得祟禎皇帝?”心念一動“莫非她就跟陶姑
姑一樣,也是大明皇宮裡的宮女,說不定還是祟禎皇帝的妃子。不,年紀可不對了,她好像
比老婊子還年輕,不會是祟禎的妃子。”隻聽她哭得哀切異常,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忍不
住也掉下淚來,跪倒在地,向那樹拜也幾拜。
白衣尼哀哭了良久,站起身來,抱住樹乾,突然全身顫抖,昏暈了過去,身子慢慢軟垂
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急忙扶住,叫道“師太,師太,快醒來。”
過了一會,白衣尼悠悠醒轉,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去皇宮瞧瞧。”韋小寶道
“好,咱們先回店。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師太換上了,我帶你入宮。”白衣尼怒道
“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韋小寶道“是,是。那麼……那麼……有了,師太扮作個
喇嘛,皇宮裡經常有喇嘛進出的。”白衣尼道“我也不扮喇嘛。就這樣衝進宮去,誰能阻
擋?”韋小寶道“是,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隻不過……這不免大開殺戒。師太隻顧
殺人,就不能靜靜的瞧東西了。”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
白衣尼點點頭“那也說得是,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你在客店等著我,以免遭遇危
險。”韋小寶道“不,不,我跟你一起去。你一個人進宮,我不放心。皇宮裡我可熟得到
了家,地方熟,人也熟。你想瞧什麼地方,我帶你去便是。”白衣尼不語,呆呆出神。
到得二更天時,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來到宮牆之外。韋小寶道“咱們繞到東北
角上,那邊宮牆較矮,裡麵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沒什麼侍衛巡。”白衣尼依著他指點,
來到北十三排之側,抓住韋小寶後腰,輕輕躍進宮去。
韋小寶低聲道“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師太你想瞧什麼地方?”白衣尼沉吟
道“什麼地方都瞧瞧。”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繞過一道長廊,經玄穹寶殿、
景陽宮、鐘粹宮而到了禦花園中。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仍行走十分迅速,轉彎抹角,竟無絲毫遲疑,遇到侍衛和更夫巡
查,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韋小寶大奇“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她以前定是在宮
裡住的。”跟著她過禦花園,繼續向西,出坤寧門,來到坤寧宮外。白衣尼微一躊躇,問
道“皇後是不是住在這裡?”韋小寶道“皇上還沒大婚,沒有皇後。從前太後住在這
裡,現今搬到慈寧宮去了。眼下坤寧宮沒人住。”白衣尼道“咱們去瞧瞧。”來到坤寧宮
外,伸手按上窗格,微一使勁,窗閂嗤嗤輕響,已然斷了,拉開窗子,躍了進去。韋小寶跟
著爬進。
坤寧宮是皇後的寢室,韋小寶從沒來過,這寢宮久無人住,觸鼻一陣灰塵黴氣。月光從
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上,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聽得撲簌簌有
聲,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
韋小寶心道“是了,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本來是宮裡的宮女,服侍過前朝皇後。”
隻見她抬頭瞧著屋梁,低道道“周皇後,就是……就是在這裡自儘死的。”韋小寶應道
“是。”心下更無懷疑,低聲道“師太,你要不要見我姑姑?”
白衣尼奇道“你姑姑?她是什麼人?”韋小寶道“我姑姑姓陶,叫作陶紅英……”
白衣尼輕聲驚呼“紅英?”韋小寶道“是啊,說不定你認識她。我姑姑從前是服侍祟禎
皇帝的長公主的。”
白衣尼道“好,好。她在哪裡?你快……快去叫她來見我。”她一直泰然自若,即就
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儘管行動迅速,仍不失鎮靜,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
韋小寶道“今晚是叫不到了。”白衣尼連問“為什麼?為什麼?”韋小寶道“我
姑姑忠於大明,曾行刺韃子太後,可惜刺她不死,隻好在宮裡躲躲藏藏。她要見我的暗號之
後,明晚才能相見。”白衣尼道“很好,紅英這丫頭有氣節。你做什麼暗號?”韋小寶
道“我跟姑姑約好的。我在火場上堆一個石堆,插一根木條,她便知道了。”
白衣尼道“咱們就做暗號去。”躍出窗外,拉了韋小寶的手,出隆福門,過永壽宮、
體元殿向北來到火場。韋小寶拾起一根炭條,在一塊木片上畫了隻雀兒,用亂石堆成一堆,
將木條插入石堆。白衣尼忽道“有人來啦!”
火場是宮中焚燒廢物的所在,深夜忽然有人到來,事非尋常韋小寶一拉白衣尼的手,躲
到一隻大瓦缸之後,隻聽得腳步聲細碎,一人奔將過去,站定身四下一看,見到了韋小寶所
插的木條,微微一怔,便走過去拔起。這人一轉身,月光照到臉上,韋小寶見到正是陶紅
英,心中大喜,叫道“姑姑,我在這裡。”從瓦缸後麵走了出來。
陶紅英搶上前來,一把摟住了他,喜道“好孩子,你終於來了。每天晚上,我都到這
裡來瞧瞧,隻盼早日見到你的記號。”韋小寶道“姑姑,有一人想見你。”陶紅英微感詫
異,放開了他身子,問道“是誰?”
白衣尼站直身子,低聲道“紅英,你……你還認得我麼?”
陶紅英沒想到瓦缸後麵另有彆人,吃了一驚,退後三步,右手在腰間一摸,拔短劍在
手,道“是……是誰?”白衣尼歎了口秘,道“原來你不認得我了。”陶紅英道
“我……我見不到你臉,你……你是……”
白衣尼身子微側,讓月光照在她半邊臉上,低聲道“你相貌也變了很多啦。”
陶紅英顫聲道“你是……你是……”突然間擲下短劍,叫道“公主,是你?我……
我……”撲過去抱住白衣尼的腿,伏在地下,嗚□道“公主,今日能再見到你,我……我
便即刻死了,也……也喜歡得緊。”
一聽得“公主”二字,韋小寶這一下驚詫自是非同小可,但隨即想起陶紅英先前說過的
往事她是先朝宮中的宮女,一直服侍長公主,李闖攻入北京後,祟禎提劍要殺長公主,砍
斷了她手臂,陶紅英在混亂中暈了過去,醒轉來時,皇帝和公主都已不見了。韋小寶向白衣
尼望了一眼,心想“她少了一條手臂,對宮中情形這樣熟悉,又在坤寧宮中哭泣,我早該
想到了。似她這等高貴模樣,怎能會是宮女?我到這時候才知,真在大大的蠢才。”
隻聽白衣尼道“這些日子來,你一直都在宮裡?”陶紅英嗚□道“是。”白衣尼
道“這孩子說,你曾行刺韃子皇太後,那很好。可……可也難為你了。”說到這裡,淚水
涔涔而下。陶紅英道“公主是萬金之體,不可在這裡耽擱。奴婢即刻送公主出宮。”白衣
尼歎了口氣,道“我早已不是公主了。”陶紅英道“不,不,在奴婢心裡,你永遠是公
主,是我的長公主。”
白衣尼淒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臉頰上淚珠瑩然,這一笑更顯淒清。她緩緩的道“寧
壽宮這會兒有人住麼?我想去瞧瞧。”陶紅英道“寧壽宮……現今是……韃子的建寧公主
住著。不過這幾天韃子皇帝、太後和公主都不在宮裡,不知上哪裡去了。寧壽宮隻餘下幾個
宮女太監。待奴婢去把他們殺了,請公主過去。”寧壽宮是公主的寢宮,正是這位大明長平
公主的舊居。
白衣尼道“那也不用殺人,我們過去瞧瞧便是。”陶紅英道“是。”她不知長平公
主已身負超凡入聖的武功,隻道是韋小寶帶著她混進宮來的。她乍逢故主,滿心激動,彆說
公主不過是要去看看舊居,就是刀山油鍋,也毫不思索的搶先跳了。
當下三人向北出鐵門,折而向東,過順貞門,經北五所,茶庫,來到寧壽宮外。
陶紅英低聲道“待奴婢進去驅除宮女太監。”白衣尼道“不用。”伸手推門,門閂
輕輕一響的斷了,宮門打開,白衣尼走了進去。雖然換了朝代,宮中規矩並無多大更改,寧
壽宮是白衣尼的舊居,她熟知太監宮女住宿何處,不待眾人驚覺,已一一點了各人的暈穴,
來到公主的寢殿。陶紅英又驚又喜“公主,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了得!”
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回思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自己曾在這裡圖繪一人的肖像,又曾與
此人同被共枕。現今天下都給韃子占了去,自己這一間臥室,也給韃子的公主占住了,那人
更是遠在絕域萬裡之外,今生今世,再也難以相見……
陶紅英和韋小寶侍立在旁,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白衣尼輕聲歎息,幽幽的道“點
起燭火。”陶紅英道“是。”點燃了蠟燭,隻見牆壁上、桌椅上,都是刀劍皮鞭之類的兵
器,便如是個武人的居室,哪裡像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寢室。
白衣尼道“原來這公主也生性好武。”
韋小寶道“這韃子公主的脾氣很怪,不但喜歡打人,還喜歡人家打她,武功卻稀鬆平
常,連我也不如。”他向床上瞧了一眼,想起那日躲在公主被中,給太後抓住,若不是那枚
五龍令掉了出來,此刻早在陰世做小太監,服侍閻羅王的公主了。
白衣尼輕聲道“我那些圖畫,書冊,都給她丟掉了?”陶紅英道“是。這番邦女子
隻怕字也不認得幾個,懂得什麼丹青圖書?”
白衣尼左手一抬,袖子微揚,燭火登時滅了,說道“你跟我出宮去罷。”
陶紅英道“是。”又道“公主,你身手這樣了得,如能抓到韃子太後,逼她將那幾
部經書交了出來,便可破了韃子的龍脈。”
白衣尼道“什麼經書?韃子的龍脈?”陶紅英當下簡述八部《四十二章經》的來曆。
白衣尼默默的聽完,沉吟半晌,說道“這八部經書之中,倘若當真藏著這麼個大秘密,能
破得韃子的龍脈,自是再好不過。等韃子皇太後回宮,我們再來。”
三人出得寧壽宮,仍從北十三排之側城牆出宮,回到客店宿歇。陶紅英和白衣尼住在一
房,事隔二十多年,今晚竟得再和故主同室而臥,喜不自勝,這晚哪裡能再睡得著?”
韋小寶卻想“五部經書在我手裡,有一部在皇上那裡,另外兩部卻不知在哪裡。這位
公主師太要逼老婊子交出經書,她是交不出的,正好三言兩語,攛掇公主師太殺了她,拔了
皇上和我的眼中釘。”
此後數日,白衣尼和陶紅英在客店中足不出戶,韋小寶每日出去打聽,皇上是否已經回
宮。到第七日上午,見康親王、索額圖、多隆等人率領大批禦前侍衛,擁衛著幾輛大轎子入
宮,知道皇上已回。果然過不多時,一群群親王貝勒、各部大臣陸續進宮,自是去恭叩聖
安。韋小寶回到客店告知。
白衣尼道“很好,今晚我進宮去。韃子皇帝已回,宮中守衛比上次嚴密數倍,你們二
人在客店裡等著我便是。”韋小寶道“公主師太,我跟你去。”陶紅英也道“奴婢想隨
著公主。奴婢和這孩子熟知宮中地形,不會有危險的。”她既和故主重逢,說什麼也不肯再
離她一步。白衣尼點頭允可。
當晚三人自原路入宮,來到太後所住的慈寧宮外。四下裡靜悄悄地,白衣尼帶著三人繞
到宮後,抓住韋小寶後腰越牆而入,落地無聲。陶紅英躍下之時,白衣尼左手衣袖在她腰間
一托,她落地時便也一無聲息。韋小寶指著太後寢宮的側窗,打手勢示意太後住於該外,領
著二人走入後院。那是慈寧宮宮女的住處。眼見隻三間屋子的窗子透出淡淡黃光。白衣尼自
一間屋子的窗逢中向內一張,見十餘名宮女並排坐在凳上,每人低垂眉,猶似入定一般。她
輕輕掀開簾子,徑自走進太後的寢殿。韋小寶和陶紅英跟了進去。
桌上明晃晃的點著四根紅燭,房中一人也無。陶紅英低聲道“婢子曾劃破三口箱子,
抽屜也全找過了,還沒見到經書影子,韃子太後和那個假宮女就進來了……啊喲,有人來
啦!”韋小寶一扯她衣袖,忙躲到床後。白衣尼點點頭,和陶紅英跟著躲在床後。
隻聽房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媽,我跟你辦成了這件事,你賞我什麼?”正是建寧公
主。聽得太後道“媽差你做些小事,也要討賞。真不成話!”兩人說著話,走進房來。
建寧公主道“啊喲,這還是小事嗎?倘若皇帝哥哥查起來,知道是我拿的,非大大生
氣不可。”太後坐了下來,道“一部佛經,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去五台山進香,為的
是求菩薩保佑,回宮之後,仍要誦經念佛,菩薩這才喜歡哪。”公主道“既然沒什麼大不
了,那麼我就跟皇帝哥哥說去,說你差我拿了這部《四十二章經》,用來誦經念佛,求菩薩
保佑他國泰平安,皇帝哥哥萬歲萬歲萬萬歲。”
韋小寶心中喜道“妙極,原來你差公主去偷了經書來。”轉念一想,又覺運氣不好,
倘若這次不是和白衣尼同來,這部經書大可落入自己手中,現下卻沒指望了。
太後道“你去說好了。皇帝如來問我,我可不知道這回事。小孩兒家胡言亂語,也作
得準的?”建寧公主叫道“啊,媽,你想賴麼?經書是明明在這裡。”太後嗤的一笑,
道“那也容易,我丟在爐子裡燒了便是。”公主笑道“算了,算了,我總說不過你。小
氣的媽,你不肯賞我也罷了,卻來欺侮女兒。”太後道“你什麼都有了,又要我賞什
麼?”
公主道“我什麼都有了,就是差了一件。”太後道“差什麼?”公主道“差了個
陪我玩了小太監。”太後又一笑,說道“小太監,宮裡幾百個小太監,你愛差哪個陪你
玩,就差哪一個,還嫌少了?”公主道“不,那些小太監笨死啦,都不好玩。我要皇帝哥
哥身邊的那個小桂子……”
韋小寶心中一震“這死丫頭居然還記著我。陪她玩這件差可不容易當,一不小心,便
送老子的一條老命。”隻聽公主續道“我問皇帝哥哥,他說差小桂子出京辦事去了。可是
這麼久也不回來。媽,你去跟皇帝說,要他將小桂子給了我。”
韋小寶肚裡暗罵“鬼丫頭倒想得出,老子落入了你手裡,全身若不是每天長上十七八
個大傷口,老子就跟你姓。啊喲,公主姓什麼?公主跟小皇帝是一樣的姓,小皇帝卻又姓什
麼?老子當真胡塗,這可不知道。”
太後道“皇帝差小桂子去辦事,你可知去了哪裡?去辦什麼事?”
建寧公主道“這個我倒知道。聽侍衛們說,小桂子是在五台山上。”
太後“啊”的一聲,輕輕驚呼,道“他……便在五台山上?這一次咱們怎地沒見到
他?”公主道“我也是回宮之後,才聽侍衛們說起的,可不知皇帝哥哥派他去五台山乾什
麼。聽侍衛們說,皇帝哥哥又升了他的官。”太後嗯了一聲,沉思半晌,道“好,等他回
宮,我跟皇帝說去。”語音冷淡,似乎心思不屬,又道“不早了,你回去睡罷。”
公主道“媽,我不回去,我要陪你睡。”太後道“又不是小桂子啦,怎不回自己屋
去?”公主道“我屋裡鬨鬼,我怕!”太後道“胡說,什麼鬨鬼?”公主道“媽,真
的。我宮裡的太監宮女們都說,前幾天夜裡,每個人都讓鬼迷了,一覺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
醒,個個人都做惡夢。”太後道“哪有這等事,彆聽奴才們胡說。我們不在宮裡,奴才們
心裡害怕,便疑神疑鬼的。快回去罷。”公主不敢再說,請了安退出。
太後坐在桌邊,一手支頤,望著燭光呆呆出神,過了良久,一轉頭間”突然見到牆上兩
個人影,隨著燭□微微顫動。她還道是眼花,凝神一看,果然是兩個影子。一個是自己的,
另一個影子和自己的影子並列。這一驚非同小可,想到自己過去害死了的人命,不由得全身
寒毛直豎,饒是一身武功,竟然不敢回過頭來。
過了好一會,想起“鬼是沒影子的,有影子的就不是鬼。”可是屏息傾聽,身畔竟無
第二人的呼吸之聲,隻嚇得全身手足酸軟,動彈不得,瞪視著牆上的兩個影子,幾欲暈去。
突然之間,聽到床背後有輕輕的呼吸,心中一喜,轉過頭來。
隻見一個白衣尼隔著桌子坐在對麵,一又妙目凝望著自己,容貌清秀,神色木然,一時
也看不出是人是鬼。太後顫後道“你……你是誰?為什麼……為什麼在這裡?”
白衣尼不答,過了片刻,冷冷的道“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
太後聽到她說話,驚懼稍減,說道“這裡是皇宮內院,你……你好大膽?”白衣尼冷
冷的道“不錯,這裡是皇宮內院,你是什麼東西?大膽來到此處?”太後怒道“我是皇
太後,你是何方妖人?”
白衣尼伸出右手,按在太後後麵前那部《四十二章經》上,慢慢拿過。太後喝道“放
手!”呼的一掌,向她麵門擊去。白衣尼右手翻起,和她對了一掌。太後身子一晃,離椅而
起,低聲喝道“好啊,原來是個武林高手。”既知對方是人非鬼,懼意儘去,撲上來呼呼
呼呼連擊四掌。白衣尼坐在椅上,並不起立,先將經書在懷中一揣,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
一化解了。太後見她取去經書,驚怒交集,催動掌力,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白衣尼一一
化解,始終不加還擊。太後伸手在右腿一摸,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
韋小寶疑神看去,見太後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當日殺海天富用的便是此
物。她兵刃在手,氣勢一振,接連向白衣尼戳去,隻聽得風聲呼呼,掌劈刺戳,寢宮中一條
條白光急閃。韋小寶低聲道“我出去喝住她,彆傷了師太。”陶紅英一把拉住,低聲道
“不用!”
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右手食指指東一點,西一戳,將太後的淩厲的攻勢一一化解。
太後倏進倏退,忽而躍起,忽而伏低,迅速之極,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逼得向後傾斜,突
然間房中一暗,四枝燭火熄了兩枝,更拆數招,餘下兩枝也都熄了。
黑暗中隻聽得掌風之聲更響,夾著太後重濁的喘息之聲。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你身
為皇太後,這些武功是哪裡學來的?”太後不答,仍是竭力進攻,突然拍拍拍拍四下清脆之
聲,顯是太後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跟著她“啊”的一聲叫,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
騰的一響,登時房中更無聲音。
黑暗中火光一閃,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的火折,太後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一
動也不動。韋小寶大喜,心想“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