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驚叫聲中,胖頭陀抓起一名縮在一旁的賭場夥計,擲了出去,及時擋在牆上,波的一聲,瘦頭陀的頭顱撞人他胸腹之間。一顆大腦袋鑽入了那夥計的肚皮,嵌入牆壁,撞出了一個大洞。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一顆肥腦袋上一塌胡塗,沾滿了那夥計的血肉。他雙手在臉上一陣亂抹,怒罵“,這是甚麼玩意?”眾人無不駭然。
老叫化喝道“還打不打?”瘦頭陀道“當年我身材高大之時,你打我不贏。”老叫化道“現今呢?”瘦頭陀搖頭道“現今我打你不贏,罷了,罷了!”忽地躍起,向牆壁猛撞過去,轟隆一聲響,牆上穿了個大洞,連著那夥計的屍身一齊穿了出去。
胖頭陀叫道“師哥,師哥!”飛躍出洞。陸高軒道“韋大人,我去瞧瞧。”腳前頭後,身子平飛,從洞中躍出,雙手兀自抱拳向韋小寶行禮,姿式美妙。眾人齊聲喝采。
徐天川、錢老本等均想“韋香主從哪裡收了這兩位部屬來,武功竟如此了得?比之我們高出十倍。”
李西華拱手道“少陪了。”從大門中快步走出。
韋小寶向老叫化拱手道“這位兄台,讓他們走了罷?”說著向趙齊賢等一指。
老叫化嗬嗬笑道“多有得罪。”隨手拉起趙齊賢等人,也不見他推宮解穴,隻一抓之間,已解了幾名侍衛的穴道。
韋小寶道“多謝。”吩咐趙齊賢、張康年先行回去。
徐天川向雙兒瞧了一眼,問道“這姑娘是韋香主的心腹之人?”韋個寶道“是,咱們甚麼事都不必瞞她。”老叫化道“這位姑娘年紀雖小,一副忠肝義膽,人所難及。剛才若不是她奮不顧身,忠心護主,韋兄弟的一雙眼珠已不保了。”韋小寶拉著雙兒的手,道“對,對,幸虧是她救了我。”
雙兒聽兩人當眾稱讚自己,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不敢和眾人目光相接。
徐天川走上一步,對老叫化朗聲說道“五人分開一首詩,身上洪英無人知。”
老叫化道“自此傳得眾兄弟,後來相認團圓時。”
韋小寶初入天地會時,會中兄弟相認的各種儀節切口,已有人傳授了他,念熟記住。這些句子甚是俚俗,文義似通非通,天地會兌弟多是江湖漢子,倒有一大半人和他一般目不識丁,切口句子若是深奧了,會中兄弟如何記得?這時聽那老叫化念了相認的詩句,便接著念道“初進洪門結義兄,當天明誓表真心。”
老叫化念道“鬆拍二枝分左右,中節洪花結義亭。”韋小寶道“忠義堂前兄弟在,城中點將百萬兵。”老叫化道,“福德祠前來誓願,反清複明我洪英。”韋小寶道“兄弟韋小寶,現任青木堂香主,請問兄長高姓大名,身屬何堂,擔任何職。”
老叫化道“兄弟吳六奇,現任洪順堂紅旗香主。今日和韋香主及眾家兄弟相會,十分歡喜。”。
眾人聽得這人竟然便是天下聞名的“鐵丐”吳六奇,都是又驚又喜,一齊恭敬行禮。徐天川等各通姓名,說了許多仰慕的話。
吳六奇官居廣東提督,手握一省重兵,當年受了查伊璜的勸導,心存反清複明之誌,暗中入了天地會,任職洪順堂紅旗香主。
天地會對這“洪”字甚是注重。一來明太祖的年號是“洪武”,二來這“洪”字是“漢”字少了個“土”字,意思說我漢人失了土地,為胡虜所占,會中兄弟自稱“洪英”,意謂不忘前本、決心光複舊土。紅旗香主並非正職香主,也不統率本堂兄弟,但位在正職香主之上,是會中十分尊崇的職份,僅次於總舵主而已。吳六奇是天地會中紅旗香主一事,甚是隱秘,連徐天川、錢老本等人也均不知。
吳六奇拉著韋小寶的手,笑道“韋香主,你去雲南乾事,對付大漢奸吳三桂。總舵主傳下號令,命我廣東、廣西、雲南、貴州四省兄弟相機接應。我一接到號令,便派出了十名得力兄弟,到雲南暗中相助。不過韋香主處置得當,青木堂眾位兄弟才乾了得,諸事化驗為夷,我們洪順堂幫不上甚麼忙。前幾天聽說韋香主和眾位兄弟來到廣西,兄弟便化裝前來,跟各位聚會。”
韋小寶喜道“原來如此。我恩師他老人家如此照應,吳香主一番好意,做兄弟的實在感激不儘。吳香主大名,四海無不知聞,原來是會中兄弟,那真是刮刮叫,彆彆跳,乖乖不得了。”其實吳六奇的名字,他今日還是第一次聽見,見徐天川等人肅然起敬,喜形於色,便順口加上幾句。
吳六奇笑道“韋兄弟手刃大奸臣鼇拜,那才叫四海無不知聞呢。大夥兒是自己兄弟,客氣話也不用說了。我得罪了韋兄弟屬下的侍衛,才請得你到來,還請勿怪。”
韋小寶笑道“他,這些家夥狗皮倒灶,輸了錢就混賴。吳大哥給他們吃點兒苦頭,教訓教訓,教他們以後賭起錢來規規矩矩。兄弟還得多謝你呢。”
吳六奇哈哈大笑。眾人坐了下來,吳六奇問起雲南之事,韋小寶簡略說了。吳六奇聽說已拿到吳三桂要造反的真憑實據,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讚,說道“這奸賊起兵造反,定要打到廣東,這一次要跟他大乾一場。待得打垮了這奸賊,咱們再回師北上,打上北京。”
說話之間,家後堂香主馬超興也已得訊趕到,和吳六奇相見,自有一番親熱。談到剛才賭場中的種種情事,吳六奇破口大罵馮錫範,說他暗施偷襲,陰險卑鄙,定要跟他好好的打上一架。
韋小寶說到馮錫範在北京要殺陳近南之事。吳六奇伸手在賭台上重重一拍,說道“如此說來,咱們便在這裡乾了他、一來給關夫子報仇,二來給總舵主除去一個心腹大患,三來也可一雪今日給他暗算的恥辱。“’他一生罕遇敵手,這次竟給馮錫範製住了動彈不得,實是氣憤無比。
馬超興道“李自成是害死崇禎天子的大反賊,既是到了柳州.咱們可也不能輕易放過了。”天地會忠於明室,崇禎為李自成所逼,吊死煤山,天地會自也以李自成為敵。
韋小寶道“台灣鄭家打的是大明旗號,鄭克爽這小子卻去跟李自成做一路,那麼他也成了反賊,咱們一不做,二不休,連他一起乾了。更給總舵主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
眾人麵麵相覷,均不接口。天地會是台灣鄭氏的部屬,不妨殺了馮錫範,卻不能殺鄭二公子。何況眾人心下雪亮,韋小寶要殺鄭克爽,九成九是假公濟私。吳六奇岔開話頭,問起胖瘦二頭陀等人的來曆,韋小寶含糊以應,隻說胖頭陀和陸高軒二人是江湖上的朋友,自己於二人有恩,因此二人對自己甚是忠心。吳六奇對那自行解穴的鄉下老頭甚是佩服,說道“兄弟生平極少服人,這位仁兄的武功高明之極,兄弟自愧不如。武林中有如此功夫的人寥寥可數,怎麼想來想去,想不出是誰。”
眾人議論了一會。馬超興派出本堂兄弟,去查訪李自成、馮錫範等人落腳的所在,一麵給風際中、玄貞、雙兒三人治傷。
韋小寶問起雙兒如何一路跟隨著自己。原來她在五台山上和韋小寶失散後,到處尋找,後來向清涼寺的和尚打聽到已回了北京,於是跟著來到北京,韋小寶派去向她傳訊的人,自然便沒遇上。那時韋小寶卻又已南下,當即隨後追來,未出河北省境便已追上。她小孩兒家心中另有念頭,擔心韋小寶做了韃子的大官,不再要自己服侍了,不敢出來相認,偷了一套驍騎營軍土的衣服穿了,混在驍騎營之中,一直隨到雲南、廣西。直到賭場中遇險,阿珂要刺傷韋小寶眼睛,這才挺身相救。
韋小寶心中感激,摟住了他,往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笑道“傻丫頭,我怎會不要你服侍?我一輩子都要你服侍,除非你自己不願意服侍我了,想去嫁人了。”
雙兒又是歡喜,又是害羞,滿臉通紅,道“不,不,我……我不會去嫁人的。”
當晚馬超興在柳州一家妓院內排設筵席,替吳六奇接風。飲酒之際,會中兄弟來報,說道已查到李自成一行人的蹤跡,是在柳江中一所木排小屋之中。柳州盛產木材,柳州棺材,天下馳名。是以有“住在蘇州,著在杭州,吃在廣州,死在柳州”之諺。木材紮成木排,由柳江東下。柳江中木排不計其數,在排屋之中隱身,確是人所難知,若非天地會在當地人多勢眾,隻怕也無法查到。
吳六奇拍案而起,說道“咱們快去,酒也不用喝了。”馬超興道“此刻天色尚早,兩位且慢慢喝酒。待兄弟先布置一下,可莫讓他們走了。”出去吩咐部屬行事。
待到二更天時,馬超興領帶眾人來到柳江江畔,上了兩艘小船。三位香主同坐一船。小船船夫不用吩咐,自行劃出,隨後有七八艘小船遠遠跟來,在江上劃出約莫六八裡地,小船便即停了。一名船夫鑽進艙來,低聲道“稟告三位香主點子就在對麵木排上。”
韋小寶從船篷中望出去,隻見木排上一間小屋,透出一星黃光,江麵上東一艘、西一艘儘是小船,不下三四十艘。馬超興低聲道“這些小船,都是我們的。”韋小寶大喜,心想一艘船中若有十人,便有三四百人,李自成和馮錫範再厲害,還能逃上了天去?
便在此時,忽聽得有人沿著江岸,一邊飛奔,一邊呼叫“李自成……李自成……你縮頭縮腦,躲在哪裡……李自成,有沒有膽子出來……李自成……”卻是李西華的聲音。
木排上小屋中有人大聲喝道“誰在這裡大呼小叫?”
江岸上一條黑影縱身飛躍,上了木排,手中長劍在冷月下發出閃閃光芒。
排上小屋中鑽出一個人來,手持禪杖,正是李自成,冷冷的道“你活得不耐煩了,要老子送你小命,是不是?”
李西華道“今日取你性命,就怕你死了也還是個胡塗鬼。你可知我是誰?”李自成道“李某殺人過百萬,哪能一一問姓名。上來罷。”這“上來罷”三字,宛如半空中打個霹需,在江上遠遠傳了出去,呼喝一聲,揮杖便向李西華打去。李西華側身避開,長劍貼住杖身,躍起身來,劍尖淩空下刺。李自成挺杖向空戳去。李西華身在半空,無從閃避,左足在杖頭一點,借力一個筋鬥翻出,落下時單足踏在木排邊上。
吳六奇道“劃近去瞧個清楚。”船夫扳漿劃前。馬超興道“有人來糾纏他一下,咱們正好行事。”向船頭一名船夫道“發下號令。”那船夫道“是。”從艙中取一盞紅色燈籠,掛在桅杆上,便見四處小船中都有人溜人江中。
韋小寶大喜,連叫“妙極,妙極!”他武功不成,於單打獨鬥無甚興趣,這時以數百之眾圍攻對方兩人,穩操勝券,正是投其所好,何況眼見己方會眾精通水性,隻須鑽到木排底下,割斷排上竹索,木排散開,對方還不手到擒來?一想到木排散開,忙道“馬大哥,那邊小屋中有個姑娘,是兄弟未過門的老婆,可不能讓她在江裡淹死了。”
馬超興笑道“韋兄弟放心,我已早有安排。下水的兄弟之中,有十個專管救你這位夫人。這十個兄弟一等一水性,便是一條活魚也捉上來了,包管沒岔子。”韋小寶喜道“那好極了。”心想,“最好是淹死了那鄭克爽。”但要馬超興下令不救鄭克爽,這句話終究說不出口。
小船慢慢劃近,見木排上一團黑氣、一道白光,盤旋飛舞,鬥得甚緊,吳六奇搖頭道“李自成沒練過上乘武功,全仗膂力支持,不出二十招,便會死在這李西華劍下,想不到他一代梟雄,竟會畢命於柳江之上,”韋小寶看不清兩人相鬥的情形,隻是見到李自成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忽聽得小屋中阿珂說道“鄭公子,快請馮師父幫我爹爹。”鄭克爽道“好。師父,請你把這個子打發了罷!”小屋板門開處,馮錫範仗劍而出。
這時李自成已被逼得退到排邊,隻須再退一步,便踏人了江中,馮錫範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靈台穴’了。”長劍緩緩刺出,果然是刺向李西華的“靈台穴”。李西華正要回劍擋架,突然間小屋頂上有人喝道,“喂,小子,我刺你背心‘台穴’了!”白光一閃,一人如飛鳥般撲將下來,手中兵刃疾刺馮錫範後心。
這一下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沒想到在這小屋頂上另行伏得有人。馮錫範不及攻擊李西華,側身回劍,架開敵刃,當的一聲,嗡嗡聲不絕,來人手中持的是柄單刀。雙刃相交,兩人都退了一步,馮錫範喝問“甚麼人?”那人笑道“我認得你是半劍有血馮錫範,你不認得我麼?”韋小寶等這時都已看得清楚,那人身穿粗布衣褲,頭纏白布,腰間圍一條青布闊帶,足登草鞋,正是日間在賭場中自解穴道的那個鄉農。想是他遭了馮錫範的暗算,心中不忿,來報那一劍之辱。
馮錫範森然道,”以閣下如此身手,諒非無名之輩,何以如此藏頭露尾,躲躲閃閃?”那鄉農道“就算是無名之輩,也勝於半劍有血。”馮錫範大怒,挺劍刺去。那鄉農既不閃避,也不擋架,舉刀向馮錫範當頭砍落,驟看似是兩敗俱傷的拚命打法,其實這一刀後發先至,快得異乎尋常。馮錫範長劍劍尖離對方尚有尺許,敵刃已及腦門,大駭之下,急忙向左竄出。那鄉農揮刀橫削,攻他腰脅。馮錫範立劍相擋,那鄉農手中單刀突然輕飄飄的轉了方向,劈向他左臂。馮錫範側身避開,還了一多劍,那鄉農仍不擋架,揮刀攻他手腕。
兩人拆了三招,那鄉農竟是攻了三招,他容貌忠厚木納,帶著三分呆氣,但刀法之淩厲狠辣,武林中實所罕見。吳六奇和馬超興都暗暗稱奇。
馮錫範突然叫道“且住!”跳開兩步,說道“原來尊駕是百勝……”那鄉農喝道“打便打,多說甚麼?”縱身而前,呼呼呼三刀。馮錫範便無餘暇說話,隻得打起精神,見招拆招。馮錫範劍法上也真有高深造詣,這一凝神拒敵,那鄉農便占不到上風。二人刀劍忽快忽慢,有時密如連珠般碰撞數十下,有時回旋轉身,更不相交一招。
那邊廂李自成和李西華仍是惡鬥不休。鄭克爽和阿珂各執兵刃,站在李自成之側,俟機相助。李自成一條禪杖舞將開來,勢道剛猛,李西華劍法雖精,一時卻也欺不近身。鬥到酣處,李西華忽地手足縮攏,一個打滾,直滾到敵人腳邊,劍尖上斜,已指住李自成小腹,喝道“你今日還活得成麼?”這一招“臥雲翻”,相傳是宋代梁山泊好漢浪子燕青所傳下的絕招,小巧之技,迅捷無比,敵人防不勝防。
阿珂和鄭克爽都吃了一驚,待得發覺,李自成已然受製,不及相救。
李自成突然嗔目大喝,人人都給震得耳中嗡嗡作響,這一喝之威,直如雷震。李西華一驚”長劍竟然脫手。李自成飛起左腿,踢了他一個筋鬥,禪杖杖頭已頂在他胸口,登時將他壓在木排之下,再也動彈不得。這一下勝敗易勢,隻頃刻之間,眼見李自成隻須禪杖舂落,李西華胸口肋骨齊斷,心肺碎裂,再也活不成了。
李自成喝道“你如服了,便饒你一命。”李西華道“快將我殺了,我不能報殺父大仇,有何麵目活在人世之間?”李自成一聲長笑,說道“很好!”雙臂正要運勁將禪杖插下,一片清冷的月光從他身後射來,照在李西華臉上,但見他臉色平和,微露笑容,竟是全無懼意。李自成心中一凜,喝道“你是河南人姓李嗎?”
李西華道“可惜咱們姓李的,出了你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成不得大事的懦夫。”李自成顫聲問道“李岩李公子是你甚麼人?”李西華道“你既知道了,那就很好。”說著微微一笑。
李自成提起禪杖,問道“你是李兄弟……兄弟的兒子?”李西華道“虧你還有臉稱我爹爹為兄弟。”李自成身子晃了幾下。左手按住自己胸膛,喃喃道“李兄弟留下了後人?你……你是紅娘子生的罷?”李西華見他禪杖提起數尺,厲聲道“快下手罷!儘說這些乾麼?”
李自成退開兩步,將禪杖拄在木排之上,緩緩的道“我生平第一件大錯事,便是害了你爹爹。你罵我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懦夫,不錯,一點不錯!你要為你爹爹報仇,原是理所當然。李自成生平殺人,難以計數,從來不放在心上,可是殺你爹爹,我……我好生有愧。”突然間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李西華萬料不到有此變故,躍起身來,拾回長劍,眼見他白須上儘是斑斑點點的鮮血,長劍便刺不進去,說道“你既內心有愧,勝於一劍將你殺了。”飛身而起,左足在係在排上的巨索上連點數下,已躍到岸上,幾個起落,隱入了黑暗之中。
阿珂叫了聲“爹!”走到李自成身邊,伸手欲扶。李自成搖搖手,走到木排之側,左腳跨出,身子便沉入江中阿珂驚叫“爹!你……你彆……”
眾人見江麵更無動靜,隻道他溺水自儘,無不駭異。過了一會,卻見李自成的頭頂從江麵上探了出來,原來他竟是凝氣在江底步行,鐵禪杖十分沉重,身子便不浮起。
但見他腦袋和肩頭漸漸從江麵升起,踏著江邊淺水,一步步走上了岸,拖著鐵禪杖,腳步蹣跚,慢慢遠去。阿珂回過身來,說道“鄭公子,我爹爹……他……他去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撲在鄭克爽懷中。鄭克爽左手摟住了她,右手輕拍她背脊,安慰道“你爹爹走了,有我呢!”一言未畢,突然間足下木材滾動。兩人大叫“啊喲!”摔入江中。
天地會家後堂精通水性的好手潛人江中,將縛住木排的竹索割斷,木材登時散開。
馮錫範急躍而起,看準了一根大木材,輕輕落下。那鄉農跟著追到,呼的一刀,迎頭劈下,馮錫範揮劍格開。兩人便在大木材上繼續廝拚,這番相鬥,比之適才在木排上過招,又難了幾倍。木材不住在水中滾動,立足固然難穩,又無從借力。馮錫範和那鄉農卻都站得穩穩地,刀來劍往,絲毫不緩。圓木順著江水流下,漸漸飄到江心。
吳六奇突然叫道“啊喲!我想起來了,這位兄弟是百勝刀王胡逸之。他……他……他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快追,劃船過去!”。
馬超興奇道“胡逸之?那不是又有個外號叫作‘美刀王’的嗎?此人風流英俊,當年說是武林中第一美男子,居然扮作了個傻裡傻氣的鄉巴佬!”
韋小寶連問“我的老婆救起來了沒有?”
吳六奇臉有不悅之色,向他瞪了一眼,顯然是說“百勝刀王胡逸之遭逢強敵,水麵凶險,我們怎不立即上前相助?你老是記掛著女子,重色輕友,非英雄所為。”
馬超興叫道“快傳下令去,多派人手,務須相救那個小姑娘。”
後梢船夫大聲叫了出去。
忽見江中兩人從水底下鑽了上來,托起的阿珂,叫道“女的拿住了。”跟著左首一人抓住鄭克爽的衣領,提將起來,叫道“男的也拿了。”眾人哈哈大笑。
韋小寶登時放心,笑逐顏開,說道“咱們快去瞧那百勝刀王,瞧他跟半劍有血打得怎樣了。”坐船於吳六奇催促之下,早就在四槳齊劃,迅速向胡馮二人相鬥的那根大木駛去,越劃越近。溶溶月色之下,見江麵上白光閃爍,二人兀自鬥得甚緊。
二人武功原也不分上下,但馮錫範日間和風際中、玄貞道人拚了兩掌,風際中內力著實了得,當時已覺胸口氣血不暢,此刻久鬥之下,更覺右胸隱隱作痛。在這滾動不休的大木之上,除了前進後退一步半步之外,絕無回旋餘地,百勝刀王胡逸之的刀法招招險、刀刀狠,隻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儘。這等打法若在武藝平庸之人使來,本是使潑耍賴,但胡逸之刀法自成一家,雖險實安。他武功本已精奇,加上這一般淩厲無前的狠勁,馮錫範不由得心生怯意,又見一艘小船劃將過來,船頭站著數人,一瞥之下,赫然有日間在賭場中相遇的老化子在內。
胡逸之大喝一聲,左一刀,右兩刀,上一刀,下兩刀,連攻六刀。馮錫範奮力抵住,百忙中仍還了兩劍,門戶守得嚴密異常。吳六奇讚道“好刀法!好劍法!”胡逸之又是揮刀迎麵直劈。馮錫範退了半步,身子後仰,避開了這刀,長劍晃動,擋住身前。這時他左足已踏在大木末端,腳後跟浸在水中,便半寸也退不得了。胡逸之再砍三刀,馮錫範還了三劍,竟分毫不退。胡逸之大喝一聲,舉刀直砍下來。馮錫範側身讓開,不料胡逸之這一刀竟不收手,向下直砍而落,嚓的一聲,將大木砍為兩段。
馮錫範立足之處是大木的末端,大木一斷,他“啊”的一聲,翻身入水。胡逸之鋼刀脫手,向他身上擲出。馮錫範身在水中,閃避不靈,眼見鋼刀擲到,急揮長劍擲出,刀劍錚的一聲,空中相交,激出數星火光,遠遠蕩了開去,落入江中。馮錫範潛入水中,就此不見,胡逸之暗暗心驚“這人水性如此了得,剛才我如跟他一齊落水,非遭他毒手不可。”
吳六奇朗聲說道“百勝刀王,名不虛傳!今日得見神技,令人大開眼界。請上船來共飲一杯如何?”
胡逸之道“叨擾了!”一躍上船。船頭隻微微一沉,船身竟無絲毫晃動。韋小寶不明這一躍之難,吳六奇、馬超興等卻均大為佩服。吳六奇拱手說道“在下吳六奇。這位馬超興兄弟,這位韋小寶兄弟。我們都是天地會的香主。”
胡逸之大拇指一翹,說道“吳兄,你身在天地會,此事何等隱秘,倘若泄漏了風聲,全家性命不保。今日初會,你居然對兄弟毫不隱瞞,如此豪氣,好生令人佩服。”
吳六奇笑道“倘若信不過百勝刀王,兄弟豈不是成了卑鄙小人麼?”
胡逸之大喜,緊緊握住他手,說道“這些年來兄弟隱居種菜,再也不問江湖之事,不料今日還能結交到鐵丐吳六奇這樣一位好朋友。”說著攜手入艙。他對馬超興、韋小寶等隻微一點頭,並不如何理會。
韋小寶見他打敗了鄭克爽的師父,又是佩服,又是感謝,說道“胡大俠將馮錫範打入江中,江裡的王八甲魚定然咬得他全身是血。半劍有血變成了無劍有血,哈哈!”
胡逸之微微一笑,說道“韋香主,你擲骰子的本事,可不錯啊。”
這句話本來略有譏嘲之意,笑他武功不行,隻會擲骰子作弊騙羊軲。韋小寶卻也不以為忤,反覺得意,笑道“胡大俠砌牌的本事,更是第一流高手,咱哥兒倆聯手推莊,贏了那矮胖子不少銀子,胡大俠要占一半,回頭便分給你。”胡逸之笑道“韋香主下次推莊,兄弟還是幫莊,跟你對賭,非輸不可。”韋小寶笑道“妙極,妙極!”
馬超興命人整治杯盤,在小船中飲酒。
胡逸之喝了幾杯酒,說道“哨們今日既一見如故,兄弟的事,自也不敢相瞞,說來慚愧,兄弟二十餘年來退出江湖,隱居昆明城郊,隻不過為了一個女子。”
韋個寶道“那個陳圓圓唱歌,就有一句叫做英雄甚麼是多情。既是英雄,自然是要多情的。”吳六奇眉頭一皺,心想“小孩子便愛胡說八道,你懂得甚麼?”
不料胡逸之臉色微微一變,歎了口氣,緩緩道“英雄無奈是多情,吳梅村這一句詩,做得甚好,可是那擬三桂並不是甚麼英雄,他也不是多情,隻不過是個好色之徒罷了。”輕輕哼著《圓圓曲》中的兩句“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對韋小寶道“韋香主,那日你在三聖庵中,聽陳姑娘唱這首曲子,真是耳福不淺。我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斷斷續續的,這首曲子也隻聽過三遍,最後這一遍,還是托了你的福。”
韋小寶奇道“你在她身邊住了二十三年?你……你也是陳圓圓的姘……麼?”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從來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聖庵中種菜掃地、打柴挑水,她隻道我是個鄉下田夫。”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望一眼,都感駭異,料想這位“美刀王”必是迷戀陳圓圓的美色,以致甘為傭仆。此人武功之高,聲望之隆,當年在武林中都算得是第一流人物,居然心甘情願的去做此低三下四之人,實令人大惑不解。看胡逸之時,見他白發蒼蒼,胡子須稀落落,也是白多黑少,滿臉皺紋,皮膚黝黑,又哪裡說得上一個“美”字?
韋小寶奇道“胡大俠,你武功這樣了得,怎麼不把陳圓圓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聽這話,臉上閃過一絲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韋小寶嚇了一跳,手一鬆,酒杯摔將下來,濺得滿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頭來,歎了口氣,說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無意中見了陳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從此神魂顛倒,不能自拔。韋香主,胡某是個沒出息、沒誌氣的漢子。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時,我在王府裡做園丁,給她種花拔草。她去了三聖庵,我便跟著去做夥夫。我彆無他求,隻盼早上晚間偷偷見到她一眼,便已心滿意足,怎……怎會有絲毫唐突佳人的舉動?”
韋小寶道“那麼你心中愛煞了她,這二十幾年來,她竟始終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搖頭,說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難得說三句話,在她麵前更是啞口無言。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隻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韋小寶笑道“你倒記得真清楚。”
吳六奇和馬超興均感惻然,心想他連兩人說過幾句話,都數得這般清清楚楚,真是情癡已極。吳大奇生怕韋小寶胡言亂語,說話傷了他心,說道“胡大哥,咱們性情中人,有的學武成癡,有的愛喝酒,有的愛賭錢。陳圓圓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愛鑒賞美色、可是對她清清白白,實在難得之極。兄弟鬥膽,有一句話相勸,不知能否采納麼?”
胡逸之道“吳兄請說。”吳六奇道“想那陳圓圓,當年自然美貌無比,但到了這時候,年紀大了,想來……”胡逸之連連搖頭,不願再聽下去,說道“吳兄,人各有誌。兄弟是個大傻瓜,你如瞧不起我,咱們就此彆過。”說著站起身來。
韋小寶道“且慢!胡兄,陳圓圓的美貌,非人世間所有,真如天上仙女一般。幸好吳香主、馬香主沒見過,否則一見之後,多半也是甘心要給她種菜挑水,我天地會中就少了兩位香主啦……”
吳六奇心中暗罵“,小鬼頭信口開河。”書小寶續道……我這可是親眼見過的。她的女兒阿珂,隻有她一半美麗,不瞞你說,我是打定了主意,就是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也非娶她做老婆不可,昨天在賭場之中,她要挖我眼睛,心狠手辣,老子也不在乎,這個,你老兄是親眼所見,並無虛假。”
胡逸之一聽,登時大興同病相憐之感,歎道“我瞧那阿珂對韋兄弟,似乎有點流水無情。”韋小寶道“甚麼流水無情,簡直恨我入骨。……胡大哥,你彆誤會,我這是隨口罵人,可不是罵她的媽陳圓圓……那阿珂不是在我胸口狠狠刺了一劍麼?後來又刺我眼珠,若不是我運氣好,她早已謀殺了親夫。她……她……哼,瞧上了台灣那個鄭公子,一心一意想跟他做夫妻,偏偏那姓鄭的在江中又沒淹死。”
胡逸之坐了下來,握住他手,說道“小兄弟,人世間情這個東西,不能強求,你能遇到阿珂,跟她又有師姊師弟的名份,那已是緣份,並不是非做夫妻不可的。你一生之中,已經看過她許多眼,跟她說過許多話。她罵過你,打過你,用刀子刺過你,那便是說她心中有了你這個人,這已經是天大的福份了。”
韋小寶點頭道“你這話很對。她如對我不理不睬,隻當世上沒我這個人,這滋味就挺不好受。我寧可她打我罵我,用刀子殺我。隻要我沒給她殺死,也就是了。”
胡逸之歎道“就給她殺了,也很好啊。她殺了你,心裡不免有點抱歉,夜晚做夢,說不定會夢見你;日間閒著無事,偶然也會想到你,這豈不是勝於心裡從來沒你這個人嗎?”
吳六奇和馬超興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直是癡到了極處,若不是剛才親眼見到他和馮錫範相鬥,武功出神入化,真不信他便是當年名聞四海、風流倜儻的“美刀王”。
韋小寶卻聽得連連點頭,說道“胡大哥,你這番話,真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我以前就沒想到。不過我喜歡了一個女子,卻一定要她做老婆,我可沒你這麼耐心。阿珂當真要我種菜挑水,要我陪她一輩子,我自然也乾。但那個鄭公子倘若在她身邊,老子卻非給他來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可。”
胡逸之道“小兄弟,這話可不大對了。你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要讓她心裡高興,為的是她,不是為你自己。倘若她想嫁給鄭公子,你就該千方百計的助她完成心願。倘若有人要害鄭公子,你為了心上人,就該全力保護鄭公子,縱然送了自己性命,那也無傷大雅啊。”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可有傷大雅之至。賠本生意,兄弟是不乾的。胡大哥,兄弟對你十分佩服,很想拜你為師。不是學你的刀法,而是學你對陳圓圓的一片癡情,這門功夫,兄弟可踉你差得遠了。”
胡逸之大是高興,說道“拜師是不必,咱哥兒倆切磋互勉,倒也不妨。”
吳六奇和馬超興對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裡,心想美貌女子,窯子裡有的是,隻要白花花的銀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來這兩個家夥都是失心瘋了。
胡韋二人一老一少,卻越談越覺情投意合,真有相見恨晚之感。其實韋小寶是要娶阿珂為妻,那是下定決心,排除萬難,苦纏到底,和胡逸之的一片癡心完全不同,不過一個對陳圓圓一往情深,一個對陳圓圓之女誌在必得,立心雖有高下之彆,其中卻也有共通之處。何況胡逸之將這番深情在心中藏了二十三年,從未向人一吐,此刻得能儘情傾訴,居然還有人在旁大為讚歎,擊節不已,心中的痛快無可言喻。
馬超興見胡韋二人談得投機,不便打斷二人的興致,初時還聽上幾句,後來越聽越不入耳,和吳六奇二人暗皺眉頭,均想“韋香主是小孩子,不明事理,那也罷了。你胡逸之卻為老不尊。教壞了少年人。”不由得起了幾分鄙視之意。
胡逸之忽道“小兄弟,你我一見如故,世上最難得的是知心人。常言道得好,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胡某人當年相識遍天下,知心無一人,今日有緣跟你相見,叫倆結為兄弟如何?”韋小寶大喜,說道“那好極了。”忽然躊躇道“隻怕有一件事不妥。”胡逸之問道“甚麼事?”韋小寶道“如果將來你我各如所願,你娶了陳圓圓,我娶了阿珂,你變成我的丈人老頭兒了。兄弟相稱,可不大對頭。”
吳六奇和馬超興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逸之怫然變色,慍道“唉,你總是不明白我對陳姑娘的情意。我這一生一世,決計不會伸一根手指頭兒碰到她一片衣角,苦有虛言,便如此桌。”說著左手一伸,喀的一聲,抓下舟中小幾的一角,雙手一搓,便成木屑,紛紛而落。吳六奇讚道“好功夫!”
胡逸之向他白了一眼,心道“武功算得甚麼?我這番深情,那才難得。可見你不是我的知己。”
韋小寶沒本事學他這般抓木成粉,拔出匕首,輕輕切下小幾。的另一角,放在幾上,提起匕首,隨手幾剁,將那幾角剁成數塊,說道·‘韋小寶倘若娶不到阿珂做老婆,有如這塊茶幾角兒,給人切個大八塊,還不了手。”
旁人見匕首如此鋒利,都感驚奇,但聽他這般立誓,又覺好笑。
韋小寶道“胡大哥,這麼說來,我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女婿啦,咱們就此結為兄弟。”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著他手,來到船頭,對著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
韋小寶也依著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麼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彆的江河,那就不算。”
兩人哈哈大笑,攜手回入艙中,極是親熱。
吳六奇和馬超興向二人道喜,四人舉杯共飲。吳六奇怕這對癡情金蘭兄弟又說陳圓圓和阿珂之事,聽來著實厭煩,說道“咱們回去罷。”胡逸之點頭道“好,馬兄,韋兄弟,我有一事相求,這位阿珂姑娘,我要帶去昆明。”
馬超興並不在意,韋小寶卻大吃一驚,忙問“帶去昆明乾甚麼?”
胡逸之歎道“那日陳姑娘在三聖庵中和她女兒相認,當日晚上就病倒了,隻是叫著‘阿珂,阿珂,你怎麼不來瞧瞧你娘?’又說‘阿珂,娘隻有你這心肝寶貝,娘想得你好苦。’我聽得不忍,這才一路跟隨前來。在路上我曾苦勸阿珂姑娘回去,陪伴她母親,她說甚麼也不肯。這等事情又不能用強,我束手無策,隻有暗中跟隨,隻盼勸得她回心轉意。現下她給你們拿住了,倘若馬香主要她答應回去昆明見母,方能釋放,隻怕她不得不從。”
馬超興道“此事在下並無意見,全憑韋香主怎麼說就是。”
胡逸之道“兄弟,你要娶她為妻,來日方長,但如陳姑娘一病不起,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女兒,這……這可是終身之恨了。”說著語音已有些哽咽。
吳六奇暗暗搖頭,心想“這人英雄豪氣,儘已消磨,如此婆婆媽媽,為了吳三桂的一個愛妾,竟然這般神魂顛倒,豈是好漢子的氣概?陳圓圓是斷送大明江山的禍首之一,下次老子提兵打進昆明,先將她一刀殺了。”
韋個寶說道“大哥要帶她去昆明,那也可以,不過……不過不瞞大哥你說,我跟她明媒正娶、早已拜過天地,做媒人的是沐王府的搖頭獅子吳立身。偏偏我老婆不肯跟我成親,要去改嫁給那鄭公子。倘若她答應和我做夫妻,自然就可放她。”
吳六奇聽到這裡,勃然大怒,再也忍耐不住,舉掌在幾上重重一拍,酒壺酒杯登時儘皆翻倒,大聲道“胡大哥,韋兄弟,這小姑娘不肯去見娘,大大的不孝。她跟韋兄弟拜過了堂,已有夫妻名份,卻又要去跟那鄭公子,大大的不貞。這等不孝不貞的女子,留在世上何用?她相貌越美,人品越壞,我這就去把她的脖子喀喇一下扭斷,,省得教人聽著心煩,見了惹氣。”厲聲催促艄公“快劃,快劃。”
胡逸之、韋小寶、馬超興三人相顧失色,眼見他如此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額頭青筋漲了起來,氣惱已極,哪敢相勸?坐船漸漸劃向岸邊,吳六奇叫道“那一男一女在哪裡?”一艘小船上有人答道“在這裡綁著。”吳六奇向艄公一揮手,坐船轉頭偏東,向那艘小船劃去。吳六奇對韋小寶道“韋兄弟,你我會中兄弟,情如骨肉。做哥哥的不忍見你誤於美色,葬送了一生,今日為你作個了斷。”韋小寶顫聲道“這件事……還得……還得仔細商量,”吳六奇厲聲道“還商量甚麼?”眼見兩船漸近,韋小寶憂心如焚,隻得向馬超興求助“馬大哥,你勸吳大哥一勸。”吳六奇道“天下好女子甚多,包在做哥哥的身上.給你找一房稱心滿意的好媳婦就是。又何必留戀這等下賤女子?”韋小寶愁眉苦臉,道“唉,這個……這個……”
突然間呼的一聲,一人躍起身來,撲到了對麵船頭,正是胡逸之。
隻見他一鑽入船艙;跟著便從後艄鑽出,手中已抱了一人,身法迅捷已極,隨即躍到岸上,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聲音遠遠傳來“吳大哥、馬大哥、韋兄弟,實在對不住之至,日後上門請罪,聽憑責罰。”話聲漸遠,但中氣充沛,仍是聽得清清楚楚。
吳六奇又驚又怒、待要躍起追趕,眼見胡逸之已去得遠了,轉念一想,不禁捧腹大笑。
韋小寶鼓掌叫好,料想胡逸之抱了阿珂去,自然是將她送去和陳圓圓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