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第四十一回漁陽鼓動天方醉督亢圖窮悔已遲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一行
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會。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桂、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
南巡撫朱國治被殺,雲貴總督甘文?”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太
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
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
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闊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乾
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
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
到親王,路還差著一大截呢。”那師爺繼續誦讀“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
生驕,陰圖不軌,於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
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
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
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播行凶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一句解說,讚一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還算很客氣的。”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隻說皇帝待
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
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
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隻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
一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
能誅縛其下渠魁,以及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韋小寶聽那師爺
解說“皇上答應,隻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
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
得很。”眾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
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
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儘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裡,先
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這一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
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
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麼個好丫頭的厚意。傍晚
時分,來到一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餘裡,一行人到一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
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身上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
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一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一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
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一名把總大聲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
京裡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一批官兵剛坐
定,鎮口傳來一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
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中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
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一聲。他身後一個老翁、一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
已年過八旬。那老翁也是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一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
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
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仆役、仆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
粗,但十分乾淨,瞧不出是什麼身份。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一
名仆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一隻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
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麵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一粒紅色藥
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喂著他吞了藥丸。
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是關注,又是擔憂,見
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你們老是瞧著我乾
麼?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一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麼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
命百歲。”韋小寶心想“這家夥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
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那老婦
道“張媽、孫媽,你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仆婦答應了,各提一隻提
籃,走向後堂。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
三十裡路,到前麵鎮上住店。明兒一早動身,午後準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
夜趕路,住什麼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一年內,包你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
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
一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麼多貴人光臨呢?”那守備
笑道“掌櫃的,我教你一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裡去呈送軍文
書的。這一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裡經過,你這
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裡叫苦不迭“你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麼好做?大吃大喝
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凶惡的打人罵人之後,一拍屁股就走。彆說三年五載,就隻
一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一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
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
聽得這位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
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
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
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一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
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一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
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罷?”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麼說,但
沅州這一仗打下來,昊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麵很是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
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彆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
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眾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
道“掌櫃的,我給你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你請了客罷。”掌櫃哈腰陪笑,道
“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一頓
了。”掌櫃神色尷尬,隻有苦笑。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
病漢突然一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你去北京送什麼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
身材粗壯,但給他一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你乾什
麼?”脹紅了臉用力掙紮,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嗤的一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
出一隻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一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一陣
亂響,碗碟碎了一地。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
帶來的兩名仆役抬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一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
奏章,你……你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
“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一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
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乾乾淨淨。”一麵說話,一麵將公文團成一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
完,攤開手掌一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那
守備掙紮著爬起,拔出腰刀,道“你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你拚了!”提刀
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是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一推,似乎要
他彆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
口,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被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地,有氣沒力的
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一名仆婦捧了一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老翁、
老婦二人對適才這一場大鬨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隻是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罷。”高彥超去付了飯錢-一行徑自出門。隻
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喂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麼路道。徐天川道“這人撕爛那武官的
衣衫,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麼一推,
似乎稀鬆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卻真不容易。風兄弟,你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
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一想,都覺有理,對這一推,不論閃避還是擋格,至少在他三尺
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麼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
腕……”一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一
翻一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一黨,但眼見他行凶傷人,竟然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
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一會,
便均住口。行出數裡,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
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餘人
誰也不肯讓道。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一齊回頭,隻見馬上乘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
男仆。一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一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
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一聽,儘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
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麼好問?”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一等
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道“你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
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是跟吳賊有些淵源。”
便在此時,車輪聲響,一輛大車從來路馳至。那仆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
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是怕了那病漢,當下一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一名仆婦駕車,另一名仆婦掀起車帷,隻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
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一眼,問道“你們為什麼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一
指,又問“你們是什麼人?要上哪裡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玄貞道人說道
“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乾麼來多管閒事?”那病漢哼了一聲,說
道“憑你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你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
道“我不配問你姓名,你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大的奸賊,你口口
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
寒、傷風咳嗽,一命嗚呼。”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拍的一聲,玄貞
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
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一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
車中。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仆婦背心,輕輕一提,已和她換了位
子,將仆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
一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是無聲無息。錢老本隻覺一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的兩
個筋鬥,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
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是一拳擊
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一聲,似
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
腳踏上騾背。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你
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仆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
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
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一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
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彆提著一名仆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
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搖,右
手向病漢一指,笑道“你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言中之意,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
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隻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
弱,還是生怕一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隻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
鬆,和沐王府鬨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一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
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發老頭,這老翁這句
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一招“青龍白虎”
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隻是要迫敵鬆手,但若對方不肯鬆手,
這一拳便正中鼻梁。那老翁展臂一送,鬆開了手。徐天川隻覺一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
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一直向那病漢
轉了過去。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
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餘裕拍手歡呼,跟
著伸手一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
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你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衝上。那病漢隨手一撥一
推、一撥一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隻風際中沒給帶
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急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
力凝住,卻說什麼也定不下來。哪一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一撥一推,旋轉的勢
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一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
一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一轉。
韋小寶隻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的護住了他。韋小寶低
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到莊家去。”韋小寶道“對,一到莊家,大吉大
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麵。那病漢轉
陀螺轉得興高采烈。一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仆人拍手喝采,在旁為小主人助
興。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鬆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
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你
這壞人,你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
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被那病漢
在後腰用力一撥,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陡然間現出生機,當下一步一跌的行得幾步,假裝腳下一
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隻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
托住他下顎,使勁一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一絞,將
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雙兒隻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
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兩人奔不到一裡,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
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那病漢和一名仆人騎馬追到,眼見
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岡中,那仆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彆怕。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
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轉陀螺的事,老子可不乾。”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亂石
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仆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麼?有趣,有趣!”
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將過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
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一側,那仆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一掌,打向他
後腰。那仆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
擦的一聲,已斬中他後腰。那仆人吃痛,“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
右手手腕,反過來一扭,喀喇一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那病漢“咦”的一聲,從一塊岩石
跳到另一塊岩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
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發。雙兒“啊”的一聲大叫,一招“雙
回龍”,雙肘後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一掠,抓住她兩隻手拳,反在背
後,跟著右手將她長發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雙兒急得哭了出來,
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裡輕輕一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
了的。”撇下雙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
次要抓到了,都被他用“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
韋小寶內力不足,奔跑了這一陣,已然氣喘籲籲,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
“你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你了。你快逃,我來捉你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撲去。
那病漢嘻嘻一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為人
卻癡癡呆呆,四十幾歲年紀,行事仍如孩童一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
邊,眼睛一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是駭異,又是佩服,叫道
“我定要捉住你,你逃不了的。”假裝追趕,奔到雙兒身邊,一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
“喂,我就算抱了一個人,也追得上你。”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韋小寶抱著
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你還捉不住我……咳
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一下還不捉住你?你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
勢向他一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嗤的一聲,一粒石子破空飛來。
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還是慢了一步。那石子正中
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一團。那老婦道“抓過來!”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
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麵前,拋在地下。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
用,吃胡蔥,咳咳……跌一交,撲隆通!”韋小寶又驚又怒,隻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
被長繩縛住,排成了一串,一名仆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每人頭垂胸
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你的分筋錯骨
手,是哪裡學的?那男孩子,你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韋小寶吃了一驚,心想
“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麼自己的
“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麼神行百變?你說我
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你這幾下狗跳不象狗跳,蟹爬不象蟹爬,也算
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
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那病漢拍手笑道“你會神跳百變,隻會神爬
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韋小寶隻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
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你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
“你快爬,爬一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韋小寶
道“我不會神爬百變,你如會,你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
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彆出心裁,獨創一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
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韋小寶道“你是武學大師,天
下既沒這門功夫,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一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
那老婦一腳,隻聽她喝道“彆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
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麼“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
又問韋小寶“你叫什麼名字?你師父是誰?”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一個小妖
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鬥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隻好騙騙他們。老子倘
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向吳之榮瞥了一眼,靈機一動,說道
“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
打到北京來。你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驚
訝,互相望了一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
是假?平西王家裡的事,你不妨一件件問我。隻要我有一件說錯了,你殺我的頭就是。”那
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麼東西?”韋小寶道“你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
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一個叫做‘四麵觀音’的美人,現
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麵觀音’。”那病漢道“美人有什麼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
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第二是一顆
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一麵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你倒真的知
道,你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露出裡麵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
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製。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
哪,你……你……怎麼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什麼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
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
你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
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
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你姊夫
排在第一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張國柱張大哥,那都
是頂括括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氣!”那病漢道“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韋
小寶一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兒傷
風咳嗽,聽人說,隻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
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你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
祥的寶貝,八百年隻出一隻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打不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
裡,邪鬼惡魔一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地。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隻須將白老虎皮當被
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人家賭牌九,左門叫作青龍,右門叫作白虎。青龍皮、白虎
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一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
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你麵子
可不小啊。你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
沒病,你儘提乾麼?”那老婦笑道“是,是。你生龍活虎一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
給你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
道“你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
老漢奸的侄子,也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
頭硬,彆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
和公主留在京裡,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
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凶險,可是大家義氣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
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
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一名仆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
發。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你這一麵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你說是平西王
的侄子,可有什麼證據?”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
的。這樣罷,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寧公主。公主定會跟
你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一到北京,那裡還怕你們胡來,就算當
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寧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那老翁和
老婦對望了一眼,沉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
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一瞧倒也不
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沉沉暮
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麼的,是說朱元
璋……”他不解說倒好,一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
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麼。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
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複興明室,瞧這信中的
口氣,哼,他……他自己其誌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一眼,說道“你年紀輕輕……”心
中自然是說“你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麼?”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
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適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
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
不疑,無不大為詫異,但素知小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
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
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隻要能翻本,就不吃虧。”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
中,一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
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麼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
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彆的事慢慢再商量。”韋
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
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裡地,山丘阻隔,瞧得見
什麼炊煙?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她坐在
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一齊上馬,四名仆役步行。行了一陣,
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你騎馬快去,瞧前麵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一兩間大屋借宿,趕快
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一
句,雙兒答應一聲。他從懷中摸出一大錠銀子,連著一包蒙汗藥一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
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又行出數裡,雙兒
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麵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裡的人說他家男人都
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
接待,咱們隻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那老婦也道“咱們隻借宿一晚,他家沒男
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一行人來到莊家。一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一個老年仆婦出來開門,耳朵半
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隻是說家裡沒男人。那病漢笑道“你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
子來了嗎?”一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仆婦擠在一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
老婦道“張媽、孫媽,你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一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
兩名仆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個中情由,眼
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眾兄
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地,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裡流血的漢子是什麼人?”韋小寶道“這家夥是朝
廷裡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的舌
頭。”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裡,心中一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
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你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你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
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隻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一命,於是連連點
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一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
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
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一、二、三,一共是三位。不過我……
我又笨又懶,什麼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你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
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隻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
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你跟誰學的輕功?”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
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一黨,多半跟西藏喇嘛
有交情。”便道“有一位西藏大喇嘛,叫作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裡見到了我,說
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罷,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
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一碰上你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
少爺,卻一點也不管用。”那老婦聽他稱讚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
比聽到什麼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裡樂上來,說道
“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的靠在椅子,實是
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那老婦問道“桑結
怎麼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蒙住過很久。”那老婦
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
“小姑娘,你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一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曆是件要緊
之極的大事。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
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一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這時那病漢忽然大
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仆婦從廚下用
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
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一碗。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
地站起,問孫媽道“衝茶的熱水哪裡來的?”韋小寶大吃一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
“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一起燒的。”老翁問道“用
的什麼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裡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乾
淨……”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一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裡有毒!”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
人使個眼色,一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一地。
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隻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
燒的,廚房裡又沒來過彆人。”那老婦道“缸裡的水下了藥。孩兒,你覺得怎樣?”那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