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的是甚麼?”桃穀六仙齊道“不知道,他怕甚麼?”那婦人道“他最怕老婆!”
桃穀六仙哈哈大笑,齊聲道“他這麼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
笑啊可笑!”那婦人冷冷的道“有甚麼好笑?我就是他老婆!”桃穀六仙立時不作一聲
。那婦人道“我有甚麼吩咐,他不敢不聽。我要殺甚麼人,他便會叫你們去殺。”桃穀
六仙齊道“是,是!不知平夫人要殺甚麼人?”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從嶽不群
看到嶽夫人,又從嶽夫人看到嶽靈珊,逐一瞧向華山派群弟子,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
毛,各人都知道,隻要這個形容醜陋、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桃穀五仙立時便會將這
人撕了,縱是嶽不群這樣的高手,隻怕也難逃毒手。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又轉向桃穀六仙臉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
那婦人“哈”的一聲,桃穀六仙齊道“是,是!”那婦人又“哼”的一聲,桃穀六仙又
一齊應道“是,是!”那婦人道“此刻我還沒想到要殺之人。不過平大夫說道,這船
中有一位令狐衝令狐公子,是他十分敬重的。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為止。他說
甚麼,你們便聽甚麼,不得有違。”桃穀六仙皺眉道“服侍到他死為止?”平夫人道
“不錯,服侍他到死為止。不過他已不過百日之命,在這一百天中,你們須得事事聽他吩
咐。”
桃穀六仙聽說令狐衝已不過再活一百日,登時都高興起來,都道“服侍他一百天,
倒也不是難事。”令狐衝道“平前輩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儘。隻是晚輩不敢勞動桃穀
六仙照顧,便請他們上岸,晚輩這可要告辭了。”平夫人臉上冷冰冰的沒半點喜怒之色,
說道“平大夫言道,令狐公子的內傷,是這六個混蛋害的,不但送了令狐公子一條性命
,而且使得平大夫無法醫治,大失麵子,不能向囑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責罰這六個混蛋
不可。平大夫本來要他們依據誓言,殺死自己一個兄弟,現下從寬處罰,要他們服侍令狐
公子。”她頓了一頓,又道“這六個混蛋倘若不聽令狐公子的話,平大夫知道了,立即
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桃花仙道“令狐兄的傷既是由我們而起,我們服侍他一下,
何足道哉,這叫做大丈夫恩怨分明。”桃枝仙道“男兒漢為朋友雙脅插刀,尚且不辭,
何況照料一下他的傷勢?”桃實仙道“我的傷勢本來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
有來有往,大家便宜。”桃乾仙道“何況隻服侍一百日,時日甚是有限。”桃根仙一拍
大腿,說道“古人聽得朋友有難,千裡赴義,我六兄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平夫
人白了白眼,徑自去了。桃枝仙和桃乾仙抬了擔架,躍入船中。桃根仙等跟著躍入,叫道
“開船,開船!”
令狐衝見其勢無論如何不能拒卻他六人同行,便道“六位桃兄,你們要隨我同行,
那也未始不可,但對我師父師母,必須恭敬有禮,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們倘若不聽,我
便不要你們服侍了。”桃葉仙道“桃穀六仙本來便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彆說是你的
師父師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孫,我們也一般的禮敬有加。”令狐衝聽他居然自稱是“彬
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向嶽不群道“師父,這六個桃兄想乘咱們坐船東行,師父意下
如何?”嶽不群心想,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華山派為難,雖然同處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
,但瞧情形也無法將他們趕走,好在這六人武功雖強,為人卻是瘋瘋癲癲,若以智取,未
始不能對付,便點頭道“好,他們要乘船,那也不妨,隻是我生靜,不喜聽他們爭
辯不休。”
桃乾仙道“嶽先生此言錯矣,人生在世,乾甚麼有一張嘴巴?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
,是還須說話的。又乾甚麼有兩隻耳朵,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你如生靜,便辜負了
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兩隻耳朵的美意。”
嶽不群知道隻須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不知要嘈到甚麼地步
,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辯論也辯他們不贏,當即微微一笑,說道“船家,開船!”桃
葉仙道“嶽先生,你要船家開船,便須張口出聲,倘若當真生靜,該當打手勢叫他
開船才是。”桃乾仙道“船家在後梢,嶽先生在中艙,他打手勢,船家看不見,那也枉
然。”桃根仙道“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桃花仙道“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
勢,將‘開船’誤作‘翻船’,豈不糟糕?”桃穀六仙爭辯聲中,船家已拔錨開船。
嶽不群夫婦不約而同的向令狐衝望了一眼,向桃穀六仙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
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衝兒治病,從他話中聽來,那個
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裡,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
卻偏偏十分客氣。到底是誰托了他給衝兒治病?他罵不戒和尚為‘老混蛋’,自然
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婦早就將令狐衝叫了過來,細問端詳,但此
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衝探問的時候。
嶽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衝的傷,說他已隻有百日之命,心下
難過,禁不住掉下淚來。順風順水,舟行甚速,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船家做了飯
菜,各人正要就食,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借問一聲,華山派諸位英雄,是乘這艘
船的麼?”嶽不群還未答話,桃枝仙已搶著說道“桃穀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
在船上,有甚麼事?”
那人歡然道“這就好了,我們在這裡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過來。”十多名
大漢分成兩行,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了一隻朱漆匣子。一個空手的藍
衫漢子走到船前,躬身說道“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甚是掛念,本當親來探候,
隻是實在來不及趕回,飛鴿傳書,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請令狐少俠賞收。”一眾大漢
走上船頭,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令狐衝奇道“貴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賜,令狐
衝愧不敢當。”那漢子道“令狐少俠福澤深厚,定可早日康複,還請多多保重。”說著
躬身行禮,率領一眾大漢徑自去了。令狐衝道“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可真希奇古怪。
”桃穀五仙早就忍耐不住,齊聲道“先打開瞧瞧。”五人七手八腳,將一隻隻朱漆匣子
的匣蓋揭開,隻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致點心,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更有人參、
鹿茸、燕窩、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顯是以備令
狐衝路上花用,說是“菲禮”,為數可著實不菲。桃穀五仙見到糖果蜜餞,水果點心,便
抓起來塞入口中,大叫“好吃,好吃!”令狐衝翻遍了幾十隻匣子,既無信件名刺,亦
無花紋表記,到底送禮之人是誰,實無半分線索可尋,向嶽不群道“師父,這件事弟子
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也不似是開玩笑。”說著捧了點心,
先敬師父師娘,再分給眾師弟師妹。嶽不群見桃穀六仙吃了食物,一無異狀,瞧模樣這些
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問令狐衝道“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令狐衝沉
吟半晌,搖頭道“沒有。”隻聽得馬蹄聲響,八乘馬沿河馳來,有人叫道“華山派令
狐少俠是在這裡麼?”桃穀六仙歡然大叫“在這裡,在這裡!有甚麼好東西送來?”那
人叫道“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命小人物色
到十六壇陳年美酒,專程趕來,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八乘馬奔到近處,果見每一匹馬
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酒壇上有的寫著“極品貢酒”,有的寫著“三鍋良汾”,更有的寫
著“紹興狀元紅”,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令狐衝見了這許多美酒,那比送甚麼給他都
歡喜,忙走上船頭,拱手說道“恕在下眼拙,不知貴幫是哪一幫?兄台尊姓大名?”那
漢子笑道“敝幫幫主再三囑咐,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他老人家言道,這一點
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再提出敝幫的名字來,實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揮,馬上乘
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了下來,放上船頭。
嶽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隻見個個身手矯捷,一手提一隻酒壇,輕輕一躍
,便上了船頭,這八人都沒甚麼了不起的武功,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看來同是一幫
的幫眾,倒是不假。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躬身向令狐衝行禮,便即上馬而去。令
狐衝笑道“師父,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送了這許多壇酒來
。”嶽不群沉吟道“莫非是田伯光?又莫非是不戒和尚?”令狐衝道“不錯,這兩人
行事古裡古怪,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喂!桃穀六仙,有大批好酒在此,你們喝不喝?”
桃穀六仙笑道“喝啊!喝啊!豈有不喝之理?”桃根仙、桃乾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
,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氣撲鼻。六人也不和令狐衝客氣,便即骨嘟嘟的喝酒。令
狐衝也去倒了一碗,捧在嶽不群麵前,道“師父,你請嘗嘗,這酒著實不錯。”嶽不群
微微皺眉,“嗯”的一聲。勞德諾道“師父,防人之心不可無。這酒不知是誰送來,焉
知酒中沒有古怪。”嶽不群點點頭,道“衝兒,還是小心些兒的好。”令狐衝一聞到醇
美的酒香,哪裡還忍耐得住,笑道“弟子已命不久長,這酒中有毒無毒,也沒多大分彆
。”雙手捧碗,幾口喝了個乾淨,讚道“好酒,好酒!”
隻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讚道“好酒,好酒!”令狐衝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隻見柳
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右手搖著一柄破扇,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說
道“果然是好酒!”令狐衝笑道“這位兄台,你並沒品嘗,怎知此酒美惡?”那書生
道“你一聞酒氣,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豈有不好之理?”
令狐衝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
鍋頭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卻所難能,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
笑道“兄台若是不嫌,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那書生搖頭晃腦的道“你我素不相識
,萍水相逢,一聞酒香,已是乾擾,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令
狐衝笑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聞兄之言,知是酒國前輩,在下正要請教,便請下舟
,不必客氣。”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深深一揖,說道“晚生姓祖,祖宗之祖。當年祖
逖聞雞起舞,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晚生雙名千秋,千秋者,百歲千秋之意。不敢請教兄
台尊姓大名。”令狐衝道“在下複姓令狐,單名一個衝字。”那祖千秋道“姓得好,
姓得好,這名字也好!”一麵說,一麵從跳板走向船頭。令狐衝微微一笑,心想“我請
你喝酒,便甚麼都好了。”當即斟了一碗酒,遞給祖千秋,道“請喝酒!”隻見他五十
來歲年紀,焦黃麵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胡子,衣襟上一片油光,
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汙泥。他身材瘦削,卻挺著個大肚子。祖千秋
見令狐衝遞過酒碗,卻不便接,說道“令狐兄雖有好酒,卻無好器皿,可惜啊可惜。”
令狐衝道“旅途之中,隻有些粗碗粗盞,祖先生將就著喝些。”祖千秋搖頭道“萬萬
不可,萬萬不可。你對酒具如此馬虎,於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飲酒須得講究酒
具,喝甚麼酒,便用甚麼酒杯。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雲‘玉碗盛來琥珀光。’可
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衝道“正是。”祖千秋指著一壇酒,說道“這一壇關
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隻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
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不我欺。”令狐衝在洛陽聽綠竹翁談
論講解,於天下美酒的來曆、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但對酒具一道卻
一竅不通,此刻聽得祖千秋侃侃而談,大有茅塞頓開之感。隻聽他又道“至於飲葡萄酒
嘛,當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要知葡萄美
酒作豔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
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嶽武穆詞雲‘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
不壯哉!”令狐衝連連點頭,他讀書甚少,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於文義不甚了了,隻是
“笑談渴飲匈奴血”一句,確是豪氣乾雲,令人胸懷大暢。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至於
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時儀狄作酒,禹飲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
世人眼光短淺,隻道大禹治水,造福後世,殊不知治水甚麼的,那也罷了,大禹真正的大
功,你可知道麼?”
令狐衝和桃穀六仙齊聲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齊大笑。祖千秋
又道“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
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鬥飲之,方顯氣概。”
令狐衝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竟有這許多講究。”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百草美酒”字樣的酒壇,說道“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
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
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令狐衝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難得的。”祖千
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為難得。你想,百年古藤,
儘可求之於深山野嶺,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飲,一飲之後,便沒有了。一隻古藤杯,就算
飲上千次萬次,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令狐衝道“正是。在下無知,承先生指教
。”嶽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聽他言辭誇張,卻又非無理,眼見桃枝仙、桃乾
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倒得滿桌淋漓,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嶽不群雖不嗜飲,
卻聞到酒香撲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桃穀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祖千
秋又道“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
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
詩雲‘紅袖織綾誇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賣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
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
當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忽聽得
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嘟嘟嘟,吹法螺!”說話之人正是嶽靈珊,她伸著右手食指,刮自
己右頰。嶽不群道“珊兒不可無理,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嶽靈珊道“甚麼
大有道理,喝幾杯酒助助興,那也罷了,成日成晚的喝酒,又有這許多講究,豈是英雄好
漢之所為?”祖千秋搖頭晃腦的道“這位姑娘,言之差矣。漢高祖劉邦,是不是英雄?
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如何能成漢家幾百年基業?樊噲是不是好漢?那日鴻門
宴上,樊將軍盾上割肉,大鬥喝酒,豈非壯士哉?”
令狐衝笑道“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說英雄好漢,非酒不歡,卻何以不飲?”祖千
秋道“我早已說過,若無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桃乾仙道“你胡吹大氣,說甚麼
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這種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過一兩隻,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
的?”祖千秋道“講究品酒的雅士,當然具備。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自然甚麼粗杯粗
碗都能用了。”桃葉仙道“你是不是雅士?”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三分
風雅是有的。”桃葉仙哈哈大笑,問道“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帶了幾隻?
”祖千秋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每樣一隻是有的。”桃穀六仙齊聲叫嚷“牛皮大
王,牛皮大王!”桃根仙道“我跟你打個賭,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我一隻一隻都吃
下肚去。你要是沒有,那又如何?”祖千秋道“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也一隻隻都吃
下肚去!”桃穀六仙齊道“妙極,妙極!且看他怎生……”一句話沒說完,隻見祖千秋
伸手入懷,掏了一隻酒杯出來,光潤柔和,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桃穀六仙吃了一驚,便
不敢再說下去,隻見他一隻又一隻,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
杯、青銅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無不具備。他取出八隻酒杯後,還繼續不斷取出,
金光燦爛的金杯,鏤刻精致的銀杯,花紋斑斕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齒杯、牛皮杯
、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種種不一。眾人隻瞧得目瞪口呆,誰也料想不到這窮
酸懷中,竟然會藏了這許多酒杯。祖千秋得意洋洋的向桃根仙道“怎樣?”桃根仙臉色
慘然,道“我輸了,我吃八隻酒杯便是。”拿起那隻古藤杯,格的一聲,咬成兩截,將
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的一陣咀嚼,便吞下肚中。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將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吞下肚去,無不駭然。桃根仙一伸
手,又去拿那隻犀角杯,祖千秋左手撩出,去切他脈門。桃根仙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
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桃根仙愕然縮手,道“你不給我吃了?”祖千秋道“在下服
了你啦,我這八隻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這股狠勁,我可舍不得了。”
眾人又都大笑。嶽靈珊初時對桃穀六仙甚是害怕,但相處時刻既久,見他們未露凶悍之氣
,而行事說話甚為滑稽可親,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喂,這隻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桃根仙舐唇咂舌,嗒嗒有聲,說道“苦極了,有甚麼好吃?”祖千秋皺起了眉頭,道
“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可壞了我的大事。唉,沒了古藤杯,這百草酒用甚麼杯來喝才
是?隻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
古藤杯抹了一會,又取過檀木杯,裡裡外外的拭抹不已,隻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不抹倒
也罷了,這麼一抹,顯然越抹越臟。他抹了半天,才將木杯放在桌上,八隻一列,將其餘
金杯、銀杯等都收入懷中,然後將汾酒、葡萄酒、紹興酒等八種美酒,分彆斟入八隻杯裡
,籲了一口長氣,向令狐衝道“令狐仁兄,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後我陪你喝八杯
。咱們再來細細品評,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令狐衝道“好!”端起木
杯,將酒一口喝下,隻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驚,尋思道“這酒味
怎地如此古怪?”祖千秋道“我這些酒杯,實是飲者至寶。隻是膽小之徒,嘗到酒味有
異,喝了第一杯後,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來,能夠連飲八杯者,絕無僅有。”
令狐衝心想“就算酒中有毒,令狐衝早就命不久長,給他毒死便毒死便了,何必輸
這口氣?”當即端起酒杯,又連飲兩杯,隻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決非美酒之味,再
拿起第四杯酒時,桃根仙忽然叫道“啊喲,不好,我肚中發燒,有團炭火。”祖千秋笑
道“你將我半隻古藤酒杯吞下肚中,豈有不肚痛之理?這古藤堅硬如鐵,在肚子裡是化
不掉的,快些多吃瀉藥,瀉了出來,倘若瀉不出,隻好去請殺人名醫平一指開肚剖腸取出
來了。”令狐衝心念一動“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桃根仙吃了那隻古藤杯,就算
古藤堅硬不化,也不過肚中疼痛,哪有發燒之理?嘿,大丈夫視死如歸,他的毒藥越毒越
好。”一仰頭,又喝了一杯。嶽靈珊忽道“大師哥,這酒彆喝了,酒杯之中說不定有毒
。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須防人暗算報仇。”令狐衝淒然一笑,說道“這位祖先生
是個豪爽漢子,諒他也不會暗算於我。”內心深處,似乎反而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飲下即
死,屍身躺在嶽靈珊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點兒傷心?當即又喝了兩杯。這第六杯酒又酸
又鹹,更有些臭味,彆說當不得“美酒”兩字,便連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
中之時,不由得眉頭微微一皺。
桃乾仙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試試,說道“這兩杯給我喝罷。”伸手去
取第七杯酒。祖千秋揮扇往他手背擊落,笑道“慢慢來,輪著喝,每個人須得連喝八杯
,方知酒中真味。”桃乾仙見他扇子一擊之勢極是沉重,倘若給擊中了,隻怕手骨也得折
斷,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這杯,你待怎地?”
祖千秋的扇子本來折成一條短棍,為桃乾仙手指抓到之時,突然之間呼的一聲張開,
扇緣便往他食指上彈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桃乾仙險被彈中,急忙縮手,食指上已微微一
麻,啊啊大叫,向後退開。祖千秋道“令狐兄,你快些將這兩杯酒喝了……”令狐衝更
不多想,將餘下的兩杯酒喝了。這兩杯酒臭倒不臭,卻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藥氣衝
鼻,這哪裡是酒,比之最濃烈的草藥,藥氣還更重了三分。
桃穀六仙見他臉色怪異,都是極感好奇,問道“八杯酒喝下之後,味道怎樣?”祖
千秋搶著道“八杯齊飲,甘美無窮。古書上是有得說的。”桃乾仙道“胡說八道,甚
麼古書?”突然之間,也不知他使了甚麼古怪暗號,四人同時搶上,分彆抓住了祖千秋的
四肢。桃穀六仙捉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來,似鬼似魅,饒是祖千秋武功了得,
還是給桃穀四仙捉住手足,提將起來。華山派眾人見過桃穀四仙手撕成不憂的慘狀,忍不
住齊聲驚呼。祖千秋心念電閃,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藥?”抓住祖千秋手足
的桃穀四仙都已喝了不少酒,聽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祖千秋所爭的正是四人這片刻之間的猶豫,突然大叫“放屁,放屁!”桃穀四仙隻
覺手中一滑,登時便抓了個空,跟著“砰”的一聲巨響,船篷頂上穿了個大孔,祖千秋破
篷而遁,不知去向。桃根仙和桃枝仙兩手空空,桃花仙和桃葉仙手中,卻分彆多了一隻臭
襪,一隻沾滿了爛泥的臭鞋。桃穀五仙身法也是快極,一晃之下,齊到岸上,祖千秋卻已
影蹤不見。五人正要展開輕功去追,忽聽得長街儘頭有人呼道“祖千秋你這壞蛋臭東西
,快還我藥丸來,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那人大聲呼叫,迅速奔來。桃穀
五仙聽到有人大罵祖千秋,深合我意,都要瞧瞧這位如此夠朋友之人是怎樣一號人物,當
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見一個肉球氣喘籲籲的滾來,越滾越近,才看清楚這肉球居然是個活人。此人極矮
極胖,說他是人,實在頗為勉強。此人頭頸是決計沒有,一顆既扁且闊的腦袋安在雙肩之
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時,給人重重當頭一錘,打得他腦袋擠下,臉頰口鼻全都向橫裡扯了
開去。眾人一見,無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平一指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卻是全
然小巫見大巫了。”平一指不過矮而橫闊,此人卻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極處,似乎
隻有前臂而無上臂,隻有大腹而無小腹。此人來到船前,雙手一張,老氣橫秋的問道“
祖千秋這臭賊躲到哪裡去了?”桃根仙笑道“這臭賊逃走了,他腳程好快,你這麼慢慢
滾啊滾的,定然追他不上。”那人睜著圓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聲,突然大叫“
我的藥丸,我的藥丸!”雙足一彈,一個肉球衝入船艙,嗅了幾嗅,捉起桌上一隻空著的
酒杯,移近鼻端聞了一下,登時臉色大變。他臉容本就十分難看,這一變臉,更是奇形怪
狀,難以形容,委實是傷心到了極處。他將餘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說一句“我的
藥丸!”說了八句“我的藥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卒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聲大哭。
桃穀五仙更是好奇,一齊圍在身旁,問道“你為甚麼哭?”“是祖千秋欺侮你嗎?”“
不用難過,咱們找到這臭賊,把他撕成四塊,給你出氣。”那人哭道“我的藥丸給他和
酒喝了,便殺……殺了這臭賊,也……也……沒用啦。”
令狐衝心念一動,問道“那是甚麼藥丸?”
那人垂淚道“我前後足足花了一十二年時光,采集千年人參、伏苓、靈芝、鹿茸、
首烏、靈脂、熊膽、三七、麝香種種珍貴之極的藥物,九蒸九曬,製成八顆起死回生的‘
續命八丸’,卻給祖千秋這天殺的偷了去,混酒喝了。”令狐衝大驚,問道“你這八顆
藥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道“當然不同。有的極臭,有的極苦,有的入口如刀割,
有的辛辣如火炙。隻要吞服了這‘續命八丸’,不論多大的內傷外傷,定然起死回生。”
令狐衝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這祖千秋將你的續命八丸偷了來,不是自己吃了
,而是……而是……”那人問道“而是怎樣?”令狐衝道“而是混在酒裡,騙我吞下
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貴藥丸,還道他是下毒呢。”那人怒不可遏,罵道“下毒,下
毒!下你奶奶個毒!當真是你吃了我這續命八丸?”令狐衝道“那祖千秋在八隻酒杯之
中,裝了美酒給我飲下,確是有的極苦,有的甚臭,有的猶似刀割,有的好如火炙。甚麼
藥丸,我可沒瞧見。”那人瞪眼向令狐衝凝視,一張胖臉上的肥肉不住跳動,突然一聲大
叫,身子彈起,便向令狐衝撲去。
桃穀五仙見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剛縱起,桃穀四仙出手如電,已分彆拉住
他的四肢。
令狐衝忙叫“彆傷他性命!”
可是說也奇怪,那人雙手雙足被桃穀四仙拉住了,四肢反而縮攏,更似一個圓球。桃
穀四仙大奇,一聲呼喝,將他四肢拉了開來,但見這人的四肢越拉越長,手臂大腿,都從
身體中伸展出來,便如是一隻烏龜的四隻腳給人從殼裡拉了出來一般。令狐衝又叫“彆
傷他性命!”
桃穀四仙手勁稍鬆,那人四肢立時縮攏,又成了一個圓球。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大
叫“有趣,有趣!這是甚麼功夫?”桃穀四仙使勁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長了尺許。
嶽靈珊等女弟子瞧著,無不失笑。桃根仙道“喂,我們將你身子手足拉長,可俊得多啦
。”
那人大叫“啊喲,不好!”桃穀四仙一怔,齊道“怎麼?”手上勁力略鬆。那人
四肢猛地一縮,從桃穀四仙手中滑了出來,砰的一聲響,船底已給他撞破一個大洞,從黃
河中逃走了。眾人齊聲驚呼,隻見河水不絕從破洞中冒將上來。嶽不群叫道“各人取了
行李物件,躍上岸去。”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圓,河水湧進極快,過不多時,船艙中
水已齊膝。好在那船泊在岸邊,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臉,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衝道“你不用發愁,這船值得多少銀子,加倍賠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
我和那祖千秋素不相識,為甚麼他要盜了如此珍貴的藥物來騙我服下?”微一運氣,隻覺
丹田中一團火熱,但體內的八道真氣仍是衝突來去,不能聚集。當下勞德諾去另雇一船,
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衝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嶽不
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以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
隻是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隻得在船中歇了。
桃穀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
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到後來,總覺有點不能自圓其說,喝了一會悶酒,也就睡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