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一行人縱馬疾馳,每天隻睡一兩個時辰,沿途毫無耽擱,數日後便到了浙南龍泉。令
狐衝給卜沉和沙天江二人砍傷,流血雖多,畢竟隻是皮肉之傷。他內力渾厚,兼之內服外
敷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到得浙江境內時已好了大半。眾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聽
鑄劍穀的所在,但沿途鄉人均無所知。到得龍泉城內,見鑄刀鑄劍鋪甚多,可是向每家刀
劍鋪打聽,竟無一個鐵匠知道鑄劍穀的所在。眾人大急,再問可見到兩位年老尼姑,有沒
聽到附近有人爭鬥打架。眾鐵匠都說並沒聽到有甚麼人打架,至於尼姑,那是常常見到的
,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幾個尼姑,卻也不怎麼老。眾人問明水月庵的所在,當即馳馬前往
,到得庵前,隻見庵門緊閉。鄭萼上前打門,半天也無人出來。儀和見鄭萼又打了一會門
,沒聽見庵中有絲毫聲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劍出鞘,越牆而入。儀清跟著躍進。儀和道
“你瞧,這是甚麼?”指著地下。隻見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劍頭,顯是被人用利器
削下來的。儀和叫道“庵裡有人麼?”尋向後殿。儀清拔門開門,讓令狐衝和眾人進來
。她拾起一枚劍頭,交給令狐衝道“令狐師兄,這裡有人動過手。”
令狐衝接過劍頭,見斷截處極是光滑,問道“定閒、定逸兩位師伯,使的可是寶劍
麼?”儀清道“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寶劍。我師父曾道,隻須劍法練得到了家,便是木
劍竹劍,也能克敵製勝。她老人家又道,寶刀寶劍太過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殘
人肢體……”令狐衝沉吟道“那麼這不是兩位師伯削斷的?”儀清點了點頭。
隻聽得儀和在後殿叫道“這裡又有劍頭。”眾人跟著走向後殿,見殿堂中地下桌上
,到處積了灰塵。天下尼庵佛堂,必定灑掃十分乾淨,這等塵封土積,至少也有數日無人
居住了。令狐衝等又來到庵後院子,隻見好幾株樹木被利器劈斷,檢視斷截之處,當也已
曆時多日。後門洞開,門板飛出在數丈之外,似是被人踢開。後門外一條小徑通向群山,
走出十餘丈後,便分為兩條岔路。儀清叫道“大夥兒分頭找找,且看有無異狀。”過不
多時,秦絹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來“這裡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著叫道“鐵錐
!有一枚鐵錐。”眼見這條小路通入一片丘嶺起伏的群山,眾人當即向前疾馳,沿途不時
見到暗器和斷折的刀劍。突然之間,儀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從草叢中拾起一柄長劍
,向令狐衝道“本門的兵器!”令狐衝道“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和人相鬥,定是向這
裡過去。”眾人皆知掌門人和定逸師太定是鬥不過敵人,從這裡逃了下去,令狐衝這麼說
,不過措詞冠冕些而已。眼見一路上散滿了兵刃暗器,料想這一場爭鬥定然十分慘烈,事
隔多日,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眾人憂心忡忡,發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險,盤旋而上,繞入了後山。行得數裡,遍地皆是亂石,已無道路可循。
恒山派中武功較低的弟子儀琳、秦絹等已然落後。又走一陣,山中更無道路,亦不再見有
暗器等物指示方向。眾人正沒做理會處,突見左側山後有濃煙升起。令狐衝道“咱們快
到那邊瞧瞧。”疾向該處奔去。但見濃煙越升越高,繞過一處山坡後,眼前好大一個山穀
,穀中烈焰騰空,柴草燒得劈拍作響。令狐衝隱身石後,回身揮手,叫儀和等人不可作聲
。便在此時,聽得一個蒼老的男子聲音叫道“定閒、定逸,今日送你們一起上西方極樂
世界,得證正果,不須多謝我們啦。”令狐衝心中一喜“兩位師太並未遭難,幸喜沒有
來遲。”又有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東方教主好好勸你們歸降投誠,你們偏偏固執不聽,
自今而後,武林中可再沒恒山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們可怨不得我日月神教心狠
手辣,隻好怪自己頑固,累得許多年輕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實在可惜。哈哈,哈哈!”眼
見穀中火頭越燒越旺,顯是定閒、定逸兩位師太已被困在火中,令狐衝執劍在手,提一口
氣,長聲叫道“大膽魔教賊子,竟敢向恒山派眾位師太為難。五嶽劍派的高手們四方來
援,賊子們還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穀衝了下去。一到穀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乾
草堆得兩三丈高,令狐衝更不思索,湧身從火堆中跳將進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著的
還不甚多,他搶前幾步,見有兩座石窯,卻不見有人,便叫“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恒
山派的救兵來啦!”這時儀和、儀清、於嫂等眾弟子也在火圈外縱聲大呼,大叫“師父
、師伯,弟子們都到了。”跟著敵人呼叱之聲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恒山派的尼
姑!”“虛張聲勢,甚麼五嶽劍派的高手。”隨即兵刃相交,恒山派眾弟子和敵人交上了
手。隻見窯洞口中一個高大的人影鑽了出來,滿身血跡,正是定逸師太,手執長劍,當門
而立,雖然衣衫破爛,臉有血汙,但這麼一站,仍是神威凜凜,絲毫不失一代高手的氣派
。她一見令狐衝,怔了一怔,道“你……你是……”令狐衝道“弟子令狐衝。”定逸
師太道“我正識得你是令狐衝……”她在衡山群玉院外,曾隔窗見過令狐衝一麵。令狐
衝道“弟子開路,請眾位一齊衝殺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長條樹枝,挑動燃著的柴草。
定逸師太道“你已投入魔教……”便在此時,隻聽得一人喝道“甚麼人在這裡搗亂!
”刀光閃動,一柄鋼刀在火光中劈將下來。令狐衝眼見火勢甚烈,情勢危急,而定逸師太
對自己大有見疑之意,竟然不肯隨己衝出,當此情勢,隻有快刀斬亂麻,大開殺戒,方能
救得眾人脫險,當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複砍下。令狐衝長劍削出,嗤的
一聲響,將他右臂連刀一齊斬落。卻聽得外邊一個女子尖聲慘叫,當是恒山派女弟子遭了
毒手。令狐衝一驚,急從火圈中躍出,但見山坡上東一團、西一堆,數百人已鬥得甚急。
恒山派群弟子七人一隊,組成劍陣與敵人相抗,但也有許多人落了單,不及組成劍陣,便
已與敵人接戰。組成劍陣的即使未占上風,一時之間也是無礙,但各自為戰的凶險百出,
已有兩名女弟子在這頃刻之間屍橫就地。令狐衝雙目向戰場掃了一圈,見儀琳和秦絹二人
背靠背的正和三名漢子相鬥。他提氣急衝過去,猛見青光閃動,一柄長劍疾刺而至。令狐
衝長劍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即了帳。幾個起落,已奔到儀琳之前,一劍刺入一名漢子
背心,又一劍從另一名漢子脅下通入。第三名漢子舉起鋼鞭,正要往秦絹頭頂砸下,令狐
衝長劍反迎上去,將他一條手臂齊肩卸落。儀琳臉色慘白,露出一絲笑容,說道“阿彌
陀佛,令狐大哥。”令狐衝眼見於嫂被兩名好手攻得甚急,縱身過去,刷刷兩劍,一中小
腹、一斷右腕,敵方兩名好手一死一傷;回過身來,長劍到處,三名正和儀和、儀清劇鬥
的漢子在慘呼聲中倒地不起。隻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殺了這廝。
”三條灰影應聲撲至,三劍齊出,分指令狐衝的咽喉、胸口和小腹。這三劍劍招精奇,勢
道淩厲,實是第一流好手的劍法。令狐衝吃了一驚,心道“這是嵩山派劍法!難道他們
竟是嵩山派的?”他心念隻這麼一動,敵人三柄長劍的劍尖已逼近他三處要害。令狐衝運
起“獨孤九劍”中“破劍式”要訣,長劍圈轉,將敵人攻來的三劍一齊化解了,劍意未儘
,又將敵人逼得退開了兩步,隻見左首是個胖大漢子,四十來歲年紀,頦下一部短須。居
中是個乾瘦的老者,皮色黝黑,雙目炯炯生光。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竄出,反手刷刷兩
劍,刺倒了兩名正在夾攻鄭萼的敵人。那三人大聲吼叫,追了上來。令狐衝已打定主意
“這三人劍法甚高,一時三刻打發不了。纏鬥一久,恒山門下損傷必多。”他提起內力,
足下絲毫不停,東刺一招,西削一劍,長劍到處,必有一名敵人受傷倒地,甚或中劍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來,可是和他始終相差丈許,追趕不及。隻一盞茶功夫,已有三十餘
名敵人死傷在令狐衝劍下,果真是當者披靡,無人能擋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敵方頃刻間損
折了三十餘人,強弱之勢登時逆轉。令狐衝每殺傷得幾名敵人,恒山派女弟子便有數人緩
出手來,轉去相助同門,原是以寡敵眾,反過來漸漸轉為以強淩弱,越來越占上風。令狐
衝心想今日這一戰性命相搏,決計不能有絲毫容情,若不在極短時刻內殺退敵人,火勢漸
旺,困在石窯中的定閒師太等人便無法脫險。他奔行如飛,忽而直衝,忽而斜進,足跡所
到之處。丈許內的敵人無一得能幸免,過不多時,又有二十餘人倒地。定逸站在窯頂高處
,眼見令狐衝如此神出鬼沒的殺傷敵人,劍法之奇,直是生平從所未見,歡喜之餘,亦複
駭然。餘下敵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見令狐衝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擋,驀地裡發一聲
喊,有二十餘人向樹叢中逃了進去。令狐衝再殺數人,其餘各人更無鬥誌,也即逃個乾乾
淨淨。隻有那三名高手仍是在他身後追逐,但相距漸遠,顯然也已大有怯意。令狐衝立定
腳步,轉過身來,喝道“你們是嵩山派的,是不是?”那三人急向後躍。一個高大漢子
喝道“閣下何人?”令狐衝不答,向於嫂等人叫道“趕快撥開火路救人。”眾弟子砍
下樹枝,撲打燃著的柴草。儀和等幾名弟子已躍進火圈。枯枝乾草一經著火,再也撲打不
熄,但十餘人合力撲打下,火圈中已開了個缺口,儀和等人從窯中扶了幾名奄奄一息的尼
姑出來。令狐衝問道“定閒師太怎樣了?”隻聽得一個蒼老的女子聲音說道“有勞掛
懷!”一個中等身材的老尼從火圈中緩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無血跡,亦無塵土,
手中不持兵刃,隻左手拿著一串念珠,麵目慈祥,神定氣閒。令狐衝大為詫異,心想“
這位定閒師太竟然如此鎮定,身當大難,卻沒半分失態,當真名不虛傳。”當即躬身行禮
,說道“拜見師太。”定閒師太合十回禮,卻道“有人偷襲,小心了。”令狐衝應道
“是!”竟不回身,反手揮劍,擋開了那胖大漢子刺過來的一劍,說道“弟子赴援來
遲,請師太恕罪。”當當連聲,又擋開背後刺來的兩劍。
這時火圈中又有十餘名尼姑出來,更有人背負著屍體。定逸師太大踏步走出,厲聲罵
道“無恥奸徒,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著火,正向上延燒,她卻置之不理。於嫂過
去替她撲熄。令狐衝道“兩位師太無恙,實是萬千之喜。”身後嗤嗤風響,三柄長劍同
時刺到,令狐衝此刻不但劍法精奇,內功之強也已當世少有匹敵,聽到金刃劈風之聲,內
力感應,自然而然知道敵招來路,長劍揮出,反刺敵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極高,急閃避過
,但那高大漢子的手背還是被劃一道口子,鮮血涔涔。令狐衝道“兩位師太,嵩山派是
五嶽劍派之首,和恒山派同氣連枝,何以忽施偷襲,實令人大惑不解。”定逸師太問道
“師姊呢?她怎麼沒來?”秦絹哭道“師……師父為奸人圍攻,力戰身……身亡……”
定逸師太悲憤交集,罵道“好賊子!”踏步上前,可是隻走得兩步,身子一晃,便即坐
倒,口中鮮血狂噴。
嵩山派三名高手接連變招,始終奈何不了令狐衝分毫,眼見他背向己方,反手持劍,
劍招已神妙難測,倘若轉過身來,更怎能是他之敵?三人暗暗叫苦,隻想脫身逃走。令狐
衝轉過身來,刷刷數劍急攻,劍招之出,對左首敵人攻其左側,對右首敵人攻其右側,逼
得三人越擠越緊。他一柄長劍將三人圈住,連攻一十八劍,那三人擋了一十八招,竟無餘
裕能還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嵩山派的精妙劍法,但在“獨孤九劍”的攻擊之下,全無還
手餘地。令狐衝有心逼得他們施展本門劍法,再也無可抵賴,眼見三人滿臉都是汗水,神
情猙獰可怖,但劍法卻並無散亂,顯然每人數十年的修為,均是大非尋常。定閒師太說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趙師兄、張師兄、司馬師兄,我恒山派和貴派無怨無仇,三位
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縱火將我燒成焦炭?貧尼不明,倒要請教。”那嵩山派三名好手
正是姓趙、姓張、姓司馬。三人極少在江湖上走動,隻道自己身分十分隱秘,本已給令狐
衝迫得手忙腳亂,忽聽定閒師太叫了姓氏出來,都是一驚。嗆啷、嗆啷兩響,兩人手腕中
劍,長劍落地。令狐衝劍尖指在那姓趙矮小老者喉頭,喝道“撤劍!”那老者長歎一聲
,說道“天下居然有這等武功,這等劍法!趙某人栽在閣下劍底,卻也不算冤枉。”手
腕一振,內力到處,手中長劍斷為七八截,掉在地下。令狐衝退開幾步,儀和等七人各出
長劍,圍住三人。定閒師太緩緩的道“貴派意欲將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並成一個五嶽派
。貧尼以恒山派傳世數百年,不敢由貧尼手中而絕,拒卻了貴派的倡議。此事本來儘可從
長計議,何以各位竟冒充魔教,痛下毒手,要將我恒山派儘數誅滅。如此行事,那不是太
霸道了些嗎?”
定逸師太怒道“師姊跟他們多說甚麼?一概殺了,免留後患,咳……咳……”她咳
得幾聲,又大口吐血。那姓司馬的高大漢子道“我們是奉命差遣,內中詳情,一概不知
……那姓趙老者怒道“任他們要殺要剮便了,你多說甚麼?”那姓司馬的被他這麼一喝
,便不再說,臉上頗有慚愧之意。定閒師太說道“三位三十年前橫行冀北,後來突然銷
聲匿跡。貧尼還道三位已然大徹大悟,痛改前非,卻不料暗中投入嵩山派,另有圖謀。唉
,嵩山派左掌門一代高人,卻收羅了許多左道……這許多江湖異士,和同道中人為難,真
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雖當此大變,仍不願出言傷人,說話自覺稍有過份,
便即轉口,長歎一聲,問道“我師姊定靜師太,也是傷在貴派之手嗎?”
那姓司馬的先前言語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顏麵,大聲道“不錯,那是鐘師弟……
”那姓趙老者“嘿”的一聲,向他怒目而視。那姓司馬的才知失言,兀自說道“事已如
此,還隱瞞甚麼?左掌門命我們分兵兩路,各赴浙閩乾事。”定閒師太道“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左掌門已然身為五嶽劍派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歸並五派,由一人出
任掌門?如此大動乾戈,傷殘同道,豈不為天下英雄所笑?”定逸師太厲聲道“師姊,
賊子野心,貪得無厭……你……”定閒師太揮了揮手,向那三人說道“天網恢恢,疏而
不漏。多行不義,必遭惡報。你們去罷!相煩三位奉告左掌門,恒山派從此不再奉左掌門
號令。敝派雖然都是孱弱女子,卻也決計不屈於強暴。左掌門並派之議,恒山派恕不奉命
。”儀和叫道“師伯,他們……他們好惡毒……”定閒師太道“撤了劍陣!”儀和應
道“是!”長劍一舉,七人收劍退開。這三名嵩山派好手萬料不到居然這麼容易便獲釋
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定閒師太躬身行禮,轉身飛奔而去。那姓趙的老者奔出數丈,停步
回身,朗聲道“請問這位劍法通神的少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報仇之望,
卻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劍底。”
令狐衝笑道“本將軍泉州府參將吳天德便是!來將通名。”那老者明知他說的是假
話,長歎一聲,轉頭而去。其時火頭越燒越旺,嵩山派死傷的人眾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下。
十餘名傷勢較輕的慢慢爬起走開,重傷的臥於血泊之中,眼見火勢便要燒到,無力相避,
有的便大聲呼救。定閒師太道“這事不與他們相乾,皆因左掌門一念之差而起。於嫂、
儀清,便救他們一救。”眾人知道掌門人素來慈悲,不敢違拗,當下分彆去檢視嵩山派中
死傷之輩,隻要尚有氣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藥給之敷治。
定閒師太舉首向南,淚水滾滾而下,叫道“師姊!”身子晃了兩下,向前直摔下去
。
眾人大驚,搶上扶起,隻見她口中一道道鮮血流出,而定逸師太傷勢亦重。眾弟子十
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齊望著令狐衝,要聽他的主意。
令狐衝道“快給兩位師太服用傷藥。受傷的先裹傷止血。此處火氣仍烈,大夥兒到
那邊休息。請幾位師姊師妹去找些野果或甚麼吃的。”眾人應命,分頭辦事。鄭萼、秦絹
用水壺裝了山水,服侍定閒、定逸以及受傷的眾位同門喝水服藥。龍泉一戰,恒山派弟子
死了三十七人。眾弟子想起定靜師太和戰死了的師姊師妹,儘皆傷感,突然有人放聲大哭
,餘人也都哭了起來。霎時之間,山穀充滿了一片悲號之聲。定逸師太厲聲喝道“死的
已經死,怎地如此想不開?大家平時學佛誦經,為的便是參悟這‘生死’兩字,一副臭皮
囊,又有甚麼好留戀的?”眾弟子素知這位師太性如烈火,誰也不敢拗她之意,當下便收
了哭聲,但許多人兀是抽噎不止。定逸師太又道“師姊到底如何遭難?萼兒,你口齒清
楚些,給掌門人稟告明白。”鄭萼應道“是。”站起身來,將如何仙霞嶺中伏,得令狐
衝援手,如何廿八鋪為敵人迷藥迷倒被擒,如何定靜師太為嵩山派鐘鎮所脅,又受蒙麵人
圍攻,幸得令狐衝趕到殺退,而定靜師太終於傷重圓寂等情,一一說了。
定逸師太道“這就是了。嵩山派的賊子冒充魔教,脅迫師姊讚同並教之議。哼,用
心好毒。倘若你們皆為嵩山派所擒,師姊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說到後來,已是
氣力不繼,聲音漸漸微弱,喘息了一會,又道“師姊在仙霞嶺遭到圍攻,便知敵人不是
易與之輩,信鴿傳書,要我們率眾來援,不料……不料……這件事,也是落在敵人算中。
”定閒師太座下的二弟子儀文說道“師叔,你請歇歇,弟子來述說咱們遇敵的經過。”
定逸師太怒道“有甚麼經過?水月庵中敵人夜襲,乒乒乓乓的一直打到今日。”儀文道
“是。”仍是簡單敘述數日來遇敵的情景。
原來當晚嵩山派大舉來襲,各人也都蒙麵,冒充是魔教的教眾。恒山派倉卒受攻,當
時大有覆沒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脈,庵中藏得五柄龍泉寶劍,住持清曉師太在危
急中將寶劍分交定閒、定逸等禦敵。龍泉寶劍削鐵如泥,既將敵人兵刃削斷了不少,又傷
了不少敵人,這才且戰且退,逃到了這山穀之中。清曉師太卻因護友殉難。這山穀舊產精
鐵,數百年前原是鑄鐵之所,後來精鐵采完,鑄劍爐搬往彆處,隻剩下幾座昔日煉焦的石
窯。也幸得這幾座石窯,恒山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難。嵩山派久攻不下,堆積柴草,使
起火攻毒計,倘若令狐衝等來遲半日,眾人勢難幸免了。定逸師太不耐煩去聽儀文述說往
事,雙目瞪著令狐衝,突然說道“你……你很好啊。你師父為甚麼將你逐出門牆?說你
和魔教勾結?”令狐衝道“弟子交遊不慎,確是結識了幾個魔教中的人物。”定逸師太
哼了一聲,道“像嵩山派這樣狼子野心,卻比魔教更加不如了。哼,正教中人,就一定
比魔教好些嗎?”儀和道“令狐師兄,我不敢說你師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
有難,卻袖手旁觀,這中間……這中間……說不定他早已讚成嵩山派的並派之議了。”
令狐衝心中一動,覺得這話也未嘗無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師,心中決不敢對他存絲毫
不敬的念頭,說道“我恩師也不是袖手旁觀,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這個……
”定閒師太一直在閉目養神,這時緩緩睜開眼來,說道“敝派數遭大難,均蒙令狐少俠
援手,這番大恩大德……”令狐衝忙道“弟子稍效微勞,師伯之言,弟子可萬不敢當。
”定閒師太搖了搖頭,道“少俠何必過謙?嶽師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來效力,那
也是一樣。儀和,可不能胡言亂語,對尊長無禮。”儀和躬身道“是,弟子不敢了。不
過……不過令狐師兄已被逐出華山派,嶽師伯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嶽師伯派來的。”
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你就是不服氣,定要辯個明白。”儀和忽然歎了口氣,說道
“令狐師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定閒師太問道“為甚麼?”儀和道“他已被逐出
華山,無所歸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們共曆患難,已是自己人一樣……”
定逸師太喝道“胡說八道,你年紀越大,說話越像個孩子。”定閒師太微微一笑,道
“嶽師兄一時誤會,將來辨明真相,自會將令狐少俠重收門戶。嵩山派圖謀之心,不會就
此便息,華山派也正要倚仗令狐少俠呢。就算他不回華山,以他這樣的胸懷武功,就是自
行創門立派,也非難事。”
鄭萼道“掌門師叔說得真對。令狐師兄,華山派這些人都對你這麼凶,你就來自創
一個……創個‘令狐派’給他們瞧瞧。哼,難道非回華山派不可,好希罕麼?”令狐衝臉
現苦笑,道“師伯獎飾之言,弟子何以克當?但願恩師日後能原恕弟子過失,得許重入
門牆,弟子便更無他求了。”秦絹道“你更無他求?你小師妹呢?”
令狐衝搖了搖頭,岔開話頭,說道“一眾殉難的師姊遺體,咱們是就地安葬呢,還
是火化後將骨灰運回恒山?”定閒師太道“都火化了罷!”她雖對世事看得透徹,但見
這許多屍體橫臥地下,都是多年相隨自己的好弟子,說這句話時,聲音也不免哽咽了。眾
弟子又有好幾人哭了出來。有些弟子已死數日,有的屍體還遠在數十丈外。眾弟子搬移同
門屍身之時,無不痛罵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居心險惡,手段毒辣。待諸事就緒,天色已黑,
當晚眾人便在荒山間露宿一宵。次晨眾弟子背負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以及受傷的同門
,到了龍泉城內,改行水道,雇了七艘烏篷船,向北進發。令狐衝生怕嵩山派又再在水上
偷襲,隨著眾人北上。恒山派既有兩位長輩同行,令狐衝深自收斂,再也不敢和眾弟子胡
說八道了。定閒師太、定逸師太等受傷本來頗為不輕,幸好恒山派治傷丸散極具神效,過
錢塘江後,便已脫險境。恒山派此次元氣大傷,不願途中再生事端,儘量避開江湖人物,
到得長江邊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緩緩行去,預擬到得漢口後,受傷眾人便
會好得十之六七,那時再舍舟登陸,折向北行,回歸恒山。
這一日來到鄱陽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時所乘江船甚大,數十人分乘兩船。令狐衝晚
間在後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聽得江岸之上有人輕輕擊掌,擊了三下,停得一
停,又擊三下。跟著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擊掌三響,停得一停,再擊三下。擊掌聲本來極
輕,但令狐衝內力既厚,耳音隨之極好,一聞異聲,立即從睡夢中醒覺,知是江湖上人物
相互招呼的訊號。這些日來,他隨時隨刻注視水麵上的動靜,防人襲擊,尋思“不妨前
去瞧瞧,若和恒山派無關,那是最好,否則暗中便料理了,免得驚動定閒師太她們。”凝
目往西首的船隻上瞧去,果見一條黑影從數丈外躍起,到了岸上,輕功卻也平平。令狐衝
輕輕一縱,悄沒聲息的上岸,繞到東首排在江邊的一列大油簍之後,掩將過去,隻聽一人
說道“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恒山派的。”另一人道“你說怎麼辦?”令狐衝慢慢欺
近,星月微光之下,隻見一人滿臉胡子,另一人臉形又長又尖,不但是瓜子臉,而且是張
葵花子臉。隻聽這尖臉漢子說道“單憑咱們白蛟幫,人數雖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
著動手是不成的。”那胡子道“誰說明著動手了?這些尼姑武功雖強,水上的玩藝卻未
必成。明兒咱們駕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鑿穿了她們坐船,還不一一的手到
擒來?”那尖臉漢子喜道“此計大妙。咱哥兒倆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幫的萬兒,從此在
江湖上可響得很啦。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擔心。”那胡子道“擔心甚麼?”那尖臉的道
“他們五嶽劍派結盟,說甚麼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要是給莫大先生得知了,來尋咱們
晦氣,白蛟幫可吃不了要兜著走啦。”那胡子道“哼,這幾年來咱們受衡山派的氣,可
也受得夠啦。這一次咱們倘若不替朋友們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時,朋友們也不會出力
相幫。這番大事乾成後,說不定衡山派也會鬨個全軍覆沒,又怕莫大先生作甚?”那尖臉
的道“好,就是這個主意。咱們去招集人手,可得揀水性兒好的。”令狐衝一竄而出,
反轉劍柄,在那尖臉的後腦一撞,那人登時暈了過去。那胡子揮拳打來,令狐衝劍柄探出
,登的一聲,正中他左邊太陽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轉了幾轉身,一交坐倒。令狐衝橫過長
劍,削下兩隻大油簍的蓋子,提起二人,分彆塞入了油簍。油簍中裝滿了菜油,每一簍裝
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裝船,運往下遊去的。這二人一浸入油簍,登時油過口鼻,冷油一激
,便即醒轉,骨嘟骨嘟的大口吞油。忽然背後有人說道“令狐少俠,勿傷他們性命。”
正是定閒師太的聲音。令狐衝微微一驚,心想“定閒師太何時到了身後,我竟沒知曉。
”當下鬆開按在二人頭上的雙手,說道“是!”那二人頭上一鬆,便欲躍出。令狐衝笑
道“彆動!”伸劍在二人頭頂一擊,又將二人迫入了油簍。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頸
,雙眼難睜,竟不知何以會處此狼狽境地。隻見一條灰影從船上躍將過來,卻是定逸師太
,問道“師姊,捉到了小毛賊麼?”定閒師太道“是九江白蛟幫的兩位堂主,令狐少
俠跟他們開開玩笑。”她轉頭向那胡子道“閣下姓易還是姓齊?史幫主可好?”那胡子
正是姓易,奇道“我……我姓易,你怎麼知道?咱們史幫主很好啊。”定閒微笑道“
白蛟幫易堂主、齊堂主,江湖上人稱‘長江雙飛魚’,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貫耳。”
定閒師太心細如發,雖然平時極少出庵,但於江湖上各門各派的人物,無一不是了如
指掌,否則怎能認出嵩山派中那三名為首高手?以這姓易的胡子,這姓齊的尖臉漢子而論
,在武林中隻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見到兩人容貌,便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來曆。那尖臉
漢子甚是得意,說道“如雷貫耳,那可不敢。”令狐衝手上一用力,用劍刃將他腦袋壓
入了油中,又再鬆手,笑道“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貫耳。”那漢子怒道“你……你…
…”想要破口罵人,卻又不敢。令狐衝道“我問一句,你們就老老實實答一句,若有絲
毫隱瞞,叫你‘長江雙飛魚’變成一對‘油浸死泥鰍’。”說著將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
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備,沒吞油入肚,但菜油從鼻孔中灌入,卻也說不出的難受。定閒和
定逸忍不住微笑,均想“這年輕人十分胡鬨頑皮。但這倒也不失為逼供的好法子。”
令狐衝問道“你們白蛟幫幾時跟嵩山派勾結了?是誰叫你們來跟恒山派為難的?”
那胡子道“和嵩山派勾結?這可奇了。嵩山派英雄,咱們一位也不識啊。”令狐衝道
“啊哈!第一句話你就沒老實回答。叫你喝油喝一個飽!”挺劍平按其頂,將他按入油中
。這胡子雖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令狐衝渾厚的內力自長劍傳到,便如千斤之重
的大石壓在他頭頂,絲毫動彈不得。菜油沒其口鼻,露出了雙眼,骨碌碌的轉動,甚是狼
狽。
令狐衝向那尖臉漢子道“你快說!你想做長江飛魚呢,還是想做油浸泥鰍?”那姓
齊的道“遇上了你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鰍,可也辦不到了。不過易大哥可沒說謊,
咱們確是不識得嵩山派的人物。再說,嵩山派和恒山派結盟,武林中人所共知。嵩山派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