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半,彭連虎忽地伸出雙手,左伸右收,右伸左收,將沙通天彈出的瓜子一顆顆的都從
空中截了下來。瓜子體型極小,去得又快,但他居然沒漏了一顆。一個發得快,一個接得也
快,猶如流水一般,一碟瓜子堪堪都將轉入彭連虎手中。
眾人叫好聲中,彭連虎笑躍歸座,沙通天才將那半個“曲”打成。要是換了彆人,彭連
虎這一下顯然有損削他威風之嫌,但兩人交情深厚,沙通天隻微微一笑,並不見怪,回頭對
歐陽克道“歐陽公子露點甚麼,讓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麵的人開開眼界。”歐陽克聽他語含
譏刺,知道先前震開他的手掌,此人心中已不無芥蒂,心想顯些甚麼功夫,叫這禿頭佩服我
才好,隻見侍役正送上四盆甜品,在每人麵前放上一雙新筷,將吃過鹹食的筷子收集起來。
歐陽克將那筷子接過,隨手一撒,二十隻筷子同時飛出,插入雪地,整整齊齊的排成四個梅
花形。將筷子擲出插入雪中,那是小童也會之事,自然絲毫不難,但一手撒出二十隻筷子而
布成如此整齊的圖形,卻又是難到了極處。這一招的功力深妙之處,郭靖與完顏康還不大了
然,但王處一與沙通天等人都是暗暗驚佩,齊聲喝彩。王處一眼見各人均負絕藝,苦思脫身
之計,鬥然想起“這些武林中的好手,平時遇到一人已是不易,怎麼忽然都聚集在這裡?
像白駝山少主、靈智上人、參仙老怪等人,都是極少涉足中原的,為甚麼一齊來了燕京?這
中間定有一樁重大的圖謀。”隻見參仙老怪梁子翁笑嘻嘻的站起身來,向眾人拱了拱手,緩
步走到庭中,忽地躍起,左足探出,已落在歐陽克插在雪地的筷子之上,拉開架子,“懷中
抱月”、“二郎擔山”、“拉弓式”、“脫靴轉身”,把一路巧打連綿的“燕青拳”使了出
來,腳下縱跳如飛,每一步都落在豎直的筷子之上。隻見他“讓步跨虎”、“退步收勢”,
把一路“燕青拳”打完,二十隻筷子仍是整整齊齊的豎在雪地,沒一隻欹側彎倒。梁子翁臉
上笑容不斷,縱身回席。登時彩聲滿堂。郭靖更是不住的嘖嘖稱奇。這時酒筵將完,眾仆在
一隻隻金盆中盛了溫水給各人洗手,王處一心想“現下隻等靈智上人顯過武功,這些人就
要一齊出手了。”斜眼看那藏僧時,隻見他若無其事的把雙手浸在金盆之中,毫不理會。各
人早已洗手完畢,他一雙手還是浸在盆裡,眾人見他慢吞吞的若有所思,都感到有點奇怪,
過了一會,他那隻金盆中忽有一縷縷的水氣上升。再過一陣,盆裡水氣愈冒愈盛。片刻之
間,盆裡發出微聲,小水泡一個個從盆底冒將上來。王處一暗暗心驚“這藏僧內功好生了
得!事不宜遲,我非先發製人不可。”眼見眾人的目光都集注在靈智上人雙手伸入的金盆,
心想“眼前時機稍縱即逝,隻有給他們來個出其不意,先下手為強。”突然身子微側,左
手越過兩人,隔座拿住了完顏康腕上脈門,將他提過,隨即抓住他背心上的穴道。沙通天等
大驚,一時不知所措。
王處一右手提起酒壺,說道“今日會見各位英雄,實是有緣。貧道借花獻佛,敬各位
一杯。”右手提起酒壺給各人一一斟酒。隻見酒壺嘴中一道酒箭激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酒
杯之中,不論那人距他是遠是近,這一道酒箭總是恰好落入杯內。有的人酒杯已空,有的還
剩下半杯,但他斟來無一不是恰到好處,或多或少,一道酒箭從空而降,落入杯中後正好齊
杯而滿,既無一滴溢出,也無一滴落在杯外。靈智上人等眼見他從斟酒之中,顯示了深湛內
功,右手既能如此斟酒,左手搭在完顏康背上,稍一運勁,立即便能震碎他的心肺內臟,明
明是我眾敵寡,但投鼠忌器,大家眼睜睜的不敢動手。王處一最後替自己和郭靖斟滿了酒,
舉杯飲乾,朗然說道“貧道和各位無冤無仇,和這位姓郭的小哥也是非親非故,但見他頗
有俠義之心,是個有骨氣的少年,是以想求各位瞧著貧道薄麵,放他過去。”眾人默不作
聲。王處一道“各位若肯大肚寬容,貧道也就放了小王爺,一位金枝玉葉的小王爺,換一
個尋常百姓,各位決不吃虧,怎麼樣?”梁子翁笑道“王道長爽快得很,這筆生意就這樣
做了。”
王處一毫不遲疑,左手鬆開,完顏康登得自由。王處一知道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儘管邪毒狠辣,私底下乾事罔顧信義,但在旁人之前決計不肯食言而肥,自墮威名,當
下向各人點首為禮,拉了郭靖的手,說道“就此告辭,後會有期。”眾人眼見一尾入了網
的魚兒竟自滑脫,無不暗呼可惜,均感臉上無光。完顏康定了定神,含笑道“道長有暇,
請隨時過來敘敘,好讓後輩得聆教益。”站起身來,恭送出去。王處一哼了一聲,說道
“咱們的事還沒了,定有再見的日子!”走到花廳門口,靈智上人忽道“道長功力精奧,
令人拜服之至。”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突然雙掌提起,一股勁風猛然撲出。王處一舉手回
禮,也是運力於掌,要以數十年修習的內功相抵。兩股勁風剛觸到,靈智上人突變內力為外
功,右掌鬥然探出,來抓王處一手腕。這一下迅捷之至,王處一變招卻也甚是靈動。反手勾
腕,強對強,硬碰硬,兩人手腕一搭上,立即分開。靈智上人臉色微變,說道“佩服,佩
服!”後躍退開。王處一微笑道“大師名滿江湖,怎麼說了話不算數?”靈智上人怒道
“我不是留這姓郭的小子,我是要留你……”他為王處一掌力所震,已然受傷,若是靜神定
心,調勻呼吸,一時還不致發作,但為王處一的言語所激,怒氣上衝,一言未畢,大口鮮血
直噴出來。王處一不敢停留,牽了郭靖的手,急步走出府門。沙通天、彭連虎等眾人一則有
話在先,不肯言而無信,再則見靈智上人吃了大虧,心下均各凜然,也不再上前阻攔。王處
一快步走出趙王府府門十餘丈,轉了個彎,見後麵無人追來,低聲說道“你背我到客店
去。”郭靖聽他聲音微弱,有氣沒力,不覺大吃一驚,隻見他臉色蒼白,滿麵病容,和適才
神采飛揚的情狀大不相同,忙道“道長,你受傷了嗎?”王處一點點頭,一個踉蹌,竟自
站立不穩。郭靖忙蹲下身來,把他負在背上,快步而行,走到一家大客店門前,正要入內。
王處一低聲道“找……找最僻靜……地方的小……小店。”郭靖會意,明白是生恐對頭找
來,他身受重傷,自己本領低微,隻要給人尋到,那隻有束手待斃的份兒,於是低頭急奔。
他不識道路,儘往人少屋陋的地方走去,果然越走越是偏僻,隻感到背上王處一呼吸愈來愈
弱,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眼見門口和店堂又小又臟,當下也顧不得這許多,闖進店房,
將他放在炕上。王處一道“快……快……找一隻大缸……盛滿……滿清水……”郭靖道
“還要甚麼?”王處一不再說話,揮手催他快去。
郭靖忙出房吩咐店伴,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櫃上,又賞了店小二幾錢銀子。他來到中原
數日,倒也已明白了賞人錢財的道理。那店小二歡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中,
把清水裝得滿滿地。郭靖回報已經辦妥。王處一道“好……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裡……
不許……彆人過來。”郭靖不解其意,依言將他抱入缸內,清水直浸到頭頸,再命店小二攔
阻閒人。隻見王處一閉目而坐,急呼緩吸,過了一頓飯工夫,一缸清水竟漸漸變成黑色,他
臉色卻也略複紅潤。王處一道“扶我出來,換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換了水,又將他放入
缸內。這時才知他是以內功逼出身上毒質,化在水裡。這般連換了四缸清水。水中才無黑
色。王處一笑道“沒事啦。”扶著缸沿,跨了出來,歎道“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
放了心,甚是喜慰,問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麼?”王處一道“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
生平見過不少,但從沒見過這麼厲害的,今日幾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沒事了。您
要吃甚麼東西,我叫人去買。”王處一命他向櫃上借了筆硯,開了一張藥方,說道“我性
命已然無礙,但內臟毒氣未淨,十二個時辰之內如不除去,不免終身殘廢。”郭靖接過藥
方,如飛而去,見橫街上有一家藥鋪,忙將藥方遞到櫃上。店伴接過方子一看,說道“客
官來得不巧,方子上血竭、田七、沒藥、熊膽四味藥,小店剛巧沒貨。”郭靖不等他說第二
句,搶過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藥鋪,仍是缺少這幾味藥,接連走了七八家,無不如
此。郭靖又急又怒,在城中到處奔跑買藥,連三開間門麵、金字招牌的大藥鋪,也都說這些
藥本來存貨不少,但剛才正巧給人儘數搜買了去。郭靖這才恍然,定是趙王府中的人料到王
處一中毒受傷後定要使用這些藥物,竟把全城各處藥鋪中這幾味主藥都抄得乾乾淨淨,用心
可實在歹毒。當下垂頭喪氣的回到客店,對王處一說了。王處一歎了一口氣,臉色慘然。郭
靖心中難過,伏在桌上放聲大哭。王處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況我也未見得會死呢,又何必哭泣?”輕輕擊著床沿,縱聲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
其白兮守其黑,知榮守辱兮為道者損,損之又損兮乃至無極。”郭靖收淚看著他,怔怔的出
神。王處一哈哈一笑,盤膝坐在床上,用起功來。郭靖不敢驚動,悄悄走出客房,忽想
“我趕到附近市鎮去,他們未必也把那裡的藥都買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正要去打
聽附近市鎮的遠近道路,隻見店小二匆匆進來,遞了一封信給他,信封上寫著“郭大爺親
啟”五字。郭靖心中奇怪“是誰給我的信?”忙撕開封皮,抽出一張白紙,見紙上寫道
“我在城外向西十裡的湖邊等你,有要緊事對你說,快來。”下麵畫著一個小叫化的圖像,
笑嘻嘻的正是黃蓉,形貌甚是神似。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這裡?”問道“這信是誰送
來的?”店小二道“是街邊的一個閒漢送來的。”
郭靖回進店房,見王處一站在地下活動手足,說道“道長,我到附近市鎮去買藥。”
王處一道“我們既想到這一層,他們何嘗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決意一試,心想“黃賢弟聰明伶俐,我先跟他商量商量。”說道
“我的好朋友約我見麵,弟子去一下馬上就回。”說著將信給王處一看了。
王處一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孩子你怎麼認得的?”郭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說了。王處
一道“他戲弄侯通海的情狀我都見到了,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隨即正色道“你此
去可要小心了。這孩子的武功遠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卻總是透著一股邪氣,我也摸不準是甚
麼緣故。”郭靖道“我和他是生死之交,他決不能害我。”王處一歎道“你和他相識有
多久,能說甚麼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計你時,你定然對付不了。”郭靖心中對
黃蓉絕無半分猜疑,心想“道長這麼說,必因是不知黃賢弟的為人。”當下滿口誇說黃蓉
的好處。王處一笑道“你去吧。少年人無不如此,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人……瞧這人
身形與說話聲音,似乎不是……似乎是個……你難道當真看不出……”說到這裡,不說下去
了,隻搖了搖頭。郭靖把藥方揣在懷裡,出了西門,放開腳步,向城外奔去。出得城來,飛
雪愈大,雪花點點撲麵,放眼隻見白茫茫的一片,野外人蹤絕跡,行了將近十裡,前麵水光
閃動,正是一個小小湖泊。此時天氣倒不甚寒,湖中並未結冰,雪花落在湖麵,都融在水
裡,湖邊一排排都是梅樹,梅花再加上冰花雪蕊,更顯皎潔。郭靖四望不見人影,焦急起
來“莫非他等我不來,先回去了?”放聲大叫“黃賢弟,黃賢弟。”隻聽忽喇喇一聲
響,湖邊飛起兩隻水鳥。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兩聲,又想“或許他還未到達,我在這裡
等他便了。”
當下坐在湖邊,既掛念黃蓉,又掛念王處一的傷勢,也無心欣賞雪景,何況這大雪紛飛
之象,他從小就在塞外見慣了的,至於黃沙大漠與平湖寒梅之間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上。
等了好一陣,忽聽得西首樹林中隱隱傳來爭吵之聲,他好奇心起,快步過去,隻聽得一人粗
聲說道“這當兒還擺甚麼大師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兩,你還不是也在半空中蕩秋千。”
另一人道“!剛才你若不是這麼膽小,轉身先逃,咱們四個打他一個,難道便會輸
了?”又一人道“你逃得摔了一交,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聽聲音似乎是黃河四鬼。
郭靖手按腰間軟鞭,探頭往林中張去,卻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忽聽得聲音從高處傳來,有人
說道“明刀明槍的交戰,咱們決不能輸,誰料得到這小叫化詭計百出……”郭靖抬起頭
來,隻見四個人吊在空中,搖搖擺擺,兀自指手劃腳的爭吵不休,卻不是黃河四鬼是誰?他
一見之下,心中大喜,料知黃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過去,說道“咦,你們又在這裡練
輕功!”錢青健怒道“誰說是練輕功?你這渾小子不生眼睛,咱們是給人吊在這裡的。”
郭靖哈哈大笑。錢青健怒極,空中飛腳要去踢他,但相距遠了,卻哪裡踢得著?馬青雄罵
道“臭小子,你再不滾得遠遠的,老子撒尿淋你了!”郭靖笑得彎了腰,說道“我站在
這裡,你的尿淋我不著。”突然身後有人輕輕一笑,郭靖轉過頭去,水聲響動,一葉扁舟從
樹叢中飄了出來。隻見船尾一個女子持槳蕩舟,長發披肩,全身白衣,頭發上束了條金帶,
白雪一映,更是燦然生光。郭靖見這少女一身裝束猶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
蕩近,隻見那女子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不可逼
視。
郭靖隻覺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轉開了頭,緩緩退開幾步。那少女把船搖到岸邊,叫
道“郭哥哥,上船來吧!”郭靖猛吃一驚,轉過頭來,隻見那少女笑靨生春,衣襟在風中
輕輕飄動。郭靖如癡似夢,雙手揉了揉眼睛。那少女笑道“怎麼?不認識我啦?”郭靖聽
她聲音,依稀便是黃蓉模樣,但一個肮臟襤褸的男叫化,怎麼會忽然變成一個仙女,真是不
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聽得背後黃河四鬼紛紛叫嚷“小姑娘,快來割斷我們身上繩索,放
我們下來!”“你來幫個忙,我給你一百兩銀子!”“每人一百兩,一共四百兩!”“你要
八百兩也行。”
那少女對他們渾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黃賢弟啊,你不睬我了嗎?”郭靖再定神一
看,果見她眉目口鼻確和黃蓉一模一樣,說道“你……你………”隻說了兩個“你”字,
再也接不下去了。黃蓉嫣然一笑,說道“我本是女子,誰要你黃賢弟、黃賢弟的叫我?快
上船來罷。”郭靖恍在夢中,雙足一點,躍上船去。黃河四鬼兀自將救人的賞格不斷提高。
黃蓉把小舟蕩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們在這裡喝酒賞雪,那不好嗎?”這時離黃河
四鬼已遠,叫嚷之聲已聽不到了。郭靖心神漸定,笑道“我真胡塗,一直當你是男子,以
後不能再叫你黃賢弟啦!”黃蓉笑道“你也彆叫我黃賢妹,叫我作蓉兒罷。我爸爸一向這
樣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說道“我給你帶了點心來。”從懷裡掏出完顏康送來的細點,
哪知他背負王處一、換水化毒、奔波求藥,早把點心壓得或扁或爛,不成模樣。黃蓉看了點
心的樣子,輕輕一笑。郭靖紅了臉,道“吃不得了!”拿起來要拋入湖中。黃蓉伸手接
過,道“我愛吃。”郭靖一怔,黃蓉已把一塊點心放在口裡吃起來。郭靖見她吃了幾口,
眼圈漸紅,眼眶中慢慢充了淚水,更是不解。黃蓉道“我生下來就沒了媽,從沒有誰這樣
記著我過……”說著幾顆淚水流了下來。她取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郭靖以為她要擦拭淚水,
哪知她把幾塊壓爛了的點心細心包好,放在懷裡,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絲毫不懂這種女兒情懷,隻覺這個“黃賢弟”的舉動很是特異,當下問她道“你
說有要緊事對我說,是甚麼事?”黃蓉笑道“我要跟你說,我不是甚麼黃賢弟,是蓉兒,
這不是要緊事麼?”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說道“你這樣多好看,乾麼先前扮成個小叫
化?”黃蓉側過了頭,道“你說我好看嗎?”郭靖歎道“好看極啦,真像我們雪山頂上
的仙女一般。”黃蓉笑道“你見過仙女了?”郭靖道“我沒見過,見了那還有命活?”
黃蓉奇道“怎麼?”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說,誰見了仙女,就永遠不想再回到草原上
來啦,整天就在雪山上發癡,沒幾天就凍死了。”黃蓉笑道“那麼你見了我發不發癡?”
郭靖臉一紅,急道“咱們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黃蓉點點頭,正正經經的道“我知道
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好看還是醜八怪。”隔了片刻,說道“我穿
這樣的衣服,誰都會對我討好,那有甚麼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時候你對我好,那才是真
好。”她這時心情極好,笑道“我唱個曲兒給你聽,好嗎?”郭靖道“明兒再唱好不
好?咱們要先給王道長買藥。”當下把王處一在趙王府受傷、買不到傷藥的情形簡略說了。
黃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滿頭大汗的在一家家藥鋪裡奔進奔出,不知道乾甚麼,原來是為
了這個。”郭靖這才想起,他去買藥時黃蓉已躡在他身後,否則也不會知道他的住所,說
道“黃賢弟,我騎你的小紅馬去買藥好嗎?”黃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黃賢弟。第
二,那小紅馬是你的,難道我真會要你的嗎?我隻是試試你的心。第三,到附近市鎮去,也
未必能買到藥。”郭靖聽她所料的與王處一不謀而合,不禁甚是惶急。黃蓉微笑道“現下
我唱曲兒了,你聽著。”但見她微微側過了頭,斜倚舟邊,一縷清聲自舌底吐出“雁霜寒
透幙。正護月雲輕,嫩冰猶薄。溪奩照梳掠。想含香弄粉,覯妝難學。玉肌瘦弱,更重重龍
綃襯著。倚東風,一笑嫣然,轉盼萬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後園林,水邊樓閣。瑤池舊約,麟鴻更仗誰托?粉蝶兒隻解尋花
覓柳,開遍南枝未覺。但傷心,冷淡黃昏,數聲畫角。”郭靖一個字一個字的聽著,雖然於
詞義全然不解,但清音嬌柔,低回婉轉,聽著不自禁的心搖神馳,意酣魂醉,這一番纏綿溫
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來從未經曆過的。黃蓉一曲既終,低聲道“這是辛大人所作的
‘瑞鶴仙’,是形容雪後梅花的,你說做得好嗎?”郭靖道“我一點兒也不懂,歌兒是很
好聽的。辛大人是誰啊?”黃蓉道“辛大人就是辛棄疾。我爹爹說他是個愛國愛民的好
官。北方淪陷在金人手中,嶽爺爺他們都給奸臣害了,現下隻有辛大人還在力圖恢複失
地。”郭靖雖然常聽母親說起金人殘暴,虐殺中國百姓,但終究自小生長蒙古,家國之痛在
他並不深切,說道“我從未來過中原,這些事你將來慢慢說給我聽,這當兒咱們想法兒救
王道長要緊。”黃蓉道“你聽我話,咱們在這兒多玩一陣,不用著急。”郭靖道“他說
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藥,就會殘廢的!”黃蓉道“那就讓他殘廢好了,又不是你殘廢,我
殘廢。”郭靖“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道“這……這……”臉上已現怒色。黃蓉微笑
道“不用著惱,我包你有藥就是。”郭靖聽她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穩,再者自己也無彆
法,心想“她計謀武功都遠勝於我,聽她的話一定錯不了。”隻得暫且放寬胸懷。黃蓉說
起怎樣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怎樣戲弄侯通海,兩人拊掌大笑。眼見暮色四合,漸漸的白
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朧朧的一片,黃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聲
道“現今我甚麼都不怕啦。”郭靖道“怎麼?”黃蓉道“就算爸爸不要我,你也會要
我跟著你的,是不是?”郭靖道“那當然。蓉兒,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
歡喜。”黃蓉輕輕靠在他胸前。郭靖隻覺一股甜香圍住了他的身體,圍住了湖水,圍住了整
個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還是黃蓉身上發出來的。兩人握著手不再說話。過了良久良
久,黃蓉歎了口氣,道“這裡真好,隻可惜咱們要走啦。”郭靖道“為甚麼?”黃蓉
道“你不是要去拿藥救王道長嗎?”郭靖喜道“啊,到哪裡去拿?”黃蓉道“藥鋪子
的那幾味藥,都到哪裡去啦?”郭靖道“定是給趙王府的人搜去了。”黃蓉道“不錯,
咱們就到趙王府拿去。”郭靖嚇了一跳,道“趙王府?”黃蓉道“正是!”郭靖道
“那去不得。咱們倆去隻有送命的份兒。”
黃蓉道“難道你就忍心讓王道長終身殘廢?說不定傷勢厲害,還要送命呢!”郭靖熱
血上衝,道“好,不過,不過你不要去。”黃蓉道“為甚麼?”郭靖道“總而言之,
你不能去。”卻說不出個道理來。
黃蓉低聲道“你再體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上了危難,難道我獨個兒能活
著嗎?”
郭靖心中一震,不覺感激、愛惜、狂喜、自憐,諸般漏點同時湧上心頭,突然間勇氣百
倍,頓覺沙通天、彭連虎等人殊不足畏,天下更無難事,昂然道“好,咱倆去拿藥。”兩
人把小舟劃進岸邊,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路,郭靖忽然記起黃河四鬼兀自掛在樹
上,停步說道“啊,要不要去放了那四個人下來?”黃蓉格格一笑,道“這四個家夥自
稱‘剛烈雄健’,厲害得很,凍不爛、餓不死的。就算餓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黃河
四鬼’高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