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黃蓉正要將雞撕開,身後忽然有人說道“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兩人都吃了一
驚,怎地背後有人掩來,竟然毫無知覺,急忙回頭,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這人一張長
方臉,頦下微須,粗手大腳,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釘,卻洗得乾乾淨淨,手裡
拿著一根綠竹杖,瑩碧如玉,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神情
猴急,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就要伸手搶奪了。郭、黃兩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馬金刀的坐
在對麵,取過背上葫蘆,拔開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把葫蘆遞給郭靖,
道“娃娃,你喝。”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但見他行動奇特,心知有異,不敢怠慢,說
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罷。”言下甚是恭謹。那乞丐向黃蓉道“女娃娃,你喝不
喝?”
黃蓉搖了搖頭,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隻有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齊掌而缺,心中一
凜,想起了當日在客店窗外聽丘處機、王處一所說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難道今日機緣
巧合,逢上了前輩高人?且探探他口風再說。”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喉頭一動一動,
口吞饞誕,心裡暗笑,當下撕下半隻,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
那乞丐大喜,夾手奪過,風卷殘雲的吃得乾乾淨淨,一麵吃,一麵不住讚美“妙極,
妙極,連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黃蓉微微一笑,把手裡剩下的半
邊雞也遞給了他。那乞丐謙道“那怎麼成?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他口中客氣,卻
早伸手接過,片刻間又吃得隻剩幾根雞骨。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這樣好吃
的雞,很少下過肚吧?”黃蓉噗哧一笑,說道“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得入叫化祖
宗的尊肚,真是榮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說道“你這女娃子乖得很。”從懷裡摸出
幾枚金鏢來,說道“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其中有一個可闊氣得緊,放的鏢兒居然金光
閃閃。老叫化順手牽鏢,就給他牽了過來。這枚金鏢裡麵是破銅爛鐵,鏢外撐場麵,鍍的倒
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兒,沒錢使之時,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說著便遞給郭靖。
郭靖搖頭不接,說道“我們當你是朋友,請朋友吃些東西,不能收禮。”他這是蒙古人好
客的規矩。那乞丐神色尷尬,搔頭道“這可難啦,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倒也不
妨,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無以報答。這……
這……”郭靖笑道“小小一隻雞算甚麼恩惠?不瞞你說,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黃蓉
笑道“我們是順手牽雞,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大家得個‘順’字。”那乞丐哈哈大
笑,道“你們兩個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來,你們有甚麼心願,說給我聽
聽。”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便搖了搖
頭。黃蓉卻道“這叫化雞也算不了甚麼,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倒要請你品題品題。咱們
一起到前麵市鎮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郭靖道“您老貴
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黃蓉聽他說姓洪,心
道“果然是他。不過他這般年紀,看來比丘道長還小著幾歲,怎會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
名?嗯,我爹爹也不老,還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
爭氣,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黃蓉心中一直惱他。三人向
南而行,來到一個市鎮,叫做薑廟鎮,投了客店。黃蓉道“我去買作料,你爺兒倆歇一陣
子吧。”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郭靖紅了臉,不
敢說是,卻也不願說不是。洪七公嗬嗬大笑,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直過了大半個時辰,黃
蓉才買了菜蔬回來,入廚整治。郭靖要去幫忙,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又過小半個時辰,洪
七公打個嗬欠,嗅了兩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甚麼菜?可有點兒邪門。情形大大不
對!”伸長了脖子,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的張望。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癢難搔的模
樣,不禁暗暗好笑。
廚房裡香氣陣陣噴出,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麵。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
好不難熬,向郭靖道“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一想到吃,就甚麼也都忘了。”伸出那
隻剩四指的右掌,說道“古人說‘食指大動’,真是一點也不錯。我隻要見到或是聞到
奇珍異味,右手的食指就會跳個不住。有一次為了貪吃,誤了一件大事,我一發狠,一刀將
指頭給砍了……”郭靖“啊”了一聲,洪七公歎道“指頭是砍了,饞嘴的性兒卻砍不
了。”說到這裡,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放在桌上,盤中三碗白米飯,一隻酒
杯,另有兩大碗菜肴。郭靖隻覺得甜香撲鼻,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隻見一碗是炙牛肉條,隻
不過香氣濃鬱,尚不見有何特異,另一碗卻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著
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底下襯著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豔奪目,湯中泛出荷葉的清
香,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的了。
黃蓉在酒杯裡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麵,笑道“七公,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
洪七公哪裡還等她說第二句,也不飲酒,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送入口中,隻覺
滿嘴鮮美,絕非尋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諸
味紛呈,變幻多端,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人所莫測。洪七公驚喜交集,細看之
下,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拚成。洪七公閉了眼辨彆滋味,道“嗯,一條是羊羔
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還有一條……”黃蓉抿嘴笑道
“猜得出算你厲害……”她一言甫畢,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黃蓉拍
手讚道“好本事,好本事。”郭靖聽得呆了,心想“這一碗炙牛條竟要這麼費事,也虧
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來。”洪七公道“肉隻五種,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
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幾般變化,我可算不出了。”黃蓉微笑道“若是次序的變化不計,
那麼隻有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因肉條形如笛子,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叫做‘玉
笛誰家聽落梅’。這‘誰家’兩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狀
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讚這道菜的名目,還是讚自己辨味的本領,拿起匙
羹舀了兩顆櫻桃,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有點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
味,“啊”的叫了一聲,奇道“咦?”又吃了兩顆,又是“啊”的一聲。荷葉之清、筍尖
之鮮、櫻桃之甜,那是不必說了,櫻桃核已經剜出,另行嵌了彆物,卻嘗不出是甚麼東西。
洪七公沉吟道“這櫻桃之中,嵌的是甚麼物事?”閉了眼睛,口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
“是雀兒肉!不是鷓鴣,便是斑鳩,對了,是斑鳩!”睜開眼來,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
不由得甚是得意,笑道“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又有個甚麼古怪名目?”黃蓉微笑
道“老爺子,你還少說了一樣。”洪七公“咦”的一聲,向湯中瞧去,說道“嗯,還有
些花瓣兒。”黃蓉道“對啦,這湯的名目,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七公道
“要我打啞謎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說了吧。”黃蓉道“我提你一下,隻消從《詩經》上
去想就得了。”洪七公連連搖手,道“不成,不成。書本上的玩意兒,老叫化一竅不
通。”黃蓉笑道“這如花容顏,櫻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是?”洪七公道“啊,原
來是美人湯。”黃蓉搖頭道“竹解心虛,乃是君子。蓮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這竹筍丁兒
和荷葉,說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來是美人君子湯。”黃蓉仍是搖頭,笑道
“那麼這斑鳩呢?《詩經》第一篇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
以這湯叫作‘好逑湯’。”洪七公哈哈大笑,說道“有這麼希奇古怪的湯,便得有這麼一
個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這希奇古怪的女娃娃,也不知是哪個希奇古怪的老子生
出來的。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滋味可遠遠不及
這一碗了。”黃蓉笑道“禦廚有甚麼好菜,您說給我聽聽,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條,喝鮮湯,連酒也來不及喝,一張嘴哪裡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
話,直到兩隻碗中都隻剩下十之一二,這才說道“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不過沒一樣及
得上這兩味。嗯,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我可不知如何做法。”郭靖問道“是皇帝
請你去吃的麼?”洪七公嗬嗬笑道“不錯,皇帝請的,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我在禦
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樣我先給他嘗一嘗,吃得好就整盤拿來,不好麼,
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黃蓉都想
“這人饞是饞極,膽子可也真大極。”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
我年輕時怎麼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為憾。
黃蓉微微一笑,與郭靖就著殘菜吃了飯。她隻吃一碗也就飽了。郭靖卻吃了四大碗,菜
好菜壞,他也不怎麼分辨得出。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黃蓉
抿嘴輕笑。郭靖心想“牛愛吃牡丹花嗎?蒙古牛是很多,可沒牡丹,我自然沒見過牛吃牡
丹。卻不知為甚麼要說‘可惜,可惜’?”洪七公摸摸肚子,說道“你們兩個娃娃都會武
藝,我老早瞧出來啦。女娃娃花儘心機,整了這樣好的菜給我吃,定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
你們幾手不可。好罷,吃了這樣好東西,不教幾手也真說不過去。來來來,跟我走。”負了
葫蘆,提了竹杖,起身便走。郭靖和黃蓉跟著他來到鎮外一座鬆林之中。洪七公問郭靖道
“你想學甚麼?”郭靖心想“武學如此之廣,我想學甚麼,難道你就能教甚麼?”正自尋
思,黃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氣,他最想勝過我。”郭靖道“我幾時生
氣……”黃蓉向他使了個眼色,郭靖就不言語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腳沉穩,內功根
基不差啊,怎會不及你,來,你們兩個娃娃打一打。”黃蓉走出數步,叫道“靖哥哥,
來。”郭靖尚自遲疑,黃蓉道“你不顯顯本事,他老人家怎麼個教法?”郭靖一想不錯,
向洪七公道“晚輩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點。”洪七公道“稍稍指點一下不妨,多指
點可劃不來。”郭靖一怔,黃蓉叫道“看招!”搶近身來,揮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黃
蓉變招奇速,早已收掌飛腿,攻他下盤。洪七公叫道“好,女娃子,真有你的。”黃蓉低
聲道“用心當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開南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雙掌翻合,虎虎生
風。黃蓉竄高縱低,用心抵禦,拆解了半晌,突然變招,使出父親黃藥師自創的“落英神劍
掌”來。這套掌法的名稱中有“神劍”兩字,因是黃藥師從劍法中變化而得。隻見她雙臂揮
動,四方八麵都是掌影,或五虛一實,或八虛一實,真如桃林中狂風忽起、萬花齊落一般,
妙在姿態飄逸,宛若翩翩起舞,隻是她功力尚淺,未能出掌淩厲如劍。郭靖眼花繚亂,哪裡
還守得住門戶,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後背,接連中了四掌,黃蓉全未使力,自
也不覺疼痛。黃蓉一笑躍開。郭靖讚道“蓉兒,真好掌法!”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
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來教這傻小子武功?”黃蓉吃了一驚,心想“這路落英神劍
掌法是爹爹自創,爹爹說從未用來跟人動過手,七公怎麼會識得?”問道“七公,您識得
我爹爹?”洪七公道“當然,他是‘東邪’,我是‘北丐’。我跟他打過的架難道還少
了?”黃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沒給爹爹打死,此人本領確然不小,難怪‘北
丐’可與‘東邪’並稱。”又問“您老怎麼又識得我?”
洪七公道“你照照鏡子去,你的眼睛鼻子不像你爹爹麼?本來我也還想不起,隻不過
覺得你麵相好熟而已,但你的武功卻明明白白的露了底啦。桃花島武學家數,老叫化怎會不
識得?我雖沒見過這路掌法,可是天下也隻有你這鬼靈精的爹爹才想得出來。嘿嘿,你那兩
味菜又是甚麼‘玉笛誰家聽落梅’,甚麼‘好逑湯’,定是你爹爹給安的名目了。”黃蓉笑
道“你老人家料事如神。你說我爹爹很厲害,是不是?”洪七公冷冷的道“他當然厲
害,可也不見得是天下第一。”黃蓉拍手道“那麼定是您第一啦。”
洪七公道“那倒也未必。二十多年前,我們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
華山絕頂比武論劍,比了七天七夜,終究是中神通最厲害,我們四人服他是天下第一。”黃
蓉道“中神通是誰呀?”洪七公道“你爹爹沒跟你說過麼?”黃蓉道“沒有。我爹爹
說,武林中壞事多,好事少,女孩兒家聽了無益,因此他很少跟我說。後來我爹爹罵我,不
喜歡我,我偷偷逃出來啦。以後他永遠不要我了。”說到這裡,低下頭來,神色淒然。洪七
公罵道“這老妖怪,真是邪門。”黃蓉慍道“不許你罵我爹爹。”洪七公嗬嗬笑道
“可惜人家嫌我老叫化窮,沒人肯嫁我,否則生下你這麼個乖女兒,我可舍不得趕你走。”
黃蓉笑道“那當然!你趕我走了,誰給你燒菜吃?”洪七公歎了口氣,道“不錯,不
錯。”頓了一頓,說道“中神通是全真教教主王重陽,他歸天之後,到底誰是天下第一,
那就難說得很了。”黃蓉道“全真教?嗯,有一個姓丘、一個姓王,還有一個姓馬的,都
是牛鼻子道士,我瞧他們也稀鬆平常,跟人家動手,三招兩式之間便中毒受傷。”洪七公
道“是嗎?那都是王重陽的徒弟了。聽說他七個弟子中丘處機武功最強,但終究還不及他
們師叔周伯通。”黃蓉聽了周伯通的名字微微一驚,開口想說話,卻又忍住。
郭靖一直在旁聽兩人談論,這時插口道“是,馬道長說過他們有個師叔,但沒有提到
這位前輩道長的名號。”洪七公道“周伯通不是全真教的道士,是俗家人,他武功是王重
陽親自傳授的。嘿,你這楞家夥笨頭笨腦,你嶽父聰明絕頂,恐怕不見得喜歡你罷?”郭靖
從沒想到自己的“嶽父”是誰,登時結結巴巴的答不上來。黃蓉微笑道“我爹爹沒見過
他。您老要是肯指點他一些功夫,我爹爹瞧在你老麵上,就會喜歡他啦。”洪七公罵道
“小鬼頭兒,爹爹的功夫沒學到一成,他的鬼心眼兒可就學了個十足十。我不喜歡人家拍馬
屁、戴高帽,老叫化從來不收徒弟,這種傻不楞的小子誰要?隻有你,才當他寶貝兒似的,
挖空心思,磨著我教你傻女婿的武功。嘿嘿,老叫化才不上這個當呢!”
黃蓉低下了頭,不由得紅暈滿臉。她於學武並不專心,自己有這樣武功高強的爹爹,也
沒好好跟著學,怎會打主意去學洪七公的功夫?隻是眼見郭靖武藝不高,他那六個師父又口
口聲聲罵自己為“小妖女”,恰好碰上了洪七公這樣一位高人,隻盼他肯傳授郭靖些功夫,
那麼郭靖以後見了六位師父和丘處機一班臭道士,也用不著耗子見貓那樣怕得厲害。不料洪
七公饞嘴貪吃,似乎胡裡胡塗,心中卻著實明白,竟識破了她的私心。隻聽他嘮嘮叨叨的罵
了一陣,站起身來,揚長而去。隔了很久,郭靖才道“蓉兒,這位老前輩的脾氣有點與眾
不同。”黃蓉聽得頭頂樹葉微響,料來洪七公已繞過鬆樹,竄到了樹上,便道“他老人家
可是個大大的好人,他本事比我爹爹要高得多。”郭靖奇道“他又沒有顯功夫,你怎知
道?”黃蓉道“我聽爹爹說過的。”郭靖道“怎麼說?”黃蓉道“爹爹說,當今之
世,武功能勝過他的就隻有九指神丐洪七公一人,可惜他行蹤無定,不能常與他在一起切磋
武功。”洪七公走遠之後,果然施展絕頂輕功,從樹林後繞回,縱在樹上,竊聽他兩人談
話,想查知這二人是否黃藥師派來偷學他的武功,聽得黃蓉如此轉述她父親的言語,不禁暗
自得意“黃藥師嘴上向來不肯服我,豈知心裡對我甚是佩服。”他怎知這全是黃蓉捏造出
來的,隻聽她又道“我爹爹的功夫我也沒學到甚麼,隻怪我從前愛玩,不肯用功。現下好
容易見到洪老前輩,要是他肯指點一二,豈不是更加勝過我爹爹親授?哪知我口沒遮攔,說
錯了話,惹惱了他老人家。”說著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她起初本是假哭,郭靖柔聲細語的
安慰了幾句,她想起母親早逝,父親遠離,竟然弄假成真,悲悲切切的哭得十分傷心。洪七
公聽了,不禁大起知己之感。黃蓉哭了一會,抽抽噎噎的道“我聽爹爹說過,洪老前輩有
一套武功,當真是天下無雙、古今獨步,甚至全真教的王重陽也忌憚三分,叫做……叫
做……咦,我怎麼想不起來啦,明明剛才我還記得的,我想求他教你,這套拳法叫做……叫
做……”其實她哪裡知道,全是信口胡吹。洪七公在樹頂上聽她苦苦思索,實在忍不住了,
喝道“叫做‘降龍十八掌’!”說著一躍而下。郭靖和黃蓉都是大吃一驚,退開幾步。隻
不過兩人齊驚,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黃蓉道“啊,七公,你怎麼會飛到了樹上?是降龍
十八掌,一點不錯,我怎麼想不起?爹爹常常提起的,說他生平最佩服的武功便是降龍十八
掌。”洪七公甚是開心,說道“原來你爹爹還肯說真話,我隻道王重陽死了之後,他便自
以為天下第一了呢!”向郭靖道“你根柢並不比這女娃娃差,輸就輸在拳法不及。女娃
娃,你回客店去。”黃蓉知道他要傳授郭靖掌法,歡歡喜喜的去了。洪七公向郭靖正色道
“你跪下立個誓,如不得我允許,不可將我傳你的功夫轉授旁人,連你那鬼靈精的小媳婦兒
也在內。”郭靖心下為難“若是蓉兒要我轉授,我怎能拒卻?”說道“七公,我不要學
啦,讓她功夫比我強就是。”洪七公奇道“乾嗎?”郭靖道“若是她要我教,我不教是
對不起她,教了是對不起您。”洪七公嗬嗬笑道“傻小子心眼兒不錯,當真說一是一。這
樣罷,我教你一招‘亢龍有悔’。我想那黃藥師自負得緊,就算他心裡羨慕,也不能沒出息
到來偷學我的看家本領。再說,他所學的路子跟我全然不同,我不能學他的武功,他也學不
了我的掌法。”說著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手掌掃
到麵前一棵鬆樹,喀喇一響,鬆樹應手斷折。
郭靖吃了一驚,真想不到他這一推之中,居然會有這麼大的力道。
洪七公道“這棵樹是死的,如果是活人,當然會退讓閃避。學這一招,難就難在要對
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一招出去,喀喇一下,敵人就像鬆樹一樣完蛋大吉。”當下把姿
式演了兩遍,又把內勁外鑠之法、發招收勢之道,仔仔細細解釋了一通。雖隻教得一招,卻
也費了一個多時辰功夫。郭靖資質魯鈍,內功卻已有根柢,學這般招式簡明而勁力精深的武
功,最是合適,當下苦苦習練,兩個多時辰之後,已得大要。洪七公道“那女娃娃的掌法
虛招多過實招數倍,你要是跟了她亂轉,非著她道兒不可,再快也快不過她。你想這許多虛
招之後,這一掌定是真的了,她偏偏仍是假的,下一招眼看是假的了,她卻出你不意給你來
下真的。”郭靖連連點頭。洪七公道“因此你要破她這路掌法,唯一的法門就是壓根兒不
理會她真假虛實,待她掌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你隻給她來一招‘亢龍有悔’。她見你
這一招厲害,非回掌招架不可,那就破了。”郭靖問道“以後怎樣?”洪七公臉一沉道
“以後怎樣?傻小子,她有多大本事,能擋得住我教你的這一招?”郭靖甚是擔心,說道
“她擋不住,豈不是打傷了她?”洪七公搖頭歎息,說道“我這掌力要是能發不能收,不
能輕重剛柔隨心所欲,怎稱得上是天下掌法無雙的‘降龍十八掌’?”郭靖唯唯稱是,心中
打定了主意“我若不是學到了能發能收的地步,可決不能跟蓉兒試招。”洪七公道“你
不信嗎?這就試試吧?”郭靖拉開式子,挑了一棵特彆細小的鬆樹,學著洪七公的姿勢,對
準樹乾,呼的就是一掌。那鬆樹晃了幾晃,竟是不斷。洪七公罵道“傻小子,你搖鬆樹乾
甚麼?捉鬆鼠麼?撿鬆果麼?”郭靖被他說得滿臉通紅,訕訕的笑著。洪七公道“我對你
說過要教對方退無可退,讓無可讓。你剛才這一掌,勁道不弱,可是鬆樹一搖,就把你的
勁力化解了。你先學打得鬆樹不動,然後再能一掌斷樹。”郭靖大悟,歡然道“那要著勁
奇快,使對方來不及抵擋。”洪七公白眼道“可不是麼?那還用說?你滿頭大汗的練了這
麼久,原來連這點粗淺道理還剛想通。可真笨得到了姥姥家。”又道“這一招叫作‘亢龍
有悔’,掌法的精要不在‘亢’字而在‘悔”字。倘若隻求剛猛狠辣,亢奮淩厲,隻要有幾
百斤蠻力,誰都會使了。這招又怎能教黃藥師佩服?‘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因此有發必
須有收。打出去的力道有十分,留在自身的力道卻還有二十分。哪一天你領會到了這‘悔’
的味道,這一招就算是學會了三成。好比陳年美酒,上口不辣,後勁卻是醇厚無比,那便在
於這個‘悔’字。”
郭靖茫然不解,隻是將他的話牢牢記在心裡,以備日後慢慢思索。他學武的法門,向來
便是“人家練一朝,我就練十天”,當下專心致誌的隻是練習掌法,起初數十掌,鬆樹總是
搖動,到後來勁力越使越大,樹乾卻越搖越微,自知功夫已有進境,心中甚喜,這時手掌邊
緣已紅腫得十分厲害,他卻毫不鬆懈的苦練。洪七公早感厭悶,倒在地下呼呼大睡。
郭靖練到後來,意與神會,發勁收勢,漸漸能運用自如,丹田中聽一口氣,猛力一掌,
立即收勁,那鬆樹竟是紋絲不動。郭靖大喜,第二掌照式發招,但力在掌緣,隻聽得格格數
聲,那棵小鬆樹被他擊得彎折了下來。
忽聽黃蓉遠遠喝彩“好啊!”隻見她手提食盒,緩步而來。洪七公眼睛尚未睜開,已
聞到食物的香氣,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來,搶過食盒,揭開盒子,隻見裡麵是一
碗熏田雞腿,一隻八寶肥鴨,還有一堆雪白的銀絲卷。洪七公大聲歡呼,雙手左上右落,右
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價送入口中,一麵大嚼,一麵讚妙,隻是唇邊、齒間、舌上、喉頭,
皆是食物,哪聽得清楚在說些甚麼。吃到後來,田雞腿與八寶鴨都已皮肉不剩,這才想起郭
靖還未吃過,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來來來,這銀絲卷滋味不壞。”實在有些不好意
思,加上一句“簡直比鴨子還好吃。”
黃蓉噗哧一笑,說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還沒吃到呢。”洪七公又驚又喜,忙
問“甚麼菜?甚麼菜?”黃蓉道“一時也說不儘,比如說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燉雞蛋
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間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調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
之中,愈能顯出奇妙功夫,這道理與武學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現神奇,才說得上是大宗匠的
手段,聽她這麼一說,不禁又驚又喜,滿臉是討好祈求的神色,說道“好,好!我早說你
這女娃娃好。我給你買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黃蓉笑道“那倒不用,你買的也不合我心
意。”洪七公笑道“對,對,彆人買的怎能合用呢?”
黃蓉道“剛才我見他一掌擊折鬆樹,本事已經比我好啦。”洪七公搖頭道“功夫不
行,不行,須得一掌把樹擊得齊齊截斷。打得這樣彎彎斜斜的,那算甚麼屁本事?這棵鬆樹
細得像根筷子,不,簡直像根牙簽,功夫還差勁得很。”黃蓉道“可是他這一掌打來,我
已經抵擋不住啦。都是你不好,他將來欺侮起我來,我怎麼辦啊?”洪七公這時正在儘力討
好於她,雖聽她強辭奪理,也隻得順著她道“依你說怎樣?”黃蓉道“你教我一套本
事,要勝過他的。你教會我之後,就給你煮菜去。”洪七公道“好罷。他隻學會了一招,
勝過他何難?我教你一套‘逍遙遊’的拳法。”一言方畢,人已躍起,大袖飛舞,東縱西
躍,身法輕靈之極。
黃蓉心中默默暗記,等洪七公一套拳法使畢,她已會了一半。再經他點撥教導之後,不
到兩個時辰,一套六六三十六招的“逍遙遊”已全數學會。最後她與洪七公同時發招,兩人
並肩而立,一個左起,一個右始,回旋往複,真似一隻玉燕、一隻大鷹翩翩飛舞一般。三十
六招使完,兩人同時落地,相視而笑,郭靖大聲叫好。
洪七公對郭靖道“這女娃娃聰明勝你百倍。”郭靖搔頭道“這許許多多招式變化,
她怎麼這一忽兒就學會了,卻又不會忘記?我剛記得第二招,第一招卻又忘了。”洪七公嗬
嗬大笑,說道“這路‘逍遙遊’,你是不能學的,就算拚小命記住了,使出來也半點沒逍
遙的味兒,愁眉苦臉,笨手笨腳的,變成了‘苦惱爬’。”郭靖笑道“可不是嗎?”洪七
公道“這路‘逍遙遊’,是我少年時練的功夫,為了湊合女娃子原來武功的路子,才抖出
來教她,其實跟我眼下武學的門道已經不合。這十多年來,我可沒使過一次。”言下之意,
顯是說“逍遙遊”的威力遠不如“降龍十八掌”了。
黃蓉聽了卻反而喜歡,說道“七公,我又勝過了他,他心中準不樂意,你再教他幾招
罷。”她自己學招隻是個引子,旨在讓洪七公多傳郭靖武藝,她自己真要學武,儘有父親這
樣的大明師在,一輩子也學之不儘。洪七公道“這傻小子笨得緊,我剛才教的這一招他還
沒學會,貪多嚼不爛,隻要你多燒好菜給我吃。準能如你心願。”黃蓉微笑道“好,我買
菜去了。”洪七公嗬嗬大笑,回轉店房。郭靖自在鬆林中繼續苦練,直至天黑方罷。當晚黃
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給洪七公吃。白菜隻揀菜心,用雞油加鴨掌末生炒,也
還罷了,那豆腐卻是非同小可,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廿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廿四個小
球分彆放入孔內,紮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卻棄去不
食。洪七公一嘗,自然大為傾倒。這味蒸豆腐也有個唐詩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橋明月
夜”,要不是黃蓉有家傳“蘭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那嫩豆腐
觸手即爛,如何能將之削成廿四個小圓球?這功夫的精細艱難,實不亞於米粒刻字、雕核為
舟,但如切為方塊,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塊形的明月?晚飯後三人分彆回房就寢。洪七
公見郭靖與黃蓉分房而居,奇道“怎麼?你們倆不是小夫妻麼?怎地不一房睡?”黃蓉一
直跟他嬉皮笑臉的胡鬨,聽了這句話,不禁大羞,燭光下紅暈雙頰,嗔道“七公,你再亂
說,明兒不燒菜給你吃啦。”洪七公奇道“怎麼?我說錯啦?”他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笑道“我老胡塗啦。你明明是閨女打扮,不是小媳婦兒。你小兩口兒是私訂終身,還沒經
過父母之命,媒約之言,沒拜過天地。那不用擔心,我老叫化來做大媒。你爹爹要是不答
應,老叫化再跟他鬥七天七夜,拚個你死我活。”黃蓉本來早在為此事擔心,怕爹爹
不喜郭靖,聽了此言,不禁心花怒放,一笑回房。次日天方微明,郭靖已起身到鬆林中去練
“降龍十八掌”中那一招“亢龍有悔”,練了二十餘次,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暗喜頗有進
境,忽聽林外有人說話。一人道“師父,咱們這一程子趕,怕有三十來裡罷?”另一人
道“你們的腳力確是有點兒進步了。”郭靖聽得語音好熟,隻見林邊走出四個人來,當先
一人白發童顏,正是大對頭參仙老怪梁子翁。郭靖暗暗叫苦,回頭就跑。梁子翁卻已看清楚
是他,喝道“哪裡走?”他身後三人是他徒弟,眼見師父追敵,立時分散,三麵兜截上
來。郭靖心想“隻要走出鬆林,奔近客店,那就無妨了。”當下飛步奔跑。梁子翁的大弟
子截住了他退路,雙掌一錯,喝道“小賊,給我跪下!”施展師門所傳關外大力擒拿手
法,當胸抓來。郭靖左腿微屈,右臂內彎,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正是初
學乍練的一招“亢龍有悔”。那大弟子聽到掌風勁銳,反抓回臂,要擋他這一掌,喀喇一
聲,手臂已斷,身子直飛出六七尺之外,暈了過去。郭靖萬料不到這一招竟有偌大威力,一
呆之下,拔腳又奔。
梁子翁又驚又怒,縱出林子,飛步繞在他前頭。郭靖剛出鬆林,隻見梁子翁已擋在身
前,大驚之下,便即蹲腿彎臂、劃圈急推,仍是這招“亢龍有悔”。梁子翁不識此招,但見
來勢淩厲,難以硬擋,隻得臥地打滾,讓了開去。郭靖乘機狂奔逃命。梁子翁站起身來再追
時,郭靖已奔到客店之外,大聲叫道“蓉兒,蓉兒,不好了,要喝我血的惡人追來啦!”
黃蓉探頭出來,見是梁子翁,心想“怎麼這老怪到了這裡?他來得正好,我好試試新學的
‘逍遙遊’功夫。”叫道“靖哥哥,彆怕這老怪,你先動手,我來幫你,咱們給他吃點兒
苦頭。”郭靖心想“蓉兒不知這老怪厲害,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他心念方動,梁子翁已
撲到麵前,眼見來勢猛烈,隻得又是一招“亢龍有悔”,向前推出。梁子翁扭身擺腰,向旁
竄出數尺,但右臂已被他掌緣帶到,辣的甚是疼痛,心下暗暗驚異,想不到隻隔數月,
這小子的武功竟是精進如此,料來必是服用蝮蛇寶血之功,越想越惱,縱身又上。郭靖又是
一招“亢龍有悔”。梁子翁眼看抵擋不住,隻得又是躍開,但見他並無彆樣厲害招術跟著進
擊,忌憚之意去了幾分,罵道“傻小子,就隻會這一招麼?”
郭靖果然中計,叫道“我單隻這一招,你就招架不住。”說著上前又是一招“亢龍有
悔”。梁子翁旁躍逃開,縱身攻向他身後。郭靖回過頭來,待再攻出這一招時,梁子翁早已
閃到他身後,出拳襲擊。三招一過,郭靖隻能顧前,不能顧後,累得手忙腳亂。黃蓉見他要
敗,叫道“靖哥哥,我來對付他。”飛身而出,落在兩人之間,左掌右足,同時發出。梁
子翁縮身撥拳,還了兩招。郭靖退開兩步,旁觀兩人相鬥。黃蓉雖然學了“逍遙遊”的奇妙
掌法,但新學未熟,而功力究與梁子翁相差太遠,如不是仗著身上穿了軟蝟甲,早已中拳受
傷,不等三十六路“逍遙遊”拳法使完,已然不支。梁子翁的兩個徒弟扶著受了傷的大師兄
在旁觀戰,見師父漸漸得手,不住呐喊助威。郭靖正要上前夾擊,忽聽得洪七公隔窗叫道
“他下一招是‘惡狗攔路’!”黃蓉一怔,隻見梁子翁雙腿擺成馬步,雙手握拳平揮,正是
一招“惡虎攔路”,不禁好笑,心道“原來七公把‘惡虎攔路’叫做‘惡狗攔路’,但怎
麼他能先行料到?”隻聽得洪七公又叫“下一招是‘臭蛇取水’!”黃蓉知道必是“青龍
取水’,這一招是伸拳前攻,後心露出空隙,洪七公語聲甫歇,她已繞到梁子翁身後。案子
翁一招使出,果然是“青龍取水”,但被黃蓉先得形勢,反客為主,直攻他的後心,若不是
他武功深湛,危中變招,離地尺餘的平飛出去,後心已然中拳。他腳尖點地站起,驚怒交
集,向著窗口喝道“何方高人,怎不露麵?”窗內卻是寂然無聲,心中詫異之極“怎麼
此人竟能料到我的拳法?”黃蓉既有大高手在後撐腰,自是有恃無恐,反而攻了上去。梁子
翁連施殺手,黃蓉情勢又危。洪七公叫道“彆怕,他要‘爛屁股猴子上樹’!”黃蓉噗哧
一笑,雙拳高舉,猛擊下來。梁子翁這招“靈猿上樹”隻使了一半,本待高躍之後淩空下
擊,但給黃蓉製了機先,眼見敵拳當頭而落,若是繼續上躍,豈非自行將腦門湊到她拳上
去?隻得立時變招。臨敵之際,自己招術全被敵方如此先行識破,本來不用三招兩式,便有
性命之憂,幸而他武功比黃蓉高出甚多,危急時能設法解救,才沒受傷。再拆數招,托地跳
出圈子,叫道“老兄再不露麵,莫怪我對這女娃娃無情了。”拳法鬥變,猶如驟風暴雨般
擊出,上招未完,下招已至,黃蓉固是無法抵禦,洪七公也已來不及先行叫破。
郭靖見黃蓉拳法錯亂,東閃西躲,當下搶步上前,發出“亢龍有悔”,向梁子翁打去。
梁子翁右足點地,向後飛出。黃蓉道“靖哥哥,再給他三下。”說著轉身入店。郭靖依然
擺好勢子,隻等梁子翁攻近身來,不理他是何招術,總是半途中給他一招“亢龍有悔”。梁
子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罵“這傻小子不知從哪裡學了這一招怪拳,來來去去就是這
麼一下。”但儘管傻小子隻會這麼一下,老怪物可也真奈何他不得。兩人相隔丈餘,一時互
相僵住。
梁子翁罵道“傻小子,小心著!”忽地縱身撲上。郭靖依樣葫蘆,發掌推出。不料梁
子翁半空扭身,右手一揚,三枚子午透骨釘突分上中下三路打來。郭靖急忙閃避,梁子翁已
乘勢搶上,手勢如電,已扭住他後頸。郭靖大駭,回肘向他胸口撞去,不料手肘所著處一團
綿軟,猶如撞入了棉花堆裡。梁子翁正要猛下殺手,隻聽得黃蓉大聲呼叱“老怪,你瞧這
是甚麼?”梁子翁知她狡獪,右手拿住了郭靖“肩並穴”,令他動彈不得,這才轉頭,隻見
她手裡拿著一根碧綠猶如翡翠般的竹棒,緩步上來。梁子翁心頭大震,說道“洪……洪幫
主……”黃蓉喝道“還不放手?”梁子翁初時聽得洪七公把他將用未用的招數先行喝破,
本已驚疑不定,卻一時想不到是他,這時突然見到他的綠竹棒出現,才想起窗後語音,果然
便是生平最害怕之人的說話,不由得魂飛天外,忙鬆手放開郭靖。黃蓉雙手持棒走近,喝
道“七公說道,他老人家既已出聲,你好大膽子,還敢在這裡撒野,問你憑的甚麼?”梁
子翁雙膝跪倒,說道“小人實不知洪幫主駕到。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得罪洪幫
主。”
黃蓉暗暗詫異“這人本領如此厲害,怎麼一聽到七公的名頭就怕成這個樣子?怎麼又
叫他作洪幫主?”臉上卻不動聲色,喝道“你該當何罪?”梁子翁道“請姑娘對洪幫主
美言幾句,隻說梁子翁知罪了,但求洪幫主饒命。”黃蓉道“美言一句,倒也不妨,美言
幾句,卻是劃不來。你以後可永遠不得再跟咱兩人為難。”梁子翁道“小人以前無知,多
有冒犯,務請兩位海涵。以後自然再也不敢。”
黃蓉甚為得意,微微一笑,拉著郭靖的手,回進客店。隻見洪七公麵前放了四大盆菜,
左手舉杯,右手持箸,正自吃得津津有味。黃蓉笑道“七公,他跪著動也不敢動。”洪七
公道“你去打他一頓出出氣吧,他決不敢還手。郭靖隔窗見梁子翁直挺挺的跪著,三名弟
子跪在他身後,很是狼狽,心中不忍,說道“七公,就饒了他吧。”洪七公罵道“沒出
息的東西,人家打你,你抵擋不了。老子救了你,你又要饒人。這算甚麼?”郭靖無言可
對。
黃蓉笑道“我去打發。”拿了竹棒,走到客店之外,見梁子翁恭恭敬敬的跪著,滿臉
惶恐。黃蓉罵道“洪七公說你為非作歹,今日非宰了你不可,幸虧我那郭家哥哥好心,替
你求了半天人情,七公才答應饒你。”說著舉起竹棒,拍的一聲,在他屁股上擊了一記,喝
道“去罷!”
梁子翁向著窗子叫道“洪幫主,我要見見您老,謝過不殺之恩。”店中寂然無聲。梁
子翁仍是跪著不敢起身。過了片刻,郭靖邁步出來,搖手悄聲道“七公睡著啦,快彆吵
他。”梁子翁這才站起,向郭靖與黃蓉恨恨的瞧了幾眼,帶著徒弟走了。黃蓉開心之極,走
回店房,果見洪七公伏在桌上打鼾,當下拉住他的肩膀一陣搖晃,叫道“七公,七公,你
這根寶貝竹棒兒有這麼大的法力,你也沒用,不如給了我罷?”洪七公抬起頭來,打個嗬
欠,又伸懶腰,笑道“你說得好輕鬆自在!這是你公公的吃飯家夥。叫化子沒打狗棒,那
還成?”黃蓉纏著不依,說道“你這麼高的功夫,人家隻聽到你的聲音,便都怕了你,何
必還要這根竹棒兒?”洪七公嗬嗬笑道“傻丫頭,你快給七公弄點好菜,我慢慢說給你
聽。”黃蓉依言到廚房去整治了三色小菜。
洪七公右手持杯,左手拿著一隻火腿腳爪慢慢啃著,說道“常言道物以類聚,人以
群分。愛錢的財主是一幫,搶人錢財的綠林盜賊是一幫,我們乞討殘羹冷飯的叫化子也是一
幫……”黃蓉拍手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那梁老怪叫你作‘洪幫主’,原來你是乞
兒幫的幫主。”洪七公道“正是。我們要飯的受人欺,被狗咬,不結成一夥,還有活命的
份兒麼?北邊的百姓眼下暫且歸金國管,南邊的百姓歸大宋皇帝管,可是天下的叫化兒
啊……”黃蓉搶著道“不論南北,都歸你老人家管。”洪七公笑著點點頭,說道“正
是。這根竹棒和這個葫蘆,自唐末傳到今日,已有好幾百年,世世代代由丐幫的幫主執掌,
就好像皇帝小子的玉璽、做官的金印一般。”黃蓉伸了伸舌頭,道“虧得你沒給我。”洪
七公笑問“怎麼?”黃蓉道“要是天下的小叫化都找著我,要我管他們的事,那可有多
糟糕?”洪七公歎道“你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我生性疏懶,這丐幫幫主當起來著實麻煩,
可是又找不到托付之人,隻好就這麼將就著對付了。”
黃蓉道“因此那梁老怪才怕得你這麼厲害,要是天下的叫化子都跟他為難,可真不好
受。每個叫化子在身上捉一個虱子放在他頭頸裡,癢也癢死了他。”洪七公和郭靖哈哈大
笑。笑了一陣,洪七公道“他怕我,倒不是為了這個。”黃蓉忙問“那為了甚麼?”洪
七公道“約莫二十年前,他正在乾一件壞事,給我撞見啦。”黃蓉問道“甚麼壞事?”
洪七公躊躇道“這老怪信了甚麼采陰補陽的邪說,找了許多處女來,破了他們的身子,說
可以長生不老。”黃蓉問道“怎麼破了處女身子?”黃蓉之母在生產她時因難產而死,是
以她自小由父親養大。黃藥師因陳玄風、梅超風叛師私逃,一怒而將其餘徒弟挑斷筋脈,驅
逐出島。桃花島上就隻剩下幾名啞仆。黃蓉從來沒聽年長女子說過男女之事,她與郭靖情意
相投,但覺和他在一起時心中說不出的喜悅甜美,隻要和他分開片刻,就感寂寞難受。她隻
知男女結為夫妻就永不分離,是以心中早把郭靖看作丈夫,但夫妻間的閨房之事,卻是全然
不知。她這麼一問,洪七公一時倒是難以回答。黃蓉又問“破了處女的身子,是殺了她們
嗎?”洪七公道“不是。一個女子受了這般欺侮,有時比給他殺了還要痛苦,有人說‘失
節事大,餓死事小’,就是這個意思了。”黃蓉茫然不解,問道“是用刀子割去耳朵鼻子
麼?”洪七公笑罵“呸!也不是。傻丫頭,你回家問媽媽去。”黃蓉道“我媽媽早死
啦。”洪七公“啊”了一聲,道“你將來和這傻小子洞房花燭夜時,總會懂得了。”黃蓉
紅了臉,撅起小嘴道“你不說算啦。”這時才明白這是羞恥之事,又問“你撞見梁老怪
正在乾這壞事,後來怎樣?”洪七公見她不追問那件事,如釋重負,呼了一口氣道“那我
自然要管哪。這家夥給我拿住了,狠狠打了一頓,拔下了他滿頭白發,逼著他把那些姑娘們
送還家去,還要他立下重誓,以後不得再有這等惡行,要是再被我撞見,叫他求生不能,求
死不得。聽說這些年來他倒也沒敢再犯,是以今日饒了他性命。他,他的頭發長起了
沒有?”黃蓉格的一聲笑,說道“又長起啦!滿頭頭發硬生生給你拔個乾淨,可真夠他痛
的了。”三人吃過了飯。黃蓉道“七公,現下你就算把竹棒給我,我也不敢要啦,不過我
們總不能一輩子跟你在一起。要是下次再碰見那姓梁的。他說‘好,小丫頭,前次你仗著
洪幫主的勢,用竹棒打我,今日我可要報仇啦。我拔光了你的頭發!’那我們怎麼辦?先前
靖哥哥跟這老怪動手,來來去去就隻這麼一招‘亢龍有悔’,威力無窮,果然不錯,可不是
太嫌寒蠢了些麼?那老怪心裡定是在說‘洪幫主自己武功深不可測,教起徒兒來卻是平平
無奇。’”
洪七公笑道“你危言聳聽,又出言激我,隻不過要我再教你們兩人功夫。你乖乖的多
燒些好菜,七公總不會讓你們吃虧。”黃蓉大喜,拉著洪七公又到鬆林之中。洪七公把“降
龍十八掌”中的第二招“飛龍在天”教了郭靖。這一招躍起半空,居高下擊,威力奇大,郭
靖花了三天工夫,方才學會。在這三天之中,洪七公又多嘗了十幾味珍饈美饌,黃蓉卻沒再
磨他教甚麼功夫,隻須他肯儘量傳授郭靖,便已心滿意足。如此一月有餘,洪七公已將“降
龍十八掌”中的十五掌傳給了郭靖,自“亢龍有悔”一直傳到了“龍戰於野”。這降龍十八
掌乃洪七公生平絕學,一半得自師授,一半是自行參悟出來,雖然招數有限,但每一招均具
絕大威力。當年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黃藥師等人論劍之時,這套掌法尚末完全練成,但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