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歐陽鋒隻感身上炙熱,腳下船板震動甚劇,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沒,但洪七公兀自
纏鬥,毫不稍懈,再不施展絕招殺手,隻怕今日難逃性命,右手蛇杖忽縮,左臂猛力橫掃出
去。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杖,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忽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拳頭疾向自
己右太陽穴打來。這“靈蛇拳法”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原擬於二次華山比武時一
舉壓倒餘子,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檢拆千招,這路取意於蛇類身形扭動的拳法,卻始終
不曾使過。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能四麵八方,任意所之,因此這路拳法的要旨,在於手臂
似乎能於無法彎曲處彎曲,敵人隻道已將來拳架開,哪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忽有一拳從萬
難料想的方位打到。要令手臂當真隨處軟曲,自無此理,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在敵人眼
中看來,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本來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猝發,洪七公原難抵擋,
就算不致受傷,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雖然獲
勝,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這時
見歐陽鋒終於使出,心頭暗喜,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這一下恰到好處,又快又
準,正是克製他“靈蛇拳法”的巧妙法門。看來似乎碰巧使上,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晝夜的
凝思,此後又不斷練習而成,以之應付整套“靈蛇拳法”,原是尚嫌不足,卻大有奇兵突
出、攻其無備之效。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勢必手足無措,便可乘機猛施殺手,不
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不由得倒退數步,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登時將他全身罩
住。洪七公也是一驚,向後躍出,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以歐陽鋒的武
功,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也必罩不住他,隻是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三年勤練
的“靈蛇拳法”竟被對方漫不在意的隨手破解了,一時之間茫然若失,竟致不及閃避。那張
帆又大又堅,連著桅杆橫街,不下數百斤之重,歐陽鋒躍了兩次,都未能將帆掀開。他雖遭
危難,心神不亂,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豈知蛇杖卻被桅杆壓住了豎不起來。他心中歎道
“罷了罷了,老兒今日歸天!”突然間身上一鬆,船帆從頭頂揭起,隻見洪七公提著船頭的
鐵錨,以錨爪鉤住了橫桁,正在將帆拉開。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當即出手相
救。
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須眉毛發都已著火,立時躍起,在船板上急速滾動,要想滾滅身
上火焰,豈知禍不單行,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帶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迅捷
異常的向他掃去,勢道甚是猛惡。
洪七公叫聲“啊喲!”縱身過去搶住鐵鏈。那鐵鏈已被火燒通紅,隻燙得隻手嗤嗤聲
響,肉為之焦。他急忙鬆手,將鐵鏈投入海中,正要跟著躍下,突然間後頸微微一麻。他一
呆之下,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我救了西毒性命,難道他竟用蛇杖傷我?”回
頭看時,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一條毒蛇滿口鮮血,昂頭舞動。洪七公怨極,呼呼兩掌,
猛向歐陽鋒劈去。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閃開,喀喇一聲巨響,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
震為兩截。
歐陽鋒偷襲得手,心下喜不自勝,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聲勢駭人,卻也暗暗心驚,不
敢硬接他招術,隻是閃躲退讓。郭靖大叫“師父,師父!”爬上船來。洪七公忽感一陣昏
迷,搖搖欲墜。歐陽鋒搶上兩步,運勁猛力一掌擊落,正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歐陽鋒杖上
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幸得他先幾日與周伯通賭賽屠鯊,取儘了毒液,怪蛇數日之間難以複
原。因此洪七公背上被咬,中毒就輕得多了,但蛇毒畢竟還是十分猛惡,以他這般深厚功
力,仍是頃刻間便神智迷糊,受到歐陽鋒掌擊時竟未運功抵禦,口中鮮血噴出,俯身跌倒。
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歐陽鋒情知這一掌還未能送他性命,日後被他養好傷勢,那可是遺患
無窮,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飛身過去,舉腳使勁往他後心踹下。郭靖剛從
小艇艇首爬上甲板,眼見勢急,已自不及搶上相救,雙掌齊發,一招“雙龍取水”,猛擊歐
陽鋒後腰。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回帶,既架來掌,又攻敵
肩,右腳仍是踹下。郭靖大驚,救師心切,顧不得自身安危,縱身躍起,去抱歐陽鋒的頭
頸,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波的一聲,脅下被西毒反手掃中。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但歐陽
鋒勁隨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柢,受傷已自不輕,饒是如
此,也感脅下劇痛,半身幾乎麻痹。他奮力撲上,已抱住歐陽鋒的頭頸。歐陽鋒隻道自己這
般猛力反掃,對方必然退避,豈知這傻小子竟會如此不顧性命,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這
一來,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落到中途,隻得收回,彎腰反手來打郭靖。到了這近身肉搏的
境地,他甚麼蛤蟆功、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須知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決
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對方發拳出腿,早已克敵製勝,至於高手比武,更是點到即止,哪有這
般胡扭瞎纏之理?是以任何上乘拳術之中,都無摟抱扭打的招數。這時歐陽鋒被郭靖扼住咽
喉要害,反手打出,卻被他向左閃開,漸感呼吸急促,但覺喉中雙手越收越緊,疾忙又以左
肘向後撞去。郭靖斜身右避,隻得放開了左手,隨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左手搶著從敵人
左腋下穿出,在他後頸猛力扳落,歐陽鋒武功雖強,在他這般狠扳之下,頸骨卻也甚是疼
痛。這一扳在摔跤術中稱為“駱駝扳”,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給這麼一扳也不免頸
骨斷折,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隻是這一扳手法巧妙,若非摔跤高手,極難解救。歐
陽鋒不會摔跤手法,隻得右手又是向後揮擊。郭靖大喜,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仰身上
手,右手又從他右脅下穿了上去,扳在他後頸,縱聲猛喝,雙手互叉,同時用勁捺落。這在
摔跤術中稱為“斷山絞”,被絞者已是陷於絕地,不論臂力多強,摔術多巧,隻要後頸被對
手如此絞住,隻有叫饒投降,否則對方勁力使出,頸骨立斷。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
跤手之可比,處境雖已不利之極,仍能設法敗中求勝,郭靖雙手扳下,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
探頭向下一鑽,一個筋鬥,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以他武學大宗師的身分,如此從後輩胯
下鑽出,若非身陷絕境,那是說甚麼也不乾的。他一解開這“斷山絞”,立即左手出拳,反
守為攻,擊向郭靖的後背,不料拳未打到,左下臂卻又被扭住。郭靖知道武功遠非他的對
手,幸好貼身肉搏,自己擅於摔跤,又是絲毫不顧死活,隻要不讓敵人離開一步,他就傷不
得師父。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甲板傾斜,兩人再也站立不定,同時滾倒,衣發上滿是火
焰。
這時可急壞了黃蓉,眼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全然不動,不知生死,郭靖卻與歐陽鋒
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兩人身上都已著火,情勢緊迫之極,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歐
陽克右臂雖斷,武功仍強,側身避過木槳,左手倏地探出,來拿她手腕。黃蓉雙足猛力一
頓,小艇傾側。歐陽克不識水性,身子晃了幾晃,驚惶之下,便即縮手。黃蓉乘那小艇側
回,借著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
她劃得數下,已衝向大船。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船麵離水不高,黃蓉爬到船上,從
腰間取出蛾眉鋼刺,上前相助郭靖。隻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翻來滾去,畢竟歐陽鋒武功
強出甚多,已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掀住他的雙臂,叫他無法伸手相擊。黃蓉穿火突
煙,縱上前去,舉刺向歐陽鋒背心插下。歐陽鋒雖與郭靖扭打正急,但鋼刺剛要碰到他背
心,已然驚覺,用力扳轉,反把郭靖舉在上麵。黃蓉彎腰仍用鋼刺去刺他腦袋,可是歐陽鋒
左閃右避,靈動之極,她接連三刺都沒刺中,最後一刺托的一下,插上了船板。一陣黑煙隨
風刮來,薰得她眼也睜不開來,剛要伸手揉眼,忽她腿上一痛,翻身摔倒,原來被歐陽鋒反
腳以腳跟踢中。黃蓉打了個滾,躍起身來,頭發也已著火,正要上前再鬥,郭靖大叫“先
救師父,先救師父!”黃蓉心想不錯,奔到洪七公身旁,抱著他一齊躍入海中,身上火焰立
時熄滅。
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雙足踏水,遊向小艇。歐陽克站在艇邊,高舉木槳,叫道
“放下老叫化,隻許你一人上來!”黃蓉將鋼刺一揚,叫道“好,咱們水裡見真章!”攀
住艇邊,猛力搖晃。小舢舨左右擺動,眼見就要艇底向天。歐陽克大驚,牢牢抓住船舷,叫
道“彆……彆搖,小船要給你搞翻啦!”黃蓉一笑,說道“快拉我師父上去,小心了,
你弄一點兒鬼,我把你在水裡浸足三個時辰。”歐陽克無奈,隻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的後
心,提上艇去。黃蓉微笑讚道“自從識得你以來,第一次見到你做了件好事。”歐陽克心
中一蕩,要待說話,卻說不出來。黃蓉正要轉身再遊往大船助戰,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
一大堵水牆從空飛到,罩向頭頂。她大吃一驚,忙屏息閉氣,待海水落下,回過頭來,伸手
將的頭發往後一掠,這一下登時呆了。隻見海麵上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那冒煙著火
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船上扭打纏鬥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在這一瞬間,她腦中空
洞洞地,既不想甚麼,也不感到甚麼,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裡消失,變得
不知去向。突然間,一股鹹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斷往下沉去,她這才驚覺,雙手向下掀
了數下,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四顧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餘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
沒。黃蓉低頭又鑽入了海中,急往漩渦中遊去。她水性極高,漩渦力道雖強,卻也能順著水
勢遊動。她來往回遊找尋郭靖,在四周打了十多個圈,郭靖固然不見蹤影,連歐陽鋒也不知
到了何處,看來兩人都被沉船帶入海底深處了。再遊一陣,她已是筋疲力儘,但仍不死心,
在大海中亂遊亂闖,隻盼天可憐見,竟能撞到郭靖,但四下裡唯見白浪連山,絕無人影,又
遊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支持不住了,心想隻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尋,當下遊近舢舨。
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他見叔父失蹤,也是十分惶急,連問“見到我叔叔麼?見到我叔叔
麼?”黃蓉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慢慢回複知覺,
但覺身子虛浮,似在雲端上下飄蕩,耳畔風卷浪濤,澎湃作響。她定一定神,坐起身來,隻
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她心中
一陣傷痛,又暈了過去。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雙足撐住船板,隻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
己拋了出去,哪敢移動半步。又過了一頓飯時分,黃蓉重又醒轉,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
底,自己活著有何意味,眼見歐陽克那副眼霎唇顫、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隻感說不出的厭
憎,心想“我豈能與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來,喝道“快跳下海去!”歐陽克驚
道“甚麼?”黃蓉道“你不跳麼?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縱身往右舷一跳,舢舨登時
側過,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船身向左側得更是厲害。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黃蓉於悲
傷中微覺快意,又往右舷躍去。歐陽克知道隻要被她東跳西躍的來回幾次,舢舨非翻不可,
見她又躍向右舷,忙縱身躍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兩人同時落下,舢舨
隻向下一沉,卻不傾側。黃蓉連試兩次,都被他用這法子擋住。黃蓉叫道“好,我在船底
鑿幾個洞,瞧你有甚麼法子。”拔出鋼刺,躍向船心,瞥眼間隻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
始終不動,自己心中隻是念著郭靖,竟把師父忘了,這時一驚之下,忙俯身探他鼻息,緩緩
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洪七公來,見他雙目緊閉,臉如白紙,再撫摸他心口,雖在跳
動,卻是極為微弱。黃蓉救師心切,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解開洪七公的上衣察看傷勢。
突然舢舨猛烈震動,歐陽克歡聲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黃蓉抬起頭來,隻見遠處
鬱鬱蔥蔥,儘是樹木,舢舨卻已不動,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
這處所離岸尚遠,但瞧到海底,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歐陽克躍入水中,跨出幾步,回
頭向黃蓉瞧瞧,重又回來。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深陷入肌,似是用烙
鐵烙出來一般,不禁駭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會如此厲害?”又見他右邊後頸有
兩個極細的齒痕,若非用心檢視,幾乎瞧不出來,伸手在齒痕上輕按,卻是觸手生疼,炙熱
異常,急忙縮手,問道“師父,您覺得怎樣?”洪七公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黃蓉向歐陽
克道“拿解藥來。”歐陽克雙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式,說道“解藥都在我叔叔
那裡。”黃蓉道“我不信。”歐陽克道“你搜便是。”解開衣帶,將身上各物儘數捧在
左手。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道“幫我扶師父上岸!”
兩個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黃蓉伸出右手,握住歐陽克的左手,讓洪七公坐在
兩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心中甚是焦急。歐陽克卻大為快
慰,隻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己的手,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隻可惜走不多
時,便已到岸。黃蓉蹲低身子,將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將舢舨拉上岸來,彆給潮水
衝走了。”歐陽克將左手放在唇邊,兀自出神,聽黃蓉呼叫,呆呆發怔,卻沒聽清她說些甚
麼,幸好黃蓉不知他心中所思何事,隻橫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歐陽克將舢舨拖上岸來,
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了,讓他俯伏草地,要設法治傷,心想“這裡不知是何處
所。”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不禁驚喜交集,隻見東南西北儘是茫茫大海,處身所在原
來是個小島。島上樹木茂密,卻不知有無人煙。他驚的是這若是個荒島,既無衣食,又無
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緣巧合,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處,老叫化眼見
重傷難愈,自己心願豈有不償之理?心想“得與佳人同住於斯,荒島即是天堂樂土,縱然
旦夕之間就要喪命,也是心所甘願的了。”想到得意之處,不禁手為之舞,足為之蹈,突然
右臂一陣劇痛,這才想起臂骨已斷,於是用左手折下兩根樹枝,撕下衣襟,將右臂牢牢的與
樹枝綁在一起,掛在頸中。黃蓉在師父背上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隻得
將他移上一塊大石,讓他躺著休息,高聲對歐陽克道“你去瞧瞧這是甚麼所在,鄰近可有
人家客店。”歐陽克笑道“這是個海島,客店是準定沒有的。有人沒有,那得瞧咱們運
氣。”黃蓉微微一驚,道“你瞧瞧去。”歐陽克受她差遣,極是樂意,展開輕功向東奔
去,隻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折而向
北,兜了個大圈子回來,對黃蓉道“是個荒島。”
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心中有氣,喝道“荒島?那有甚麼好笑?”歐陽克伸伸舌頭,
不敢多話,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黃蓉探手入懷,取出火刀火石和火絨,幸好火絨用油紙包
住,有一小塊未曾浸濕,當下生起火來,將兩隻野兔烤了,擲了一隻給歐陽克,撕了一塊後
腿肉喂給師父吃。洪七公既中蛇毒,又受掌傷,一直神智迷糊,鬥然間聞到肉香,登時精神
大振,兔肉放到嘴邊,當即張口大嚼,吃了一隻兔腿,示意還要,黃蓉大喜,又撕了一隻腿
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漸感不支,嘴裡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黃蓉隻吃得兩塊兔肉,想起
郭靖命喪大海之中,心中傷痛,喉頭哽住,再也吃不下了,眼見天色漸黑,找到了個岩洞,
將師父扶進洞去,歐陽克過來相助,幫著除穢鋪草,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又用乾草鋪好了
兩人的睡臥之處。黃蓉冷眼旁觀,隻是不理,見他整理就緒,伸了個懶腰,賊忒嘻嘻的要待
睡倒,霍地拔出鋼刺,喝道“滾出去!”歐陽克笑道“我睡在這裡又不礙你事,乾麼這
樣凶?”黃蓉秀眉豎起,叫道“你滾不滾?”歐陽克笑道“我安安靜靜的睡著就是,你
放心。滾出去卻是不必了。”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點燃了他鋪著的乾草,火頭冒起,
燒成一片灰燼。歐陽克苦笑幾聲,隻得出洞,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躍上一株高樹安身。這
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
數十次想闖進洞去,總是下不了這個決心。他不住咒罵自己膽小無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
竊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對這小小女子卻如此忌憚。他雖傷臂折骨,然單憑一手之力,
對付她尚自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會,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總是悚然回頭。
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既怕歐陽克來犯,又耽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直到次日清
晨,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便即驚醒而起,問道“師父,
怎樣?”洪七公指指口,牙齒動了幾動。黃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喂他。洪
七公肉一下肚,元氣大增,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黃蓉不敢多言,隻凝神注視他的臉色,
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便即退去,又成灰白,這般紅變白,白變紅的轉了數次,不久頭
頂冒出熱氣,額頭汗如雨下,全身顫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閃,歐陽克探頭探腦的要想進
來。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正是生死懸於一線之際,若被他闖進洞來一陣囉唕,擾
亂心神,必然無救,低聲喝道“快出去!”歐陽克笑道“咱們得商量商量,在這荒島之
上如何過活。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說著便踱進洞來。洪七公眼睜一線,問道“這是個
荒島?”黃蓉道“師父您用功罷,彆理他。”轉頭對歐陽克道“跟我來,咱們外麵說
去。”歐陽克大喜,隨她走出岩洞。
這一日天色晴朗,黃蓉極目望去,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遠處閒閒的掛著幾朵白雲,四
下裡確無陸地的影子。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忽然一驚,問道“舢舨呢?”歐陽克道
“咦,哪裡去了?定是給潮水衝走啦!啊喲,糟糕,糟糕!”黃蓉瞧他臉色,料知他半夜裡
將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齷齪,不問可知。郭靖既死,自己
本已不存生還之想,大海中風浪險惡,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但這樣一
來,事機迫切,隻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愈再來製服這惡賊。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臉上不動
聲色,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歐陽克被她瞧得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黃蓉躍上
海邊一塊大岩,抱膝遠望。歐陽克心想“此時不乘機親近,更待何時?”雙足一登,也躍
上岩來,挨著她坐下,過了片刻,見她既不惱怒,也不移開身子,於是又挨近一些,低聲說
道“妹子,你我兩人終老於此,過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黃蓉格格
一笑,說道“這島上連師父也隻得三人,豈不寂寞?”歐陽克見她語意和善,心中大喜,
道“有我陪著你,有甚麼寂寞?再說,將來生下孩子,那更不寂寞了。”黃蓉笑道“誰
生孩兒呀,我可不會。”歐陽克笑道“我會教你。”說著伸出左臂去摟她。隻覺左掌上一
暖,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神不守舍。黃蓉左手緩緩上
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低聲問道“有人說,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可有這
回事?”歐陽克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不肯從我,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
人,豈能強人所難?”黃蓉歎道“這麼說,旁人是冤屈她啦。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
她大吵大鬨。”歐陽克笑道“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可惜可惜!”黃蓉忽向海中一指,
驚道“咦,那是甚麼?”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不見有異,正要相詢,突覺左腕一
緊,脈門已被她五指緊緊扣住,半身酸軟,登時動彈不得。黃蓉右手握住鋼刺,反手向後,
疾往他小腹刺去。兩人相距極近,歐陽克又正是神魂顛倒之際,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
架得了?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突然長身往前疾撲,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黃蓉身子一晃,跌下岩來,那一刺卻終於刺
中了他的右腿,劃了一條半寸多深、尺來長的口子。歐陽克躍下岩來,隻見黃蓉倒提蛾眉鋼
刺,笑吟吟的站著,但覺滿胸疼痛,低頭看時,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才知適才這一撞雖
然逃得性命,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入了自己胸肌。黃蓉嗔道“咱們正好好的說
話兒,你怎麼平白無端的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說著轉身便走。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
又驚又喜,百般說不出的滋味,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學藝不精,得遇如此良機仍是被他逃脫。走進洞內,見洪
七公已然睡倒,地下吐了一灘黑血,不禁大驚,忙俯身問道“師父,怎樣?覺得好些
麼?”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黃蓉大感為難,在這荒島之上卻哪裡找酒去,
口中隻得答應,安慰他道“我這就想法子去。師父,你的傷不礙事麼?”說著流下淚來。
她遭此大變,一直沒有哭過,這時淚水一流下,便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懷裡放聲大
哭。洪七公一手撫摸她頭發,一手輕拍她背心,柔聲安慰。老叫化縱橫江湖,數十年來結交
的都是草莽豪傑,從來沒和婦人孩子打過交道,被她這麼一哭,登時慌了手腳,隻得翻來覆
去的道“好孩子彆哭,師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師父不要喝酒啦。”
黃蓉哭了一陣,心情略暢,抬起頭來,見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淚水濕了一大塊,微
微一笑,掠了掠頭發,說道“剛才沒刺死那惡賊,真是可惜!”於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
說了。洪七公低頭不語,過了半晌,說道“師父是不中用的了。這惡賊武功遠勝於你,隻
有跟他鬥智不鬥力。”黃蓉急道“師父,等您休息幾天,養好了傷,一掌取他狗命,不就
完了?”洪七公慘然道“我給毒蛇咬中,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拚著全身功力,才
逼出了蛇毒,終究也沒乾淨,就算延得數年老命,但畢生武功已毀於一旦。你師父隻是個糟
老頭兒,再也沒半點功夫了。”黃蓉急道“不,不,師父,您不會的,不會的。”洪七公
笑道“老叫化心腸雖熱,但事到臨頭,不達觀也不成了。”他頓了一頓,臉色忽轉鄭重,
說道“孩子,師父迫不得已,想求你做一件十分艱難、大違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擔
當?”黃蓉忙道“能,能!師父您說罷。”洪七公歎了口氣,說道“你我師徒一場,隻
可惜日子太淺,沒能傳你甚麼功夫,現下又是強人所難,要把一副千斤重擔給你挑上,做師
父的心中實不自安。”黃蓉見他平素豪邁爽快,這時說話卻如此遲疑,料知要托付的事必然
極其重大艱巨,說道“師父,您快說。您今日身受重傷,都是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島而
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難報師父大恩。就隻怕弟子年幼,有負師父囑咐。”洪七公臉現喜
色,問道“那麼你是答允了?”黃蓉道“是。請師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顫巍巍的站起
身來,雙手交胸,北向躬身,說道“祖師爺,您手創丐幫,傳到弟子手裡,弟子無德無
能,不能光大我幫。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此重擔。祖師爺在天之靈,要佑庇這孩子逢凶
化吉,履險如夷,為普天下我幫受苦受難的眾兄弟造福。”說罷又躬身行禮。黃蓉初時怔怔
的聽著,聽到後來,不由得驚疑交集。
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黃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過身邊的綠竹棒,高舉過頭,
拱了一拱,交在她手中。黃蓉惶惑無已,問道“師父,您叫我做丐幫的……丐幫的……”
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幫的第十八代幫主,傳到你手裡,你是第十九代幫主。現下咱們
謝過祖師爺。”黃蓉此際不敢違拗,隻得學著洪七公的模樣,交手於胸,向北躬身。洪七公
突然咳嗽一聲,吐出一口濃痰,卻落在黃蓉的衣角上。黃蓉暗暗傷心“師父傷勢當真沉
重,連吐痰也沒了力氣。”當下隻是故作不見,更是不敢拂拭。洪七公歎道“他日眾叫化
正式向你參見,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臟事,唉,這可難為你了。”黃蓉微微一笑,心想“叫
化子個個汙穢邋遢,臟東西還怕少了?”洪七公籲了一口長氣,臉現疲色,但心頭放下了一
塊大石,神情甚是喜歡。黃蓉扶著他躺下。洪七公道“現下你是幫主,我成了幫中的長
老。長老雖受幫主崇敬,但於幫中事務,須奉幫主號令處分,這是曆代祖師爺傳下的規矩,
萬萬違背不得。隻要丐幫的幫主傳下令來,普天下的乞丐須得凜遵。”黃蓉又愁又急,心
想“在這荒島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歸中土。況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師父
忽然叫我做甚麼幫主,統率天下的乞丐,這真是從何說起呢?”但眼見師父傷重,不能更增
他煩憂,他囑咐甚麼,隻得一切答應。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本幫四大長老及各路
首領在洞庭湖畔的嶽陽城聚會,本來為的是聽我指定幫主的繼承人。隻要你持這竹棒去,眾
兄弟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幫內一切事務有四大長老襄助,我也不必多囑,隻是平白無端的把
你好好一個女娃兒送入了肮臟的叫化堆裡,可當真委屈了你。”說著哈哈大笑,這一下帶動
了身上創傷,笑聲未畢,跟著不住大咳起來,黃蓉在他背上輕輕按摩,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止
咳。洪七公歎道“老叫化真的不中用了,唉,也不知何時何刻歸位,得趕緊把打狗棒法傳
你才是。”黃蓉心想這棒法名字怎地恁般難聽?又想憑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拳擊斃,
何必學甚麼打狗棒法,但見師父說得鄭重,隻得唯唯答應。洪七公微笑道“你雖做了幫
主,也不必改變本性,你愛頑皮胡鬨,仍然頑皮胡鬨便是,咱們所以要做叫化,就貪圖個無
拘無束、自由自在,若是這個也不成,那個又不行,乾麼不去做官做財主?你心中瞧不起打
狗棒法,就爽爽快快的說出來罷!”黃蓉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創一
套棒法?”洪七公道“現下你做了叫化兒的頭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衫光鮮,一
副富家小姐的模樣,那狗子瞧著你搖頭擺尾還來不及,怎用得著你去打它?可是窮叫化撞著
狗子卻就慘啦。自古道窮人無棒被犬欺。你沒做過窮人,不知道窮人的苦處。”
黃蓉拍手笑道“這一次師父你可說錯啦!”洪七公愕然道“怎麼不對?”黃蓉道
“今年三月間,我逃出桃花島到北方去玩,就扮了個小叫化兒。一路上有惡狗要來咬我,給
我兜屁股一腳,就挾著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就須得
用棒來打。”黃蓉尋思“有甚麼狗子這樣凶?”突然領悟,叫道“啊,是了,壞人也是
惡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聰明。若是……”他本想說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
住口不語了。
黃蓉聽他隻說了半句,又見到他臉上神色,便料到他心中念頭,胸口一陣劇烈悲慟,若
在平時,已然放聲大哭,但此刻洪七公要憑自己照料,反而自己成了大人而師父猶似小兒一
般,全副重擔都已放在自己肩頭,隻得強自忍住,轉過了頭,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掉了下來。
洪七公心中和她是一般的傷痛,明知勸慰無用,隻有且說正事,便道“這三十六路打
狗棒法是我幫開幫祖師爺所創,曆來是前任幫主傳後任幫主,決不傳給第二個人。我幫第三
任幫主的武功尤勝開幫祖師,他在這路棒法中更加入無數奧妙變化。數百年來,我幫逢到危
難關頭,幫主親自出馬,往往便仗這打狗棒法除奸殺敵,鎮懾群邪。”
黃蓉不禁神往,輕輕歎了口氣,問道“師父,您在船上與西毒比武,乾麼不用出
來?”洪七公道“用這棒法是我幫的大事,況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勝得了我。誰料到
他如此卑鄙無恥,我救他性命,他卻反在背後傷我。”黃蓉見師父神色黯然,要分他的心,
忙道“師父,您將棒法教會蓉兒,我去殺了西毒,給您報仇。”
洪七公淡淡一笑,撿起地下一根枯柴,身子斜倚石壁,口中傳訣,手上比劃,將三十六
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黃蓉聰敏異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長,是以一口氣的傳授完
畢。那打狗棒法名字雖然陋俗,但變化精微,招術奇妙,實是古往今來武學中的第一等功
夫,若非如此,焉能作為丐幫幫主曆代相傳的鎮幫之寶?黃蓉縱然絕頂聰明,也隻記得個大
要,其中玄奧之處,一時之間卻哪能領會得了?等到傳畢,洪七公歎了一口氣,汗水涔涔而
下,說道“我教得太過簡略,到底不好,可是……可是也隻能這樣了。”“啊喲”了一
聲,斜身倒地,暈了過去。黃蓉大驚,連叫“師父,師父!”搶上去扶時,隻覺他手足冰
冷,氣若遊絲,眼見是不中用了。黃蓉在數日之間迭遭變故,伏在師父胸口一時卻哭不出
來,耳聽得他一顆心還在微微跳動,忙伸掌在他胸口用力一掀一放,以助呼吸,就在這緊急
關頭,忽聽得身後有聲輕響,一隻手伸過來拿她手腕。她全神貫注的相救師父,歐陽克何時
進來,竟是全不知曉,這時她忘了身後站著的是一頭豺狼,卻回頭道“師父不成啦,快想
法子救他。”
歐陽克見她回眸求懇,一雙大眼中含著眼淚,神情楚楚可憐,心中不由得一蕩,俯身看
洪七公時,見他臉如白紙,兩眼上翻,心下更喜。他與黃蓉相距不到半尺,隻感到她吹氣如
蘭,聞到的儘是她肌膚上的香氣,幾縷柔發在她臉上掠過,心中癢癢的再也忍耐不住,伸左
臂就去摟她纖腰。黃蓉一驚,沉肘反掌,用力拍出,乘他轉頭閃避,已自躍起身來。歐陽克
原本忌憚洪七公了得,不敢對黃蓉用強,這時見他神危力竭,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半,再無
顧忌,晃身攔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對旁人決不動蠻,但你如此美貌,我實在熬不得
了,你讓我親一親。”說著張開左臂,一步步的逼將過來。黃蓉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尋思
“今日之險,又遠過趙王府之時,看來隻有自求了斷,隻是不手刃此獠,總不甘心。”一翻
手,將鋼刺與鋼針都拿在手中。歐陽克臉露微笑,脫下長衣當作兵器,又逼近了兩步。黃蓉
站著不動,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著地之際,身子倏地向左橫閃。歐陽克跟著過來,黃
蓉左手一揚,見他揮起長衣抵擋鋼針,身子已是如箭離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
歐陽克更快。黃蓉隻感身後風聲勁急,敵人掌力已遞到自己背心。她身穿軟蝟甲,原不怕敵
人傷害,何況早存必死之心,但求傷敵,不救自身,當下不擋不架,反手一刺,插向他胸
膛。歐陽克本就不欲傷她,這一掌原是虛招,存心要戲弄她一番,累她個筋疲力儘,見她鋼
刺截來,伸臂往她腕上輕格,已將她這一刺化解了,同時身隨步轉,搶在外門,又將黃蓉逼
在洞內。但洞口狹隘,轉身不開,黃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拚命之著,她隻攻不守,武功
猶如增強了一倍。歐陽克功夫雖高出她甚多,隻因存了個舍不得傷害之心,動上手就感處處
掣肘。
轉眼間兩人拆了五六十招,黃蓉已迭遇凶險。她的功夫得自父親的親傳,歐陽克則是叔
父所傳。黃藥師與歐陽鋒的武功本來不相伯仲,可是黃蓉還隻盈盈十五,歐陽克卻已年過三
旬,兩人學藝的時日相差幾達二十年,何況男女體力終究有彆,而黃蓉學武又不若歐陽克勤
勉,她後來雖得洪七公教了幾套武功,但學過便算,此後也沒好好練習,是以歐陽克雖然身
上負傷,卻仍然大占上風。
酣鬥中黃蓉忽然向前疾撲,反手擲出鋼針,歐陽克揮衣擋開,黃蓉猛然竄上,舉蛾眉刺
疾刺他右肩。歐陽克右臂折斷,使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黃蓉的鋼刺在手中疾轉半
圈,方向已變,噗的一聲,已插進他的傷臂。黃蓉心中正自一喜,忽感手腕酸麻,當啷一
聲,鋼刺掉在地下,原來腕上穴道已被點中。歐陽克出手迅捷之極,見她轉身要逃,左臂伸
了兩伸,已將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懸鐘穴”、右足內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後點中。黃蓉
又跨出兩步,俯麵摔下。歐陽克縱身而上,搶先將長衣墊在地下,笑道“啊喲,彆摔痛
了。”黃蓉這一跌下去,左手鋼針反擲,以防敵人撲來,隨即躍起,哪知雙腿麻木,竟自不
聽使喚,身子離地尺許,又複跌下。歐陽克伸手過來相扶。黃蓉隻剩了左手還能動彈,隨手
一拳,但在慌亂之中,這一拳軟弱無力,歐陽克一笑,又點中了她左腕穴道。這一來黃蓉四
肢酸麻,就如被繩索縛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剛才我不舉刺自戕,現下可是求死不得
了。”霎時五內如焚,眼前一黑,暈了過去。歐陽克柔聲安慰“彆怕,彆怕!”伸手便要
相抱。忽聽得頭頂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還是要活?”歐陽克大吃一驚,急忙回頭,隻見
洪七公拄棒站在洞口,冷眼斜睨,這一下隻嚇得魂飛魄散,叔父從前所說王重陽從棺中躍
出、假死傷人的事,如電光般在腦中一閃,暗叫“老叫化原來裝死,今日我命休矣!”洪
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領教過多次,可萬萬不是他的對手,驚慌之下,雙膝跪地,說道“侄兒
跟黃家妹子鬨著玩,決無歹意。洪伯父請勿生氣。”
洪七公哼了一聲,罵道“臭賊,還不把她穴道解開,難道要老叫化動手麼?”歐陽克
連聲答應,忙解開黃蓉四肢的穴道。洪七公沉著嗓子道“你再踏進洞門一步,休怪老叫化
無情。快給我滾出去!”說著身子一側。歐陽克如遇大赦,一溜煙的奔了出去。黃蓉悠悠醒
來,如在夢寐。洪七公再也支撐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黃蓉又驚又喜,忙搶上扶起,隻見他
滿口鮮血,吐出三顆門牙。黃蓉暗自傷神“師父本來是絕世的武功,這時一交摔倒,竟把
牙齒也撞落了。”
洪七公手掌中托著三顆牙齒,笑道“牙齒啊牙齒,你不負我,給老叫化咬過普天下的
珍饈美味。看來老叫化天年已儘,你先要離我而去了!”他這次受傷,實是沉重之極,所中
蛇毒既十分厲害,背上筋脈更被歐陽鋒一掌震得支離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這才不致當場
斃命,但全身勁力全失,比之不會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黃蓉穴道被點,洪七公其實已無力給
她解開,仗著昔時的威風,才逼著歐陽克解穴。他見黃蓉臉露哀戚之色,勸慰道“不用擔
心。老叫化餘威尚在,那臭賊再也不敢來惹你了。”黃蓉尋思“我在洞內,那賊子確是不
敢再來,但飲水食物從哪兒來?”她本來滿腹智計,但適才身遭大險,心慌意亂,兀自不曾
寧定。洪七公見她沉吟,問道“你在想尋食的法門,是不是?”黃蓉點了點頭。洪七公
道“你扶我到海灘上去曬曬太陽。”黃蓉立時領悟,拍手笑道“好啊,咱們捉魚吃。”
當下讓洪七公伏在她肩頭,慢慢走到海邊。
這日天氣晴朗,海麵有如一塊無邊無際的緞子,在清風下微微顫動。黃蓉心道“倘若
這真是一塊大藍緞子,伸手撫摸上去,定然溫軟光滑,舒服得很。”陽光照在身上,兩人都
為之精神一爽。歐陽克站在遠處一塊岩邊,看到兩人出來,忙又逃遠十餘丈,見他們不追,
這才站定,目不轉瞬的望著兩人。洪七公和黃蓉都暗自發愁“這賊子十分乖巧,時刻一
久,必定給他瞧出破綻。”但這時也顧不得許多,洪七公倚在岩石上坐倒,黃蓉折了一根樹
枝作為釣杆,剝了一長條樹皮當釣絲,囊中鋼針有的是,彎了一枚作鉤,在海灘上檢些小蟹
小蝦作餌,海中水族繁多,不多時便釣到三尾斤來重的花魚。黃蓉用燒叫化雞之法,煮熟了
與師父飽餐了一頓。休息了一陣,洪七公叫黃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將出來,自己斜倚在
岩石旁指點。黃蓉於這棒法的精微變化,攻合之道,又領悟了不少。傍晚時分,她練得熱
了,除去外衣,跳到海中去洗個澡,在碧波中上下來去,忽發癡想“聽說海底有個龍宮,
海龍王的女兒甚是美貌,靖哥哥可是到了龍宮中去麼?”她不住向下潛水,忽然左腳踝上一
下疼痛,急忙縮腳,但左腳已被甚麼東西牢牢挾住,竟然提不起來。她自幼在海中嬉戲,知
道必是大蚌,也不驚慌,彎腰伸手摸去,不由得嚇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圓桌麵大小,桃花島
畔海中可從沒如此大蚌,當下雙手伸入蚌殼,運勁兩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強,雙手這麼
分扳,竟然奈何它不得。蚌殼反而挾得越緊,腳上更加痛了。黃蓉雙手壓水,想把那蚌帶出
海麵,再作計較,豈知道這蚌重達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日久,蚌殼已與礁石膠結牢固,哪
裡拖它得動?
黃蓉幾下掙紮,腳上越痛,心下驚慌,不禁喝了兩口鹹水,心想“我本來就不想活
了,隻是讓師父孤零零的在這荒島之上,受那賊子相欺,我死了也不瞑目。”危急中捧起一
塊大石,往蚌殼上撞去,但蚌殼堅厚,在水中又使不出力,擊了數下,蚌殼竟然紋絲不動。
那蚌受擊,肌帶更是收得緊了,黃蓉又吃了口水,驀地想起一事,忙拋下大石,抓起一把海
沙投入蚌殼的縫中。果然蚌貝之類最怕細沙小石,覺有海沙進來,急忙張開甲殼,要把海沙
葉出殼去。黃蓉感到腳踝上鬆了,立即縮上,手足齊施,升上海麵,深深吸了口氣。洪七公
見她潛水久不上來,焦急異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險,要待入海援救,苦於步履艱難,水性
又是平平,隻慌得連連搓手,突見黃蓉的頭在海麵鑽起,不由得喜極而呼。黃蓉向師父揮了
揮手,又再潛至海底。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離大蚌兩尺之處,拿住蚌殼左右搖晃,震鬆
蚌殼與礁石間的膠結,將巨蚌托了上來。她足下踏水,將巨蚌推到海灘淺水之處。蚌身半出
海麵,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黃蓉舉之不動,上岸來搬了一塊大石,將蚌殼打得稀爛,才出
了這口惡氣,隻見足踝上被蚌挾出了一條深深血痕,想起適才之險,不覺打了個寒噤。這晚
上師徒二人就以蚌肉為食,滋味倒也甚是鮮美。次日清晨,洪七公醒來,隻覺身上疼痛大為
減輕,微微運幾口氣,胸腹之間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聲。黃蓉翻身坐起,問道“師
父,怎地?”洪七公道“睡了一晚,我傷勢竟是大有起色。”黃蓉大喜,叫道“必是吃
了那大蚌肉能治傷。”洪七公笑道“蚌肉治傷是不能的,隻是味道鮮美,治得了你師父的
口。我的口治好了,於傷勢自也不無小補。”黃蓉嘻嘻一笑,疾衝出洞,奔到海灘去割昨日
剩下的蚌肉。一時心下喜歡,卻忘了提防歐陽克,剛割下兩大塊蚌肉,忽見一個人影投在地
下,正自緩緩行近。黃蓉彎腰抓起一把蚌殼碎片向後擲出,雙足一登,躍出丈餘,站在海
邊。歐陽克冷眼旁觀了一日,瞧著洪七公的動靜,越來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傷極重,行
走不得,但要闖進洞去,卻也無此膽量,當下逼上前去,笑道“好妹子,彆走,我有話跟
你說。”黃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來糾纏不清,也不怕醜。”說著伸手刮臉羞他。
歐陽克見她一副女兒情態,臉上全無懼色,不由得心癢難搔,走近兩步,笑道“都是
你自己不好,誰教你生得這麼俊,引得人家非纏著你不可。”黃蓉笑道“我說不理你就不
理,你讚我討好我也沒用。”歐陽克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試試。”黃蓉臉色
一沉,說道“你再走過來一步,我叫師父來揍你。”歐陽克笑道“算了罷,老叫化還能
走路?我去背他出來,好不好?”黃蓉暗吃一驚,退了兩步。歐陽克笑道“你愛跳到海裡
就跳,我隻在岸上等著。瞧你在海裡浸得久呢,還是我在岸上待得久?”
黃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遠不理睬你。”轉身就跑,隻奔出幾步,忽然在石上
一絆,“啊喲”一聲,摔倒在地。歐陽克料她使奸,笑道“你越是頑皮胡鬨,我越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