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一燈大師低低歎了口氣道“其實真正的禍根,還在我自己。我大理國小君,雖不如中
華天子那般後宮三千,但後妃嬪禦,人數也是眾多,唉,這當真作孽。想我自來好武,少近
婦人,連皇後也數日難得一見,其餘貴妃宮嬪,哪裡還有親近的日子?”說到此處,向四名
弟子道“這事的內裡因由,你們原也不知其詳,今日好教你們明白。”
黃蓉心道“他們當真不知,總算沒有騙我。”隻聽一燈說道“我眾妃嬪見我日常練
功學武,有的瞧著好玩,纏著要學。我也就隨便指點一二,好教她們練了健身延年。內中有
一個姓劉的貴妃,天資特彆穎悟,竟然一教便會,一點即透,難得她年紀輕輕,整日勤修苦
練,武功大有進境。也是合當有事,那日她在園中練武,卻給周伯通周師兄撞見了。那位周
師兄是個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爛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見劉貴妃練得起勁,立即上
前和她過招。周師兄得自他師哥王真人的親傳,劉貴妃哪裡是他對手……”黃蓉低聲道
“啊喲,他出手不知輕重,定是將劉貴妃打傷了?”一燈大師道“人倒沒有打傷,他是三
招兩式,就以點穴法將劉貴妃點倒,隨即問她服是不服。劉貴妃自然欽服。周師兄解開她的
穴道,甚是得意,便即高談闊論,說穴功夫的秘奧來。劉貴妃本來就在求我傳她點穴功
夫,可是你們想,這門高深武功,我如何能傳給後宮妃嬪?她聽周師兄這麼說,正是投其所
好,當即恭恭敬敬的向他請教。”黃蓉道“咳,那老頑童可得意啦。”一燈道“你識得
周師兄?”黃蓉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他在桃花島上住了十多年沒離開一步。”一燈
道“他這樣的性兒,怎能耽得住?”黃蓉笑道“是給我爹爹關著的,最近才放了他。”
一燈點頭道“這就是了。周師兄身子好罷?”黃蓉道“身子倒好,就是越老越瘋,不成
樣兒。”指著郭靖,抿嘴笑道“老頑童跟他拜了把子,結成了義兄義弟。”
一燈大師忍不住莞爾微笑,接著說道“這點穴功夫除了父女、母子、夫婦,向來是男
師不傳女徒,女師不傳男徒的……”黃蓉道“為甚麼?”一燈道“男女授受不親啊。你
想,若非周身穴道一一摸到點到,這門功夫焉能授受?”黃蓉道“那你不是點了我周身穴
道麼?”那漁人與農夫怪她老是打岔,說些不打緊的閒話,齊向她橫了一眼。黃蓉也向兩人
白了一眼,道“怎麼?我問不得麼?”一燈微笑道“問得問得。你是小女孩兒,又是救
命要緊,那自作彆論。”黃蓉道“好罷,就算如此。後來怎樣?”一燈道“後來一個教
一個學,周師兄血氣方剛,劉貴妃正當妙齡,兩個人肌膚相接,日久生情,終於鬨到了難以
收拾的田地……”黃蓉欲待詢問,口唇一動,終於忍住,隻聽一燈接著道“有人前來對我
稟告,我心中雖氣,礙於王真人麵子,隻是裝作不曉,哪知後來卻給王真人知覺了,想是周
師兄性子爽直,不善隱瞞……”黃蓉再也忍不住,問道“甚麼事啊?甚麼事鬨到難以收
拾?”一燈一時不易措辭,微一躊躇才道“他們並非夫婦,卻有了夫婦之事。”黃蓉道
“啊,我知道啦,老頑童和劉貴妃生了個兒子。”一燈道“唉,那倒不是。他們相識才十
來天,怎能生兒育女?王真人發覺之後,將周師兄捆縛了,帶到我跟前來讓我處置。我們學
武之人義氣為重,女色為輕,豈能為一個女子傷了朋友交情?我當即解開他的捆縛,並把劉
貴妃叫來,命他們結成夫婦。哪知周師兄大叫大嚷,說道本來不知這是錯事,既然這事不
好,那就殺他頭也決計不乾,無論如何不肯娶劉貴妃為妻。當時王真人歎道若不是早知他
傻裡傻氣,不分好歹,做出這等大壞門規之事來,早已一劍將他斬了。”黃蓉伸了伸舌頭,
笑道“老頑童好險!”一燈接著道“這一來我可氣了,說道‘周師兄,我確是甘願割
愛相贈。豈有他意?自古道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區區一個女子,又當得甚麼大
事?’”
黃蓉急道“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這幾句話簡直胡說八道。”那農夫再也忍
不住了,大聲道“你彆打岔,成不成?”黃蓉道“他說話不對,我定然要駁。”在漁、
樵、耕、讀四人,一燈大師既是君,又是師,對他說出來的話,彆說口中決不會辯駁半句,
連心中也是奉若神聖,這時聽得黃蓉信口恣肆,都不禁又驚又怒。
一燈大師卻並不在意,繼續講述“周師兄聽了這話,隻是搖頭。我心中更怒,說道
‘你若愛她,何以堅執不要?倘若並不愛她,又何以做出這等事來?我大理國雖是小邦,難
道容得你如此上門欺辱?’周師兄呆了半晌不語,突然雙膝跪地,向著我磕了幾個響頭,說
道‘段皇爺,是我的不是,你要殺我,也是該的,我不敢還手。’我萬料不到他竟會如
此,一時無言可對,隻道‘我怎會殺你?’他道‘那麼我走啦!’從懷中抽出一塊錦
帕,遞給劉貴妃道‘還你。’劉貴妃慘然一笑,卻不接過。周師兄鬆了手,那錦帕就落在
我的足邊。周師兄更不打話,揚長出宮,一彆十餘年,此後就沒再聽到他的音訊。王真人向
我道歉再三,跟著也走了,聽說他是年秋天就撒手仙遊。王真人英風仁俠,並世無出其右,
唉……”黃蓉道“王真人的武功或許比你高些,但說到英風仁俠,我看也就未必勝得過伯
伯。他收的七個弟子就都平平無奇,差勁得很。那塊錦帕後來怎樣?”四弟子心中都怪她女
孩兒家就隻留意這些手帕啦、衣服啦的小事,卻聽師父說道“我見劉貴妃失魂落魄般的呆
著,心中好生氣惱,拾起錦帕,隻見帕上織著一幅鴦鴛戲水之圖,咳,這自是劉貴妃送給他
的定情之物啦。我冷笑一聲,卻見一對鴦鴛之旁,還繡著一首小詞……”黃蓉心中一凜,忙
問“可是‘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那農夫厲聲喝道“連我們也不知,你怎麼又
知道了?老是瞎說八道的打岔!”哪知一燈大師卻歎道“正是這首詞,你也知道了?”此
言一出,四大弟子相顧駭然。
郭靖跳了起來,叫道“我想起啦。那日在桃花島上,周大哥給毒蛇咬了,神智迷糊,
嘴裡便反來覆去的念這首詞。正是,正是……四張機,鴦鴛織就……又有甚麼甚麼頭先白。
蓉兒,還有甚麼?我記不得了。”黃蓉低聲念道“四張機,鴦鴛織就欲雙飛。可憐未老頭
先白。春波碧草,曉寒深處,相對浴紅衣。”郭靖伸掌一拍大腿,道“一點兒也不錯。周
大哥曾說美貌女子見不得,一見就會得罪好朋友,惹師哥生氣,又說決不能讓她摸你周身穴
道,否則要倒大黴。蓉兒,他還勸我彆跟你好呢。”黃蓉嗔道“呸,老頑童,下次見了,
瞧我擰不擰他耳朵!”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那天在臨安府,我隨口開了個玩笑,
說他娶不成老婆,老頑童忽然發了半天脾氣,顛倒為了這個。”郭靖道“我聽瑛姑念這首
詞,總好像是聽見過的,可是始終想不起來。咦,蓉兒,瑛姑怎麼也知道?”黃蓉歎道
“唉,瑛姑就是那位劉貴妃啊。”四大弟子中隻有那書生已猜到了五六成,其餘三人都極是
驚異,一齊望著師父。一燈低聲道“姑娘聰明伶俐,果真不愧是藥兄之女。劉貴妃小名一
個‘瑛’字。那日我將錦帕擲了給她,此後不再召見。我鬱鬱不樂,國務也不理會,整日以
練功自遣……”黃蓉插嘴道“伯伯,你心中很愛她啊,你知不知道?若是不愛,就不會老
是不開心啦。”四大弟子惱她出言無狀,齊聲叫道“姑娘!”黃蓉道“怎麼?我說錯
了?伯伯,你說我錯了麼?”一燈黯然道“此後大半年中,我沒召見劉貴妃,但睡夢之中
卻常和她相會。一天晚上半夜夢回,再也忍耐不住,決意前去探望。我也不讓宮女太監知
曉,悄悄去她寢宮,想瞧瞧她在乾些甚麼。剛到她寢宮屋頂,便聽得裡麵傳出一陣兒啼之
聲。咳,屋麵上霜濃風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
病。”
黃蓉心想他以皇帝之尊,深更半夜在宮裡飛簷走壁,去探望自己妃子,實在大是奇事。
四弟子卻想起師父這場病不但勢頭凶猛,而且纏綿甚久,以他這身武功,早就風寒不侵,縱
有疾病,也不致久久不愈,此時方知當年是心中傷痛,自暴自棄,才不以內功抵禦病魔。
黃蓉又問“劉貴妃給你生了個兒子,豈不甚好?伯伯你乾麼要不開心?”一燈道
“傻孩子,這孩子是周師兄生的。”黃蓉道“周師兄早就走啦,難道他又偷偷回來跟她相
會?”一燈道“不是的。你沒聽見過‘十月懷胎’這句話嗎?”黃蓉恍然大悟,道
“啊,我明白啦。那小孩兒一定生得很像老頑童,兩耳招風,鼻子翹起,否則你怎知不是你
生的呢?”一燈大師道“那又何必見到方知?這些日子中我不曾和劉貴妃親近,孩子自然
不是我的了。”黃蓉似懂非懂,但知再問下去必定不妥,也就不再追問。
隻聽一燈道“我這場病生了大半年,痊愈之後,勉力排遣,也不再去想這回事。過了
兩年有餘,一日夜晚,我正在臥室裡打坐,忽然門帷掀起,劉貴妃衝了進來。門外的太監和
兩名侍衛急忙阻攔,但哪裡攔得住,都被她揮掌打了開去。我抬起頭來,隻見她臂彎裡抱著
孩子,臉上神色驚恐異常,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隻是磕頭,叫道‘求皇爺開恩,大慈大
悲,饒了孩子!’“我起身一瞧,隻見那孩子滿臉通紅、氣喘甚急,抱起來細細查察,他背
後肋骨已折斷了五根。劉貴妃哭道‘皇爺,賤妾罪該萬死,但求皇爺赦了孩子的小命。’
我聽她說得奇怪,問道‘孩子怎麼啦?’她隻是磕頭哀求。我問‘是誰打傷他的?’劉
貴妃不答,隻哭叫‘求皇爺開恩饒了他。’我摸不著頭腦。她又道‘皇爺踢我的死,我
決無半句怨言,這孩子,這孩子……’我道“誰又來踢你死啦?到底孩子是怎生傷的?’
劉貴妃抬起頭來,顫聲道‘難道不是皇爺派侍衛來打死這孩子麼?’我知事出蹺蹊,忙
問‘是侍衛打傷的?哪個奴才這麼大膽?’劉貴妃叫道‘啊,不是皇爺的聖旨,那麼孩
子有救啦!’說了這句話,就昏倒在地下。
“我將她扶起,放在床上,把孩子放在她身邊。過了半晌,她才醒了轉來,拉住我手哭
訴。原來她正拍著孩子睡覺,窗中突然躍進一個蒙了麵的禦前侍衛,拉起孩子,在他背上拍
了一掌。劉貴妃急忙上前阻攔,那侍衛一把將她推開,又在孩子胸口拍了一掌,這才哈哈大
笑,越窗而出。那侍衛武功極高,她又認定是我派去殺她兒子,當下不敢追趕,徑行來我寢
宮哀求。“我越聽越是驚奇,再細查孩子的傷勢,卻瞧不出是被甚麼功夫所傷,隻是帶脈已
被震斷,那刺客實非庸手。可是他又顯然手下留情,嬰兒如此幼弱,居然身受兩掌尚有氣
息。當下我立即到她的臥室查看,瓦麵和窗檻上果然留著極淡的足印。我對劉貴妃道‘這
刺客本領甚高,尤其輕功非同小可。大理國中除我之外,再無第二人有此功力。’劉貴妃忽
然驚呼‘難道是他?他乾麼要殺死自己兒子?’她此言一出,臉色登時有如死灰。”黃蓉
也是低低驚呼一聲,道“老頑童不會這麼壞罷?”一燈大師道“當時我卻以為定是周師
兄所為。除他之外,當世高手之中,又有誰會無緣無故的來加害一個嬰兒?料得他是不願留
下孽種,貽羞武林。劉貴妃說出此言,又羞又急,又驚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道
‘不,決不是他!那笑聲定然不是他!’我道‘你在驚惶之中,怎認得明白?’她道
‘這笑聲我永遠記得,我做了鬼也忘不了!不,決不是他!’”眾人聽到這裡,身上都驟感
一陣寒意。郭靖與黃蓉心中泛起瑛姑的言語容貌,想像當日她說那幾句話時咬牙切齒的神
情,不禁凜然畏怖。一燈大師接著道“當時我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就信了。隻是猜
想不出刺客到底是誰。我也曾想,難道是王真人的弟子馬鈺、丘處機、王處一他們之中的一
個?為了保全全真教的令譽,竟爾千裡迢迢的趕來殺人滅口……”郭靖口唇動了一下,要待
說話,隻是不敢打斷一燈大師的話頭。一燈見了,道“你想說甚麼,但說不妨。”郭靖
道“馬道長、丘道長他們都是俠義英雄,決不會做這等事。”一燈道“王處一我曾在華
山見過,人品確是很不錯的。旁人如何就不知了。不過若是他們,輕輕一掌就打死了嬰兒,
卻何以又打得他半死不活?”他抬頭望著窗子,臉上一片茫然,十多年前的這個疑團,始終
沒能在心中解開,禪院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一燈道“好,我再說下去……”
黃蓉忽然大聲說道“確然無疑,定是歐陽鋒。”一燈道“後來我也猜想到他。但歐
陽鋒是西域人,身材極是高大,比常人要高出一個頭。據劉貴妃說,那凶手卻又較常人矮
小。”黃蓉道“這就奇了。”一燈道“我當時推究不出,劉貴妃抱著孩子隻是哭泣。這
孩子的傷勢雖沒黃姑娘這次所受的沉重,隻是他年紀幼小,抵擋不起,若要醫愈,也要我大
耗元氣。我躊躇良久,見劉貴妃哭得可憐,好幾次想開口說要給他醫治,但每次總想到隻要
這一出手,日後華山二次論劍,再也無望獨魁群雄,《九陰真經》休想染指。唉,王真人說
此經是武林的一大禍端,傷害人命,戕賊人心,實是半點不假。為了此經,我仁愛之心竟然
全喪,一直沉吟了大半個時辰,方始決定為他醫治。唉,在這大半個時辰之中,我實是個禽
獸不如的卑鄙小人。最可恨的是,到後來我決定出手治傷,也並非改過遷善,隻是抵擋不住
劉貴妃的苦苦哀求。”
黃蓉道“伯伯,我說你心中十分愛她,一點兒也沒講錯。”一燈似乎沒聽見她的話,
繼續說道“她見我答應治傷,喜得暈了過去。我先給她推宮過血,救醒了她,然後解開孩
子的繈褓,以便用先天功給他推拿,哪知繈褓一解開,露出了孩子胸口的肚兜,登時教我呆
在當地,做聲不得。但見肚兜上織著一對鴦鴛,旁邊繡著那首‘四張機’的詞,原來這個肚
兜,正是用當年周師兄還給她那塊錦帕做的。“劉貴妃見到我的神情,知道事情不妙,她臉
如死灰,咬緊牙關,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對著自己胸口,叫道‘皇爺,我再無麵目活在人
世,隻求你大恩大德,準我用自己性命換了孩子性命,我來世做犬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說著匕首一落,猛往心口插入。”眾人雖明知劉貴妃此時尚在人世,但也都不禁低聲驚呼。
一燈大師說到此處,似乎已非向眾人講述過去事跡,隻是自言自語“我急忙使擒拿法
將她匕首奪下,饒是出手得快,但她匕首已傷了肌膚,胸口滲出大片鮮血。我怕她再要尋
死,點了她手足的穴道,包紮了她胸前傷口,讓她坐在椅上休息。她一言不發,隻是望著
我,眼中儘是哀懇之情。我們兩人都不說一句話,那時寢宮中隻有一樣聲音,就是孩子急促
的喘氣聲。“我聽著孩子的喘氣,想起了許多許多往事她最初怎樣進宮來,我怎樣教她練
武,對她怎樣寵愛。她一直敬重我、怕我,柔順的侍奉我,不敢有半點違背我的心意,可是
她從來沒真心愛過我。我本來不知道,可是那天見到她對周師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個女
子真正全心全意愛一個人的時候,原來竟會這樣的瞧他。她眼怔怔的望著周師兄將錦帕投在
地下,眼怔怔的望著他轉身出宮。她這片眼光教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的想了幾年,現在又
見到這片眼光了。她又在為一個人而心碎,不過這次不是為了情人,是為她的兒子,是她跟
情人生的兒子!“大丈夫生當世間,受人如此欺辱,枉為一國之君!我想到這裡,不禁怒火
填膺,一提足,將麵前一張象牙圓凳踢得粉碎,抬起頭來,不覺呆了,我道‘你……你的
頭發怎麼啦?’她好似沒聽見我的話,隻是望著孩子。我以前真的不懂,一個人的目光之
中,能有這麼多的疼愛,這麼多的憐惜。她這時已知我是決計不肯救這孩子的了,在他還活
著的時候,多看一刻是一刻。“我拿過一麵鏡子,放在她麵前,道‘你看你的頭發!’原
來剛才這短短幾個時辰,在她宛似過了幾十年。那時她還不過十歲,這幾個時辰中驚
懼、憂愁、悔恨、失望、傷心,諸般心情夾攻,鬢邊竟現出了無數白發!“她全沒留心自己
的容貌有了甚麼改變,隻怪鏡子擋住了她眼光,使她看不到孩子,她說‘鏡子,拿開。’
她說得很直率,忘了我是皇爺,是主子。我很奇怪,心裡想她一直愛惜自己的容顏,怎麼
這時卻全不理會?當下將鏡子擲開,隻見她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孩子,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會
盼望得這麼懇切,隻盼那孩子能活著。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鑽到孩子的身體裡,
代替他那正在一點一滴失卻的性命。”說到這裡,郭靖與黃蓉同時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想
“當我受了重傷,眼見難愈之時,你也是這樣的瞧著我啊。”兩人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
了對方的手,兩顆心勃勃跳動,感到全身溫暖,當聽到彆人傷心欲絕的不幸之時,不自禁想
到自己的幸福,因為親愛的人就在自己身旁坐著,因為她的傷勢已經好了,不會再死。是
的,不會再死,在這兩個少年人的心中,對方是永遠不會死的。
隻聽一燈大師繼續說道“我實在不忍,幾次想要出手救她孩子,但那塊錦帕平平正正
的包在孩子胸口。錦帕上繡著一對鴦鴛,親親熱熱的頭頸偎倚著頭頸,這對鴦鴛的頭是白
的,這本來是白頭偕老的口彩,但為甚麼說‘可憐未老頭先白’?我一轉頭見到她鬢邊的白
發,忽然出了一身冷汗,我心中又剛硬起來,說道‘好,你們倆要白頭偕老,卻把我冷冷
清清的撇在宮裡做皇帝!這是你倆生的孩子,我為甚麼要耗損精力來救活他?’“她向我望
了一眼,這是最後的一眼,眼色中充滿了怨毒與仇恨。她以後永遠沒再瞧我,可是這一眼我
到死也忘不了。她冷冷的道‘放開我,我要抱孩子!’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嚴峻,倒像她
是我的主子,教人難以違抗,於是我解開了她穴道。她把孩子抱在懷裡,孩子一定痛得難
當,想哭,但哭不出半點聲音,小臉兒脹得發紫,雙眼望著母親,求她相救。可是我心中剛
硬,沒半點兒慈心。我見她頭發一根一根的由黑變灰,由灰變白,不知這是我心中的幻象,
還是當真如此,隻聽她柔聲道‘孩子,媽沒本事救你,媽卻能教你不再受苦,你安安靜靜
的睡罷,睡罷,孩子,你永遠不會醒啦!’我聽她輕輕的唱起歌兒來哄著孩子,唱得真好
聽,喏喏,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們聽!”眾人聽他如此說,卻聽不到半點歌聲,不禁相
顧駭然。那書生道“師父,你說得累了,請歇歇罷。”
一燈大師恍若不聞,繼續說道“孩子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隨即又痛得全身抽動。她
又柔聲道‘我的寶貝心肝,你睡著了,身上就不痛啦,一點兒也不苦啦!’猛聽得波的一
聲,她一匕首插在孩子心窩之中。”
黃蓉一聲驚呼,緊緊抓住郭靖手臂,其餘各人也是臉上均無半點血色。一燈大師卻不理
會,又道“我大叫一聲,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心中混混沌沌,一片茫然。隻見她慢慢站
起身來,低低的道‘總有一日,我要用這匕首在你心口也戳一刀。’她指著自己手腕上的
玉環,說道‘這是我進宮那天你給我的,你等著罷,哪一天我把玉環還你,哪一天這匕首
跟著也來了!’”一燈說到這裡,把玉環在手指上又轉了一圈,微微一笑,說道“就是這
玉環,我等了十幾年,今天總算等到了。”黃蓉道“伯伯,她自己殺死兒子,與你何乾?
孩子又不是你打傷的。況且她用毒藥害你,縱使當年有甚麼仇怨,也是一報還一報的清償
了。我到山下去打發她走路,不許她再來騷擾……”她話未說完,那小沙彌匆匆進來,道
“師父,山下又送來這東西。”雙手捧著一個小小的布包。一燈接過揭開,眾人齊聲驚呼,
原來包內正是那錦帕所做的嬰兒肚兜。錦緞色已變黃,上麵織著的那對鴦鴛卻燦然如新。兩
隻鴦鴛之間穿了一個刀孔,孔旁是一灘已變成黑色的血跡。一燈呆望肚兜,淒然不語,過了
良久,才道“鴦鴛織就欲雙飛,嘿,欲雙飛,到頭來總成一夢。她抱著兒子的屍體,縱聲
長笑,從窗中一躍而出,飛身上屋,轉眼不見了影蹤。我不飲不食,苦思了三日三夜,終於
大徹大悟,將皇位傳給我大兒子,就此出家為僧。”
他指著四個弟子道“他們跟隨我久了,不願離開,和我一起到大理城外的天龍寺住。
起初三年,四人輪流在朝輔佐我兒,後來我兒熟習了政務,國家清平無事。我們又遇上大雪
山采藥、歐陽鋒傷人之事,大夥兒搬到了這裡,也就沒再回大理去。“我心腸剛硬,不肯救
那孩子性命,此後十來年中,日日夜夜教我不得安息,總盼多救世人,贖此大罪。他們卻不
知我的苦衷,總是時加阻攔。唉,其實,就算救活千人萬人,那孩子總是死了,除非我把自
己性命還了他,這罪孽又哪能消除得了?我天天在等候瑛姑的消息,等她來把匕首刺入我心
窩之中,怕隻怕等不及她到來,我卻壽數已終,這場因果難了。好啦,眼下總算給我盼到
了。她又何必在九花玉露丸中混入毒藥?我若知她下毒之後跟著就到,這幾個時辰總支持得
住,也不用師弟費神給我解毒了。”
黃蓉氣憤憤的道“這女人心腸好毒!她早已查到伯伯的住處,就怕自己功夫不濟,處
心積慮的在等待時機,剛巧碰到我給裘鐵掌打傷,就指引我來求治。雙管齊下,既讓你耗損
了真力,再乘機下毒,真想不到我竟成了這惡婦手中害人的利器。伯伯,歐陽鋒那幅畫又怎
到了她的手裡?這畫又有甚麼乾係?”一燈大師取過小幾上那部《大莊嚴論經》,翻到一
處,讀道“畫中故事出於天竺角城昔有一王,名曰屍毗,精勤苦行,求正等正覺之法。
一日有大鷹追逐一鴿,鴿飛入屍毗王腋下,舉身戰怖。大鷹求王見還,說道‘國王救鴿,
鷹卻不免餓死。’王自念救一害一,於理不然,於是即取利刀,自割股肉與鷹。那鷹又道
‘國王所割之肉,須與鴿身等重。’屍毗王命取天平,鴿與股肉各置一盤,但股肉割儘,鴿
身猶低。王續割胸、背、臂、脅俱儘,仍不及鴿身之重,王舉身而上天平。於是大地震動,
諸天作樂,天女散花,芳香滿路。天龍、夜叉等俱在空中歎道‘善哉善哉,如此大勇,得
未曾有。’”這雖是神話,但一燈說得慈悲莊嚴,眾人聽了都不禁感動。黃蓉道“伯伯,
她怕你不肯為我治傷,是以用這幅畫來打動你的心。”
一燈微笑道“正是如此。她當日離開大理,心懷怨憤,定然遍訪江湖好手,意欲學藝
以求報仇,由此而和歐陽鋒相遇。那歐陽鋒得悉了她的心意,想必代她籌劃了這個方策,繪
了這圖給她。此經在西域流傳甚廣,歐陽鋒是西域人,也必知道這故事。”黃蓉恨恨的道
“老毒物利用瑛姑,那瑛姑又來利用我,這是借刀殺人的連環毒計。”一燈歎道“你也不
須煩惱,你若不與她相遇,她也必會隨意打傷一人,指點他來求我醫治。隻是若無武功高強
之人護送,輕易上不得山來。歐陽鋒此圖繪成已久,安排下這個計謀,少說也已有十年。這
十年之中竟遇不著一個機緣,那也是運數該當如此了。”黃蓉道“伯伯,我知道啦。她還
有一件心事,比害你更是要緊。”一燈“啊”了一聲“甚麼事?”黃蓉道“老頑童被我
爹爹關在桃花島上,她要去救他出來。”於是將她苦學奇門術數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後
來得知縱使再學一百年,也難及得上我爹爹,又見我正好受了傷,於是……”一燈一聲長
笑,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一了百了,諸事湊合,今日總算得遂她的心願。”沉
著臉向四弟子道“你們好好去接引劉貴妃,不,接引瑛姑上山,不得有半句不敬的言
語。”四弟子不約而同的伏地大哭,齊叫“師父!”一燈歎道“你們跟了我這許多年,
難道還不明白師父的心事麼?”轉頭向靖、蓉二人道“我求兩位一件事。”靖、蓉齊道
“但教所命,無有不遵。”一燈道“好。現下你們這就下山去。我一生負瑛姑實多,日後
她如遇到甚麼危難艱險,務盼兩位瞧在老僧之臉,儘力援手。兩位如能玉成她與周師兄的美
事,老僧更是感激無量。”
靖、蓉兩人愕然相顧,不敢答應。一燈見兩人不作聲,又追問一句“老僧這個懇求,
兩位難以答允麼?”黃蓉微一猶豫,說道“伯伯既這麼說,我們遵命就是。”一扯郭靖的
衣袖,下拜告彆。一燈又道“你們不必和瑛姑見麵,從後山下去罷。”黃蓉又答應了,牽
著郭靖的手轉身出門。四弟子見她並無戚容,都暗罵她心地涼薄,眼見自己救命恩人危在頃
刻,竟然漠不關心的說走就走。郭靖卻知黃蓉決不肯袖手不顧,必然另有計謀,當下跟著她
出門。走到門口,黃蓉俯口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郭靖停步遲疑,終於點頭,轉過身
來,慢慢走回。一燈道“你宅心忠厚,將來必有大成。瑛姑的事,我重托你了。”郭靖
道“好!大師之事,晚輩自當儘心竭力。”突然反手抓出,拿住了一燈身旁那天竺僧人的
手腕,左手乘勢戳去,閉住了他“華蓋”“天柱”兩個大穴。這兩穴一主手,一主足,兩穴
被閉,四肢登時動彈不得。這一著大出人人意料之外,一燈與四大弟子俱各大驚失色,齊
叫“乾甚麼?”郭靖更不打話,左手又往一燈肩頭抓去。
一燈大師見郭靖抓到,右掌翻過,快似閃電,早已拿住他左手手腕。郭靖吃了一驚,心
想此際一燈全身已在自己掌力籠罩之下,竟能破勢反擊,而且一擊正中要害,這功夫確是高
深之極,隻是一燈手掌與他手脈寸關尺甫觸,立顯真力虛弱,這一拿虛晃不穩。郭靖立時奪
位逆拿,翻掌扣住他手背麻筋,右掌“神龍擺尾”,擊退漁人與樵子從後攻來的兩招,左手
食指前伸,點中了一燈大師脅下的“鳳尾”“精促”二穴,說道“伯伯,對不住之至。”
此時黃蓉已使開打狗棒法,將那農夫直逼到禪房門外。那書生以變起倉卒,未明靖、蓉
二人用意,連呼“有話請說,不必動手。”那農夫見師父為人所製,勢如瘋虎,不顧性命
的向禪房猛衝,但那打狗棒法何等精妙,連衝三次,都給黃蓉逼得退回原位。郭靖雙掌呼呼
風響,使成一個圈子,從禪房裡打將出來,漁人、樵子、書生三人被他掌力所迫,一步一步
退出房門。黃蓉猛地遞出一招,直取農夫眉心。這一棒迅捷無倫,那農夫一聲“啊也”,向
後急仰,平平躍出數尺。黃蓉叫聲“好!”反手關上背後的房門,笑眯眯的道“各位住
手,我有話說。”那樵子和漁人每接郭靖一掌,都感手臂酸麻,足下踉蹌,眼見郭靖又是揮
掌擊來,兩人並肩齊上,隻待合力抵擋。郭靖聽得黃蓉此言,這一掌發到中途,忽地收住,
抱拳說道“得罪得罪。”漁、樵、耕、讀愕然相顧。黃蓉莊容說道“我等身受尊師厚
恩,眼見尊師有難,豈能袖手不顧?適才冒犯,實是意圖相救。”那書生上前深深一揖,說
道“家師對頭是我們四人的主母,尊卑有彆,她找上山來,我們不敢出手。何況家師為了
那……那小皇爺之死,十餘年來耿耿於心,這一次就算功力不損,身未中毒,見到那劉貴妃
前來,也必袖手受她一刀。我們師命難違,心焦如焚,實是智窮力竭,不知如何是好。姑娘
絕世才華,若能指點一條明路,我輩粉身碎骨,亦當相報大恩大德。”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
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
異,定當全力以赴。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禪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
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隻怕不容易阻擋。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
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隻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
能成。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黃
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隻把四人聽得麵麵相覷,半晌做聲不得。酉牌時分,太陽緩緩
落到山後,山風清勁,隻吹得禪院前幾排棕櫚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夕陽
餘暉從山峰後麵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臥在地。漁、樵、耕、讀
四人盤膝坐在石梁儘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隻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等了
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麵山穀,穀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
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
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
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
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凶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
罷。”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
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隱隱傳來幾聲梟鳴,突然想
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裡,偷偷數人的眉毛。誰的眉毛根數給數
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梟鳴,全身竟然
不寒而栗“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裡麼?”正想到此處,忽聽那
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抬頭,隻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
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
師的真傳。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
夫?”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隻見
她一身黑衣,麵目隱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四人跪倒磕頭,說道
“小人參見娘娘。”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麼娘娘不娘娘?
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嗯,大丞相,大將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裡。我道
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
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娘娘
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
的跪在這裡,是想拜死我麼?”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
您請安。”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著,又鬨這些虛文乾麼?要動手快
動手啊。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我皇彆說生平絕無
殘害無辜,就是彆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
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
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
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於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
然。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
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
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儘也阻攔得住。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
不得了。”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麵直撞過來。那樵子見她
衝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
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就在此時,農夫與
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漁人鼻
中隻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內壓夾她身子,
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著她身上甚麼地方。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鉤,猛向瑛姑
腰間插去。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刹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
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隻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鰍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
農夫拍去。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
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此時書生全身精力儘集於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
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
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麵,竟不避讓。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
勢必將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麵已然碰到瑛姑鼻尖。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
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隻
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
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裡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
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著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她處心積慮的要
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於是潛心思索克製的手段。她是刺繡好手,竟從
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
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
將蒼蠅穿身而過。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將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
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常言道“十指連心”,那
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