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去。眼見兩船相距已隻丈餘,來船轉舵避讓,江上船夫與山邊纖夫齊聲大呼,郭靖奮力一
擲,鐵錨疾飛出去,撞向來船船頭的纖杆。那纖杆被幾條百丈竹索拉得緊緊的,扳成了弓
形,鐵錨這麼攔腰撞到,喀喇一聲巨響,斷成了兩截。數十名纖夫正出全力牽引,竹索鬥然
鬆了,人人俯跌在地。那船登時有如紙鷂斷線,在水麵上急轉幾圈,便即尾前首後的向下遊
衝去。眾人更是大聲驚呼,頃刻間人聲水聲,在山峽間響成一片。啞梢公出其不意,驚得臉
色慘白,縱聲大叫“喂,救人哪,救人哪!”黃蓉笑道“啞巴會說話啦,當真是天下奇
聞。”郭靖擲出一錨,手邊尚有一錨,隻見坐船與來船並肩順流衝下,相距甚近,當下吸一
口氣,雙手舉錨揮了幾揮,身子連轉三個圈子,一半運力,一半借勢,脫手將鐵錨拋向前船
尾舵。眼見這一下要將舵柄打得粉碎,兩船俱毀已成定局,忽然前船艙中躍出一人,搶起長
篙刺出,篙身輕顫,貼在鐵錨柄上,那人勁力運處,竹篙彎成弧形,拍的一聲,篙身中折,
但鐵錨被長篙這麼一掠,去勢偏了,隻見水花飛濺,鐵錨和半截長篙都落入了江心。持篙那
人身披黃葛短衫,一部白胡子在疾風中倒卷到耳邊,站在顛簸起伏的船梢上穩然不動,威風
凜凜,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
靖、蓉二人見他鬥然間在這船上現身,不由得吃了一驚,心念甫轉,隻聽喀喇喇一聲巨
響,坐船船頭已迎麵撞上一座礁石,這一下把兩人震得直飛出去,後心撞在艙門之上。江水
來得好快,頃刻間已沒至足踝,這時要騎上雕背,也已不及。當此緊急關頭更無餘暇思索,
郭靖飛身縱起,叫道“跟我來!”一招“飛龍在天”,和身直撲,猛向裘千仞撞去。他知
這時候生死間不容發,若在敵船彆處落足,裘千仞定然不待他站穩即行從旁襲擊,以他功
力,自己必然禁受不起,現下迎麵猛攻,逼他先取守勢,便有間隙在敵船取得立足之地。裘
千仞知他心意,半截竹篙一擺,在空中連刺數點,叫他拿不準刺來方向,虛虛實實,變幻不
定。郭靖暗叫“不好。”伸臂格向篙頭,身子續向敵船落去,但這麼出臂一格,那一招
“飛龍在天”的勢頭立時減弱。裘千仞一聲長嘯,竹篙脫手,並掌往郭靖當胸擊去,已踏實
地,敵在半空,掌力一交上了,非將他震入江中不可。
那竹篙尚在半空未落,突然橫來一根竹棒在篙上一搭,借勢躍來一人,正是黃蓉。她人
未至,棒先到,淩虛下擊,連施三下殺手。裘千仞料不到她來勢竟是這般迅捷,左眼險被棒
端戳中,隻得還掌擋格。郭靖乘機站上船梢,出招夾擊。裘千仞不敢怠慢,側身避過竹棒,
右腿橫掃,將郭靖逼開一步,隨即呼呼拍出兩掌。這鐵掌功夫豈同尋常?鐵掌幫開山建幫,
數百年來揚威中原,靠的就是這套掌法,到了上官劍南與裘千仞手裡,更多化出了不少精微
招術,威猛雖不及降龍十八掌,可是掌法精奇巧妙,猶在降龍十八掌之上。兩人頃刻之間已
在後梢頭拆了七八招,心中各存忌憚,掌未使足,已然收招,水聲雖響,卻也蓋不了四張手
掌上發出的呼呼風聲。這時鐵掌幫中早有幫眾搶上來掌住了舵,慢慢轉過船來,頭前尾後,
向下遊急駛。啞梢公所乘那船早已碎成兩截,船板、布帆、啞梢公和兩個後生都在一個大淤
渦中團團打轉。啞梢公大聲慘呼,遠遠傳送過來,果然是聲音洪亮。黃蓉百忙中左手向身後
揮出,做個手勢,終於還是“罵”了他一句,反正無人瞧見,也就不算不雅。啞梢公等三人
雖竭力掙紮,哪逃得出水流的牽引,轉眼間卷入了漩渦中心,直沒江底。黑旗船順水疾奔。
黃蓉回頭一望,漩渦已在兩三裡之外。雙雕在空中盤旋飛翔,不住啼鳴。黃蓉揮動竹棒,把
船上幫眾逼向船頭,返身正要相助郭靖雙戰裘千仞,眼角間瞥見船艙中刀光閃動,有人舉刀
猛向甚麼東西砍了下去。她也不及看清那人要砍的是甚麼,左手一揚,一把金針飛出,都釘
上他手腕手臂。那人的鋼刀順勢落下,卻砍在自己右腿之上,大聲叫了起來。黃蓉搶入船
艙,舉腳將他踢開,隻見艙板上橫臥著一人,手足被縛,動彈不得。隻見那人一對眼冷冷的
望著自己,卻是神算子瑛姑。
黃蓉萬料不到竟會在此處救了她性命,當即拾起艙板上鋼刀,割斷她手上繩索。瑛姑雙
手脫縛,右手鬥地伸出,施展小擒拿手從黃蓉手裡奪過鋼刀。黃蓉猝不及防,但見刀光閃
動,瑛姑已一刀將那黑衣漢子殺死,這才彎腰割斷她自己腳上繩索,說道“你雖救了我,
可彆盼我將來報答。”黃蓉笑道“誰要你報答了?你救過我,今日我也救你一次,正好扯
直,以後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
黃蓉說著後半句時,已搶到船梢,伸竹棒上前相助郭靖。裘千仞腹背受敵,掌上加勁,
倒也支持得住。但聽得撲通、撲通、啊喲、啊唷之聲連響,瑛姑持刀將船上幫眾一一逼入了
江中。在這激流之中,再好的水性也逃不了性命。裘千仞與郭靖對掌,本已漸占上風,但黃
蓉使打狗棒法上來加攻,他以一敵二,十餘招以後,不由得左支右絀,繞著船舷不住倒退,
他背心向著江麵,教黃蓉攻不到他後背。郭靖連使狠招,裘千仞雙足猶似釘在船舷上一般,
再也逼不動他半寸,這時隻消退得一步,立時身墮江心。黃蓉心道“你雖然外號“鐵掌水
上飄’,但這‘水上飄’三字也隻是你自吹輕功了得,莫說在這江中的駭浪驚濤之上,就是
湖平如鏡,畢竟也不能在水麵飄行。除非學了你老兄的法子,先在水底下打上幾千幾百根木
樁。”又見他出掌沉穩,目光不住向江麵上跳望,似在盼望再有船隻駛來援手,心想“你
這家夥武功雖高,但今日是以三敵一之局,若再奈何不了你,咱們也算得膿包之至了。”這
時瑛姑已將船上幫眾掃數驅入水中,隻留下掌舵的一人,見靖、蓉二人一時不能得手,冷笑
道“小姑娘讓開了,我來。”黃蓉聽她言語中意存輕視,不禁有氣,竹棒前伸,連攻兩
招,這是以進為退,待裘千仞側身相避,便即躍後兩步,拉了拉郭靖的衣襟,說道“讓她
來打。”郭靖收掌護身,退了下來。瑛姑冷笑道“裘幫主,你在江湖上也算名氣不小,卻
乘我在客店中睡著不防,用迷香害我。這般下三濫的勾當,虧你也做得出來。”裘千仞道
“你給我手下人擒住,還說甚麼嘴?若是我自己出馬,隻憑這雙肉掌,十個神算子也拿住
了。”瑛姑冷冷的道“我甚麼地方得罪鐵掌幫啦?”裘千仞道“這兩個小賊擅闖我鐵掌
峰聖地,你乾麼收留在黑沼之中?我好言求你放人,你竟敢謊言包庇,你當我裘千仞是好惹
的麼?”瑛姑道“啊,原來是為了這兩個小賊。你有本事儘管拿去,我才不理會這些閒事
呢。”說著退後幾步,抱膝坐在船舷,神情閒逸,竟是存定了隔山觀虎鬥之心,要靖、蓉二
人和裘千仞拚個兩敗俱傷。她這麼一來,倒教裘千仞、郭靖、黃蓉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原
來瑛姑當時行刺一燈大師,被郭靖以身相代,又見一燈袒胸受刃,忽然天良發現,再也不忍
下手,下得山來,愛兒慘死的情狀卻又在腦際縈繞不去。她在客店中心煩意亂,憤怨糾結,
於神不守舍之際,竟被鐵掌幫用迷藥做翻,否則以她的精明機伶,豈能折在無名小輩之手?
這時見了靖、蓉二人,滿腔怨毒無處發泄,竟盼他們三人在這急流中同歸於儘。黃蓉心道
“好,我們先對付了裘千仞,再給你瞧些好的。”向郭靖使個臉色,兩人一使竹棒,一發雙
掌,並肩向裘千仞攻去,頃刻間三人又打了個難解難分。瑛姑凝神觀鬥,見裘千仞掌力雖然
淩厲,終是難勝二人,但見他不住移動腳步,似是要設法出奇製勝。郭靖怕黃蓉重傷初愈,
鬥久累脫了力,說道“蓉兒,你且歇一會,待一忽兒再來助我。”黃蓉笑道“好!”提
棒退下。瑛姑見二人神情親密,郭靖對黃蓉體貼萬分,心想“我一生之中,幾時曾有人對
我如此?”由羨生妒,因妒轉恨,忽地站起身來,叫道“以二敵一,算甚麼本事?來來
來,咱四人兩對兩的比個輸贏。”雙手在懷中一探,取出兩根竹籌,不待黃蓉答話,雙籌縱
點橫打,向她攻了過去。黃蓉罵道“失心瘋的婆娘,難怪老頑童不愛你。”瑛姑雙眉倒
豎,攻勢更厲。她這一出手,船上形勢立變。黃蓉打狗棒法雖然精妙,畢竟遠不如她功力深
厚,何況重傷之後,內力未複,身法頗減靈動,隻得以“封”字訣勉力擋架。瑛姑滑溜如
魚,在這顛簸起伏、搖晃不定的船上,更能大展所長。
那邊郭靖與裘千仞對掌,一時倒未分勝敗。郭靖自得一燈大師指點武學精要,這些日子
來功力又深了一層,勉力支撐,居然尚能自保。裘千仞見瑛姑先由敵人變為兩不相助、忽又
由兩不相助變為出手助己,雖感莫名其妙,卻不禁暗暗叫好,精神一振,掌力更為沉狠,料
得定時候稍長,對手終究會抵擋不住,眼見郭靖揮掌猛擊而來,當即側身,避過正麵鋒銳,
右掌高,左掌低,同時拍出。郭靖回掌兜截,四掌相接,各使內勁。兩人同時“嘿”的一聲
呼喊,都退出了三步。裘千仞退向後梢,拿住了勢子。郭靖左腳卻在船索上一絆,險些跌
倒,他怕敵人乘虛襲擊,索性乘勢翻倒,一滾而起,使掌護住門戶。裘千仞勝算在握,又見
他跌得狼狽,不由得哈哈一聲長笑,踏步再上。瑛姑已把黃蓉逼得氣喘籲籲,額頭見汗,正
感快意,突然間聽到笑聲,不由得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左手竹籌發出了竟忘記撤回。黃蓉
見此空隙,正是良機難逢,竹棒急轉,點向她的前胸,棒端正要戳中她胸口“神藏穴”,驀
見瑛姑身子顫動,如中風邪,大叫一聲“原來是你!”勢若瘋虎般直撲裘千仞。裘千仞見
她雙臂猛張,這一撲直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口中惡狠狠的露出一口白牙,似要牢牢將自己抱
住,再咬下幾口肉來,他雖武功高強,見了這般拚命的狠勁,也不由得吃驚,急忙旁躍避
開,叫道“你乾甚麼?”
瑛姑更不打話,一撲不中,隨即雙足一登,又向他撲去。裘千仞左掌掠出,往她肩頭擊
落,滿似她定要伸手相格,豈知瑛姑不顧一切,對敵人來招絲毫不加理會,仍是向他猛撲。
裘千仞大駭,心想隻要給這瘋婦抱住了,隻怕急切間解脫不開,那時郭靖上來一掌,自己哪
有性命?當下顧不得掌擊敵人,先逃性命要緊,疾忙矮身竄向左側。
黃蓉拉著郭靖的手,讓在一邊,見瑛姑突然發瘋,不禁甚感驚懼,但見她狂縱狠撲,口
中荷荷發聲,張嘴露牙,拚著命要抱住裘千仞。裘千仞武功雖高,但瑛姑豁出了性命不要,
實是奈何她不得,隻得東閃西避,眼見她臉上肌肉扭曲,神情猙獰,心中愈來愈怕,暗叫
“報應,報應!今日當真要命喪這瘋婦之手。”瑛姑再撲幾次,裘千仞已避到了舵柄之旁。
瑛姑眼中如要噴血,一抓又是不中,手掌起處,蓬的一聲把掌舵漢子打入江中,接著飛起一
腳,又踢斷了舵柄。
那船一失掌舵,在急流中立時亂轉。黃蓉暗暗叫苦“這女子遲不遲,早不早,偏在這
時突然發起瘋來,看來咱們四人都難逃命。”當下撮唇作嘯,要召雙雕下來救命。就在此
時,那船突然打橫,撞向岸邊岩石,砰的一聲巨響,船頭破了一個大洞。裘千仞見瑛姑踢斷
舵柄,已知她決意與己同歸於儘,眼見離岸不遠,心想不管是死是活,非冒險逃命不可,鬥
然提氣向岸上縱去。這一躍雖然使了全力,終究上不了岸,撲通一聲,跌入水裡,立時沉至
江底,他知道身子一冒上來,立時被急流衝走,再也掙紮不得,當即牢牢攀住水底岩石,手
足並用,急向岸邊爬去,仗著武功卓絕,岸邊水勢又遠不如江心湍急,雖吃了十多口水,終
於爬上了岸。他筋疲力儘,坐在石上喘氣,但見那船在遠處已成為一個黑點,想起瑛姑咬牙
切齒的神情,兀自心有餘悸。
瑛姑見裘千仞離船逃脫,大叫“惡賊,逃到哪裡去?”奔向船舷,跟著要躍下水去。
這時那船又已給急流衝回江心,在這險惡的波濤之中,下去哪有性命?郭靖心下不忍,奔上
抓住她後心。瑛姑大怒,回手揮去,郭靖急忙低頭避過。黃蓉見雙雕已停在艙麵,叫道
“靖哥哥,理這瘋婦作甚?咱們快走。”江水洶湧,轉瞬間便要浸到腳麵,郭靖鬆開了手,
隻見瑛姑雙手掩麵,放聲大哭,不住慘呼“兒啊!兒啊!”黃蓉連聲催促。郭靖想起一燈
大師的囑咐,命他照顧瑛姑,叫道“你快乘雕上岸,再放回來接我們。”黃蓉急道“那
來不及啊。”郭靖道“你快走!咱們不能負了一燈大師的托付。”黃蓉想起一燈的救命之
恩,登感躊躇,正自徬徨無計,突然身子一震,轟的一聲猛響,船身又撞中了江心一塊大
礁,江水直湧進艙,船身頃刻間沉下數尺。黃蓉叫道“跳上礁去!”郭靖點點頭,躍過去
扶住瑛姑。
這時瑛姑如醉如癡,見郭靖伸手來扶,毫不抗拒,雙眼發直,望著江心。郭靖右手托住
她的腋下,叫道“跳!”三人一齊躍上了礁石。那礁石在水麵下約有尺許,江水在三人身
周奔騰而過,濺得衣衫儘濕,待得三人站定,那艘烏篷船已沉在礁石之旁。黃蓉雖然自幼與
波濤為伍,但見滾滾濁流掠身瀉注,也不禁頭暈目眩,抬頭向天,不敢平視江水。郭靖作哨
呼雕,要雙雕下來背人。不料雙雕怕水,盤旋來去,始終不敢停到浸在水麵下的礁石上來。
黃蓉四下一望,見左岸挺立著一棵大柳樹,距礁石不過十來丈遠,當下心生一計,道“靖
哥哥,你拉住我手。”郭靖依言握住她左手,隻聽咕咚一響,黃蓉溜入了江中。郭靖大驚,
見她向水下沉船潛去,忙伏低身子,自己的上身也浸入了水中,儘量伸長手臂,雙足牢牢鉤
住礁石上一塊凸出的尖角,右手用勁握住她左腕,唯恐江水衝擊之力太強,一個脫手,那她
可永遠不能上來了。黃蓉潛向沉船桅杆,扯下帆索,回身上礁,雙手交互將船上的帆索收了
上來。待收到二十餘丈,她取出匕首割斷繩索,然後伸出臂去,招呼雌雕停在她肩頭。這時
雙雕身量已長得頗為沉重,郭靖怕她禁受不起,伸臂接過。黃蓉將繩索一端縛在雌雕足上,
向大柳樹一指,打手勢叫它飛去。雌雕托著繩索在柳樹上空打了幾個盤旋,重又飛回。黃蓉
急道“唉,我是叫你在樹上繞一轉再回來。”可是那雕不懂言語,隻急得她不住歎氣。直
試到第八次上,那雕才碰巧繞了柳樹一轉回來。靖、蓉二人大喜,將繩索的兩端用力拉緊,
牢牢縛在礁石凸出的尖角上。
郭靖道“蓉兒,你先上岸罷。”黃蓉道“不,我陪你,讓她先去。”瑛姑向兩人瞪
了一眼,也不說話,雙手拉著繩子,交互換手,上了岸去。黃蓉笑道“小的侍候一套玩意
兒,郭大爺,你多賞賜罷!”一躍上繩,施展輕身功夫,就像賣藝的姑娘空中走繩一般,揮
舞竹棒,橫過波濤洶湧的江麵,到了柳樹枝上。郭靖沒練過這功夫,隻怕失足,不敢依樣葫
蘆,也如瑛姑那般雙手攀繩,身子懸在繩下,吊向岸邊,眼見離岸尚有數丈,忽聽黃蓉叫
道“咦,你到哪裡去?”聽她語氣之中頗有驚訝之意,郭靖怕瑛姑神智未清,出了甚麼亂
子,急忙雙手加快,不等攀到柳樹,已一躍而下。黃蓉指著南方,叫道“她走啦。”郭靖
凝目而望,隻見瑛姑在亂石山中全力奔跑,說道“她心神已亂,一個人亂走隻怕不妥,咱
們追。”黃蓉道“好罷!”提足要跑,突然雙腿酸軟,隨即坐倒,搖了搖頭。郭靖知她傷
後疲累過度,不能再使力奔跑,說道“你坐著歇歇,我去追她回來。”當下向瑛姑奔跑的
方向發足急趕,轉過一個山坳,前麵共有三條小路,瑛姑卻已人影不見,不知她從何而去。
此處亂石嵯峨,長草及胸,四野無人,眼見夕陽下山,天漸昏暗,又怕黃蓉有失,隻得廢然
而返。兩人在亂石中忍饑過了一宵,次晨醒來,沿著江邊小路而下,要尋到小紅馬再上大
路。走了半日,找到一家小飯店打尖,買了三隻雞,一隻自吃,兩隻喂了雙雕。雙雕停在高
樹之上,把兩頭公雞啄得毛羽紛飛,酣暢吞食,驀地裡那雌雕縱身長鳴,拋下半隻沒吃完的
公雞,振翅向北飛去。那雄雕飛高一望,鳴聲啾急,隨後急趕。郭靖道“兩頭雕兒的叫聲
似乎甚是忿怒,不知見到了甚麼?”黃蓉道“瞧瞧去。”兩人跑上大路,隻見雙雕在遠處
盤翔兩周,突然同時猛撲而下,一撲即起,打了幾個圈子,又再撲下。郭靖道“遇上了敵
人。”兩人加快腳步趕去,追出兩三裡,隻見前麵房屋櫛比鱗次,是個市鎮,雙雕卻在空中
交叉來去,似是失了敵蹤。二人趕到鎮外,招手命雙雕下來,雙雕卻不理會,隻是四下盤旋
找尋。郭靖道“這雕兒不知跟誰有這麼大的仇。”過了好一陣,雙雕才先後下來。隻見雄
雕左足上鮮血淋漓,一條刀痕著實不淺,若非筋骨堅硬,那隻腳已給砍了來了,再看雌雕,
卻見它右爪牢牢抓著一塊黑黝黝之物,取出看時,原來是塊人的頭皮,帶著一大叢頭發,想
來是被它硬生生從頭上抓下來的,頭皮的一邊鮮血斑斑。
黃蓉替雄雕在傷足上敷了金創藥。郭靖將頭皮翻來翻去的細看,沉吟道“這對雕兒自
小十分馴良,若不是有人相犯,決不會輕意傷人,怎會突然跟人爭鬥?”黃蓉道“其中必
有蹊蹺,隻要找到這失了一塊頭皮之人就明白了。”兩人在鎮上客店中宿了,分頭出去打
聽。但那市鎮甚大,人煙稠密,兩人訪到天黑,絲毫不見端倪。郭靖道“我到處找尋沒了
一片頭皮之人,始終找不到。”黃蓉微笑道“那人沒了頭皮,想必要戴上頂帽兒遮住。”
郭靖大叫一聲“咦!”恍然大悟,想起適才在鎮上所見,戴帽之人著實不少,卻也無法再
去一一揭下他們的帽子來察看。
次晨雙雕飛出去將小紅馬引到。兩人記掛洪七公的傷勢,又想中秋將屆,煙雨樓頭有比
武之約,雙雕與人結仇,也非大事,當即啟程東行。兩人同騎共馳,小紅馬奔行迅速,雙雕
飛空相隨。一路上黃蓉笑語盈盈,嬉戲歡暢,尤勝往時,雖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見
她疲累,常勸她早些休息,黃蓉隻是不理,有時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尋些無關緊要
的話頭,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胡扯。這日從江南西路到了兩浙南路境內,縱馬大奔了一日,
已近東海之濱。兩人在客店中歇了,黃蓉向店家借了一隻菜籃,要到鎮上買菜做飯。郭靖勸
道“你累了一天,將就吃些店裡的飯菜算啦。”黃蓉道“我是做給你吃,難道你不愛吃
我做的菜麼?”郭靖道“那自然愛吃,隻是我要你多歇歇,待將養好了,慢慢再做給我吃
也不遲。”黃蓉道“待我將養好了,慢慢再做……”臂上挽了菜籃,一隻腳跨在門檻之
外,竟自怔住了。郭靖尚未明白她的心思,輕輕從她臂上除下菜籃,道“是啊,待咱們找
到師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黃蓉呆立了半晌,回來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
店家開飯出來。郭靖叫她吃飯。黃蓉一躍而起,笑道“靖哥哥,咱們不吃這個,你跟我
來。”郭靖依言隨她出店,走到鎮上。黃蓉揀一家白牆黑門的大戶人家,繞到後牆,躍入院
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進去。黃蓉徑向前廳闖去,隻見廳上燈燭輝煌,主人正在請客。黃
蓉大喜,叫道“妙極!這可找對了人家。”笑嘻嘻的走向前去,喝道“通通給我滾
開。”廳上筵開三席,賓主三十餘人一齊吃了一驚,見她是個美貌少女,個個相顧愕然。黃
蓉順手揪住一個肥胖客人,腳下一勾,摔了他一個筋鬥,笑道“還不讓開?”眾客一轟而
起,亂成一團。主人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嘈雜聲中,兩名教頭率領十多名莊客,掄
刀使棒,打將入來。黃蓉笑吟吟地搶上,不兩招已將兩名教頭打倒,奪過一把鋼刀,舞成一
團白光,假意向前衝殺。眾莊客發一聲喊,跌跌撞撞,爭先恐後地都逃了出去。
主人見勢頭不對,待要溜走,黃蓉縱上去一把扯住他胡子,右手掄刀作勢便砍。那主人
慌了手腳,雙膝跪倒,顫聲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銀,立時……馬
上取出獻上,隻求你饒我一條老命……”黃蓉笑道“誰要你金銀?快起來陪我們飲酒。”
左手揪著他胡子提了上來。那主人吃痛,卻是不敢叫喊。
黃蓉一扯郭靖,兩人居中在主賓的位上坐下。黃蓉叫道“大家坐啊,怎麼不坐了?”
手一揚,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插在桌上。眾賓客又驚又怕,擠在下首兩張桌邊,無人敢坐到上
首的桌旁來。黃蓉喝道“你們不肯陪我,是不是?誰不過來,我先宰了他?”眾人一聽,
紛紛擁上,你推我擠,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張。黃蓉喝道“又不是三歲小孩,好好兒坐也
不會嗎?”眾賓客推推擠擠,好半晌才分彆在三張桌邊坐定了。黃蓉自斟自飲,喝了一杯
酒,問主人道“你乾麼請客,家裡死了人嗎?死了幾個?”主人結結巴巴的道“小老兒
晚年添了個孩兒,今日是彌月湯餅之會,驚動了幾位親友高鄰。”黃蓉笑道“那很妙啊,
把小孩抱出來瞧瞧。”那主人麵如土色,隻怕黃蓉傷害了孩子,但見到席上所插的鋼刀,卻
又不敢不依,隻得命奶媽抱了孩子出來。黃蓉抱過孩子,在燭光下瞧瞧他的小臉,再望望主
人,側頭道“一點也不像,隻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尷尬,全身顫抖,隻道
“是,是!”也不知他說確是他自己生的,還是說“姑娘之言甚是。”眾賓客覺得好笑,
卻又不敢笑。黃蓉從懷裡掏出一錠黃金,交給奶媽,又把孩子還給了她,道“小意思,算
是他外婆的一點見麵禮罷。”眾人見她小小年紀,竟然自稱外婆,又見她出手豪闊,個個麵
麵相覷。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連聲稱謝。黃蓉道“來,敬你一碗!”取一隻大碗來斟了
酒,放在主人麵前。那主人道“小老兒量淺,姑娘恕罪則個。”黃蓉秀眉上揚,伸手一把
扯住他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無奈,隻得端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黃蓉
笑道“是啊,這才痛快,來,咱們來行個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滿席之人誰敢違
拗?但席上不是商賈富紳,就是腐儒酸丁,哪有一個真才實學之人?各人戰戰兢兢的胡謅,
黃蓉一會兒就聽得不耐煩了,喝道“都給我站在一旁!”眾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來。隻
聽得咕咚一聲,那主人連人帶椅仰天跌倒,原來他酒力發作,再也支持不住了。黃蓉哈哈大
笑,自與郭靖飲酒談笑,傍若無人,讓眾人眼睜睜的站在一旁瞧著,直吃到初更已過,郭靖
勸了幾次,這才儘興而歸。回到客店,黃蓉笑問“靖哥哥,今日好玩嗎?”郭靖道“無
端端的累人受驚擔怕,卻又何苦來?”黃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哪去管旁人死
活。”郭靖一怔,覺得她語氣頗不尋常,但一時也不能體會到這言語中的深意。黃蓉忽道
“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這陣子還到哪裡?”黃蓉道“我想起剛才那孩
兒倒也有趣,外婆去抱來玩上幾天,再還給人家。”郭靖驚道“這怎使得?”
黃蓉一笑,已縱出房門,越牆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勸道“蓉兒,你已玩
了這麼久,難道還不夠麼?”黃蓉站定身子,說道“自然不夠!”她頓了一頓,又道
“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興致。過幾天你就要離開我啦,你去陪那華箏公主,她一定不許你
再來見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過得一天,就少了一天。我一天要當兩天、當三天、當四天
來使。這樣的日子我過不夠。靖哥哥,晚間我不肯安睡休息,卻要跟你胡扯瞎談,你現下懂
了罷?你不會再勸我了罷?”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憐又愛,說道“蓉兒,我生來心裡胡
塗,一直不明白你對我這番心意,我……我……”說到這裡,卻又不知如何說下去。
黃蓉微微一笑,道“從前爹爹教我念了許多詞,都是甚麼愁啦、恨啦。我隻道他念著
我那去世了的媽媽,因此儘愛念這些話。今日才知在這世上,歡喜快活原隻一忽兒時光,愁
苦煩惱才當真是一輩子的事。”
柳梢頭上,淺淺一彎新月,夜涼似水,微風拂衣。郭靖心中本來一直渾渾噩噩,雖知黃
蓉對自己一片深情,卻不知情根之種,惱人至斯,這時聽了她這番言語,回想日來她的一切
光景,心想“我是個粗魯直肚腸的人,將來與蓉兒分彆了,雖然常常會想著她、念著她,
但總也能熬得下來。可是她呢?她一個人在桃花島上,隻有她爹爹相伴,豈不寂寞?”隨即
又想“將來她爹爹總是要去世的,那時隻有幾個啞巴仆人陪著她,她小心眼裡整日就愛想
心思、轉念頭,這可不活活的坑死了她?”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雙手握住了
她手,癡癡望著她臉,說道“蓉兒,就算天塌下來了,我也在桃花島上陪你一輩子!”
黃蓉身子一顫,抬起頭來,道“你……你說甚麼?”郭靖道“我再也不理甚麼成吉
思汗、甚麼華箏公主,這一生一世,我隻陪著你。”黃蓉低呼一聲,縱體入懷。郭靖伸臂摟
住了她,這件事一直苦惱著他,此時突然把心一橫,不顧一切的如此決定,心中登感舒暢。
兩人摟抱在一起,一時渾忘了身外天地。過了良久,黃蓉輕輕道“你媽呢?”郭靖道
“我接她到桃花島上住。”黃蓉道“你不怕你師父哲彆、義兄拖雷他們麼?”郭靖道
“他們對我情深義重,但我的心分不成兩個。”黃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師父呢?馬道長、
丘道長他們又怎麼說?”郭靖歎了口氣道“他們定要生我的氣,但我會慢慢求懇。蓉兒,
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呢。”
黃蓉笑道“我有個主意。咱們躲在桃花島上,一輩子不出來,島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
玄妙,他們就是尋上島來,也找不到你來責罵。”郭靖心想這法兒可不妥當,正要叫她另籌
妙策,忽聽十餘丈外腳步聲響,兩個夜行人施展輕身功夫,從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聽得一
人說道“老頑童已上了彭大哥的當,不用怕他,咱們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