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
船靠岸邊,走上二三十人來,彭連虎、沙通天等人均在其內。最後上岸的一高一矮,高
的是大金國趙王完顏洪烈,矮的卻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看來完顏洪烈恃有歐陽鋒、裘千仞
兩人出馬,這番比武有勝無敗,居然親自再下江南。黃蓉指著裘千仞道“爹,女兒曾中了
這老兒一掌,險些送了性命。”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見過裘千仞出醜,卻不知是裘千丈冒充,
心想憑他這點微末道行,怎能把女兒打傷,頗覺奇怪。這時歐陽鋒已與完顏洪烈等人會在一
起,低聲計議。過了半晌,歐陽鋒走到洪七公身前,說道“七兄,待會比武,你兩不相
助,這可是你親口說過的?”洪七公心想“我是有心無力,要助也無從助起。”隻得答
道“甚麼待會不待會的,我是說八月十五。”歐陽鋒道“就是這樣。藥兄,全真派與江
南七怪尋你晦氣,你是一代宗主,跟這些人動手失了身分,待兄弟給你打發,你隻袖手旁觀
如何?”黃藥師眼看雙方陣勢洪七公倘不出手,全真諸子勢必儘遭歐陽鋒的毒手,全真派
不免就此覆滅;要是郭靖助守“天璿”,歐陽鋒就不是北鬥陣的對手;但如這傻小子仍是一
味與自己糾纏,形勢又自不同,心想“郭靖這小子乳臭未乾,全真一派的存亡禍福卻係於
他一念之間,王重陽地下有知,也隻有苦笑了。”歐陽鋒見他神色漠然,不答自己的問話,
心想時機稍縱即逝,若是老頑童周伯通到來,倒是不易對付,長嘯一聲,叫道“大家動手
啊,還等甚麼?”洪七公怒道“你是說人話還是放狗屁?”歐陽鋒向天上一指,笑道
“子時早過,現下已是八月十五清晨了。”洪七公抬起頭來,隻見月亮微微偏西,一半被烏
雲遮沒,果然已是子末醜初。歐陽鋒蛇杖點處,鬥然間襲到了丘處機胸前。全真六子見大敵
當前,彭連虎又在旁虎視眈眈,心想今日隻要稍有不慎,勢必一敗塗地,當下抖擻精神,全
力與歐陽鋒周旋,隻接戰數合,六人不禁暗暗叫苦。這時西毒有意要在眾人之前逞威,施展
的全是淩厲殺手,尤其蛇杖上兩條毒蛇或伸或縮,忽吞忽葉,更是令人防不勝防。丘處機、
王處一等數次出劍攢刺,卻哪裡刺得著?
黃蓉見郭靖怒視父親,隻是礙著洪七公,遲遲不敢出手,靈機一動,說道“整日價嚷
甚麼報仇雪恨,哼,當真是殺父仇人到了,卻又害怕。”郭靖被她一言提醒,瞪了她一眼,
心想“先殺金狗,再找黃藥師不遲。”拔出匕首,向完顏洪烈直奔過去。沙通天與彭連虎
同時搶上,擋在完顏洪烈麵前。郭靖匕首反腕斜刺,彭連虎舉起判官雙筆封架,錚的一響,
隻震得虎口發麻,郭靖卻已搶過二人。沙通天“移形換位”之術沒將他擋住,忙飛步追去。
靈智上人與梁子翁各挺兵刃在前攔截。
郭靖閃過梁子翁發出的兩枚透骨釘,雙手連劍帶掌,使一招“羝羊觸藩”,和身衝將過
去。梁子翁見來勢淩厲,急忙臥地滾避。靈智上人身驅肥大,行動不便,又想自己若也閃
開,敵人便已搶到趙王爺麵前,當即舉起雙鈸強擋他這一招,卻聽得當當兩聲大響,雙鈸被
掌力震得飛向半空,郭靖的掌風卻又迎麵劈到。靈智上人自恃掌力造詣深厚,兼之手上有
毒,當即揮掌拍出,鬥覺胸口氣窒,臂膀酸麻,手掌軟軟垂下,腕上關節已被震脫,毒掌功
夫竟是半點也沒能使上。他頭腦中一團混亂,呆立不動。郭靖此時若乘勢補上一掌,立時便
要了這藏僧的性命,但他誌在擊殺完顏洪烈,更不向靈智上人多瞧一眼。兩麵大銅鈸從空中
黃光閃閃的先後落將下來。當的一聲,第一麵銅鈸正中靈智上人頭頂,幸好是平平跌落,否
則鈸邊鋒利如刀,勢須將這藏僧的光頭一分為二,跟著又是當的一聲,這一次更是響亮,卻
是第二麵銅鈸落下,雙鈸互擊,響聲嗡嗡不絕,從湖麵上遠遠傳送出去。完顏洪烈見郭靖足
不停步的連過四名高手,倏忽間搶到麵前,不禁大駭,叫聲“啊也!”拔步飛奔。郭靖挺
劍趕去,隻追出數步,眼前黃影閃動,雙掌從斜刺裡拍到。郭靖側身避過,短劍刺出,身子
卻被來掌帶得一晃,急忙踏上一步,見敵人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郭靖知他武功在自己之
上,顧不得再追殺仇人,當下右劍左掌,凝神接戰。彭連虎見郭靖被裘千仞纏住,梁子翁與
沙通天雙雙守在完顏洪烈身前,險境已過,當下縱到柯鎮惡身前,笑道“柯大俠,怎麼江
南七怪隻來了一怪?”
柯鎮惡的鐵仗已被黃蓉甩入南湖,耳聽得敵人出言奚落,揮手發出一枚鐵菱,隨即向後
躍開。月色朦朧下鐵菱來勢勁急,彭連虎吃過這劇毒暗器的大苦頭,當真是驚弓之鳥,實不
敢揮判官筆去擋擊,忙挺雙筆在地下急撐,憑空躍起,隻聽嗤的一聲,鐵菱剛好從腳底擦
過。他見柯鎮惡手中並無兵刃,一咬牙,提筆疾上。柯鎮惡足有殘疾,平時行走全靠鐵仗撐
持,耳聽得敵人如風而至,隻得勉力再向旁躍開兩步,落地時左足一軟,險些摔倒。彭連虎
大喜,左筆護身,防他突施救命絕招,右筆便往他背心猛砸下去。柯鎮惡聽聲辨形,打滾避
開。彭連虎的镔鐵判官筆打在地下石上,濺起數點火星,罵道“賊瞎子,恁地奸滑!”左
筆跟著遞出。
柯鎮惡又是一滾,嗤的一聲,還了一枚鐵菱。靈智上人左手捧著右手手腕,正自以藏語
嘰哩咕嚕地罵人,陡見柯鎮惡滾到身旁,便提腳直踹下去。柯鎮惡聽得風聲,左手在地下一
撐,斜斜竄出。可是他避開了藏僧這一踹,再躲不開了雙筆齊至,隻覺後心一痛,暗叫不
好,隻得閉目待死,卻聽一聲嬌叱“去罷!”接著一聲“啊唷!”又是蓬的一聲。原來
黃蓉使打狗棒法帶住鐵筆,順勢旁甩,摔了彭連虎一交。這棒法便是適才甩去柯鎮惡鐵仗那
一招,隻是彭連虎緊緊抓住判官筆,說甚麼也不肯脫手,便連人帶筆一齊摔出。彭連虎又驚
又怒,爬起身來,見黃蓉使開竹棒護著柯鎮惡,讓他站起身來。柯鎮惡罵道“小妖女,誰
要你救我?”黃蓉叫道“爹,你照顧這瞎眼渾人,彆讓人傷了。”說著奔去相助郭靖,雙
戰裘千仞。柯鎮惡呆立當地,一時迷茫不知所措。
彭連虎見黃藥師站得遠遠的,背向自己,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言語,當下悄悄掩到柯鎮惡
身後,判官筆鬥然打出。這一招狠毒迅猛,兼而有之,即令柯鎮惡鐵仗在手,也未必招架得
了,眼見得手,突聽嗤的一聲,一物破空飛至,撞在他判官筆上,炸得紛碎,卻是小小一粒
石子。這一下隻震得他虎口疼痛,判官筆摔在地下。彭連虎大吃一驚,不知此石從何而至,
怎地勁力大得這般出奇,但見黃藥師雙手互握,放在背後,頭也不回的望著天邊烏雲。
柯鎮惡在歸雲莊上聽到過這彈指神通的功夫,知是黃藥師出手相救,反而怒火大熾,向
他身後猛撲過去,叫道“七兄弟死剩一個,留著何用?”黃藥師仍不回頭,待他欺近背心
尚有三尺,左手向後輕輕揮出。柯鎮惡但覺一股大力推至,不由自主的向後仰跌,坐倒在
地,隻感氣血翻湧,一時再也站不起來。此時天空愈黑,湖上迷迷蒙蒙的起了一陣濃霧,湧
上土洲,各人雙腳都已沒入霧中。
郭靖得黃蓉相助,已與裘千仞戰成平手。那邊全真派卻已迫蹙異常,郝大通腿上給蛇仗
掃中,孫不二的道袍給撕去了半邊。王處一暗暗心驚,知道再鬥下去,過不多時己方必有人
非死即傷,乘著馬鈺與劉處玄前攻之際,從懷中取出一個流星點起,隻聽嘶的一聲,一道光
芒劃過長空。原來全真七子每人均收了不少門徒,是以教中第三代弟子人數眾多,除尹誌平
外,如李誌常、張誌敬、王誌坦、祁誌誠、張誌仙、趙誌敬等均是其中的佼佼者。這次嘉興
煙雨樓比武,七子深恐彭連虎、沙通天等攜帶大批門徒嘍羅企圖倚多為勝,是以將門下弟子
也都攜來嘉興,要他們候在南湖之畔,若見流星升起,便趕來應援。這時王處一見局麵不
利,便放出了流星。但大霧瀰漫,相隔數尺便即人形難辨,隻怕眾弟子未必能衝霧而至。再
鬥一陣,白霧愈重,各人裹在濕氣之中都感窒悶。天上黑雲也是越積越厚,穿過雲層透射下
來的月光漸漸微弱,終於全然消失。眾人各自驚心,雖不罷鬥,卻是互相漸離漸遠,出招之
際護身多而相攻少。
郭靖、黃蓉雙鬥裘千仞,突然一陣濃霧湧到,夾在三人之間。郭靖見裘、黃二人身形忽
隱,當即抽身去尋完顏洪烈。他睜大雙目,要找完顏洪烈頭頂金冠的閃光,但大霧密密層
層,看不出三尺之外,正東奔西突尋找間,忽聽霧中一人叫道“我是周伯通,誰找我打架
啊?”郭靖大喜,要待答話,丘處機已叫了起來“周師叔,你老人家好啊?”就在此時,
烏雲中露出一個空隙,各人突見敵人原來近在咫尺,一出手就可傷到自己,不約而同的驚叫
後躍。周伯通笑嘻嘻的站在眾人之間,高聲說道“人這麼多啊,熱鬨得緊,妙極,妙
極!”右手在左臂彎裡推了幾下,搓下一團泥垢,說道“給你吃毒藥!”往身旁沙通天嘴
裡塞去。沙通天急閃,饒是他移形換位之術了得,仍是沒能閃開,被周伯通左手揪住,將泥
垢塞入了口中。他吃過老頑童的苦頭,知道若是急忙吐出,勢須挨一頓飽打,隻得悶聲不響
的含在口裡,料知此丸無毒,倒也並不害怕。
王處一見周伯通突然到來,大喜過望,叫道“師叔,原來你當真沒給黃島主害死。”
周伯通怒道“誰說我死了?黃老邪一直想害我,十多年來從沒成功。哈,黃老邪,你倒再
試試看。”說著揮拳向黃藥師肩頭打去。
黃藥師不敢怠慢,還了一招神劍落英掌,叫道“全真教的雜毛老道怪我殺了你,跟我
纏夾不清,說是要為你報仇。”周伯通怒道“你殺得了我?彆吹牛!我幾時給你殺死過
了?你瞧清楚了,我是人還是鬼?”胡言亂語,越打越快。黃藥師見他不可理喻,真正纏夾
不清的倒是此公,但出招卻是精妙奇幻,隻得全力接戰。全真諸子滿以為師叔一到,他與黃
藥師就可聯手對付歐陽鋒,哪知這位師叔不會聽話,霎時之間與黃藥師鬥了個難解難分。馬
鈺連叫“師叔,彆跟黃島主動手!”歐陽鋒接口道“對,老頑童,你決不是黃老邪敵
手,快逃命要緊。快逃,快逃!”周伯通被他一激,越加不肯罷手。黃蓉叫道“老頑童,
你用《九陰真經》上的功夫與我爹爹過招,你師兄在九泉之下怎生說?”周伯通哈哈大笑,
得意之極,說道“你瞧我使的是經上功夫麼?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經文忘記了。嘿嘿,學
學容易,忘記可真麻煩!我使的是七十二路空明拳,老頑童自己想出來的,跟《九陰真經》
有屁相乾?”黃藥師在桃花島上與他動手之時,覺得他拳腳勁力大得出奇,這時見他拳法雖
然精奇,勁力卻已較前減弱,隻堪堪與自己打了個平手,正自奇怪,聽他這麼說,不禁暗暗
納悶,不知他使了甚麼希奇古怪法兒,方能將一門上乘武功硬生生從自身驅除出去。歐陽鋒
從霧中隱約見到周伯通與黃藥師鬥得緊急,暗自心喜,但又怕他打敗黃藥師後便與全真諸子
聯手對付自己,心想乘此良機,正好先破北鬥陣,當下揮動蛇杖,著著進擊,北鬥陣頃刻間
險象環生。王處一與劉處玄大叫“周師叔,先殺歐陽鋒!”周伯通見眾師侄情勢危急,於
是左掌右拳,橫劈直攻,待打到黃藥師麵前時,忽地哈哈一笑,拳變掌,掌成拳,橫直互
易。黃藥師萬料不到他出此怪招,急伸臂相格時,眉梢已被他掌尖拂中,雖未受傷,卻是熱
辣辣的一陣疼痛。周伯通一掌拂中對方,倏地驚覺,左手拍的一聲,在自己右腕上打了一
記,罵道“該死,該死,這是《九陰真經》中的功夫!”黃藥師微微一怔,手掌已遞了出
去,這一招也是快速無倫,無聲無息的在周伯通肩上一拍。周伯通彎腰沉肩,叫聲“哎
唷!報應得好快。”濃霧瀰漫,越來越難見物。郭靖怕兩位師父遭逢不測,伸手扶起柯鎮
惡,挽著他臂膀走到洪七公身旁,低聲道“兩位師父且到煙雨樓上歇歇,等大霧散了再
說。”
隻聽黃蓉叫道“老頑童,你聽不聽我的話?”周伯通道“我打不贏你爹爹,你放
心。”黃蓉叫道“我要你快去打老毒物,可不許殺了他。”周伯通道“為甚麼?”他口
中不停,拳腳上絲毫不緩。黃蓉叫道“你不聽我吩咐,我可要將你的臭史抖出來啦。”周
伯通道“甚麼臭史?胡說八道。”黃蓉拖長了聲音道“好,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
飛。”這兩句話隻把周伯通嚇得魂飛魄散,忙道“行,行,聽你話就是。老毒物,你在哪
裡?”隻聽馬鈺的聲音從濃霧中透了出來“周師叔,你占北極星位圍他。”黃蓉又道
“爹,這裘千仞私通番邦,是個大大奸賊,快殺了他。”黃藥師道“孩子,到我身邊
來。”重霧之中,卻不見裘千仞到了何處。但聽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叫道“老毒物,快跪
下來給你爺爺磕頭,今日才饒你性命。”
郭靖將洪、柯二人送到樓邊,回身又來尋找完顏洪烈,豈知適才隻到煙雨樓邊這一轉
身,不但完顏洪烈影蹤不見,連沙通天、裘千仞等也不知去向。又聽得周伯通叫道“咦,
老毒物呢?逃到哪裡去啦?”
此時濕霧濃極,實是罕見的異象,各人近在身畔,卻不見旁人麵目,隻影影綽綽的見到
些模糊的人形,說話聲音聽來也是重濁異常,似是相互間隔了甚麼東西。眾人雖屢經大敵,
但這時鬥然間都似變了瞎子,心中無不惴惴。黃蓉靠在父親身旁,馬鈺低聲發號施令,縮小
陣勢。人人側耳傾聽敵人的動靜。一時之間,四下裡寂靜無聲。過了一會,丘處機忽然叫
道“聽!這是甚麼?”隻聽得周圍嗤嗤噓噓,異聲自遠而近。黃蓉驚叫“老毒物放蛇,
真不要臉!”洪七公在樓頭也已聽到,高聲叫道“老毒物布蛇陣,大夥快到樓上來。”周
伯通的武功在眾人中算得第一,可是他生平怕極了蛇,發一聲喊,搶先往煙雨樓狂奔。他怕
毒蛇咬自己腳跟,樓梯也不敢上了,施展輕功躍上樓去,坐在樓頂最高的屋脊之上,兀自心
驚膽戰。過不多時,蛇聲愈來愈響。黃蓉拉著父親的手奔上煙雨樓。全真諸子手牽著手,摸
索上樓。尹誌平踏了個空,一個倒栽蔥摔了下去,跌得頭上腫了一個瘤,忙爬起來重新搶
上。黃蓉沒聽到郭靖聲音,心中掛念,叫道“靖哥哥,你在哪裡?”叫了幾聲,不聽答
應,更是擔心,說道“爹,我去找他。”隻聽郭靖冷冷的道“何必你找?以後你也不用
叫我。我不會應你的!”原來他就在身邊。
黃藥師大怒,罵道“渾小子,臭美麼?”橫臂就是一掌。郭靖低頭避開,正要還手,
卻聽嗖嗖箭響,幾枝長箭騰騰騰的釘在窗格之上。眾人吃了一驚,隻聽得四下裡喊聲大作,
羽箭紛紛射來,黑暗中不知有多少人馬,又聽得樓外人聲喧嘩,高叫“莫走了反賊!”王
處一怒道“定是金狗勾結嘉興府貪官,點了軍馬來對付咱們!”丘處機叫道“衝下去殺
他個落花流水。”郝大通叫道“不好,蛇,蛇!”眾人聽得箭聲愈密,蛇聲愈近,才知原
來完顏洪烈與歐陽鋒暗中安排下了毒計,隻是這場大霧卻不在眾人意料之中,是禍是福,倒
也難說。洪七公叫道“擋得了箭,擋不了蛇;避得了蛇,又避不了箭!大夥兒快退。”隻
聽周伯通在樓頂破口大罵,雙手接住了兩枝長箭,不住撥打來箭。那煙雨樓三麵臨水。官軍
乘了小舟圍著煙雨樓放箭,隻因霧大,一時卻也不敢逼近。
洪七公叫道“咱們向西,從陸路走。”他是天下第一大幫會的首領,隨口兩下呼喝,
自有一股威勢。混亂之中,眾人都依言下樓,摸索而行,苦在睜目瞧不出半尺,哪裡還辨東
西南北?當下隻得揀箭少處而行,各人手拉著手,隻怕迷路落單。丘處機、王處一手持長
劍,當先開路,雙劍合璧,舞成一團劍花,抵擋箭雨。
郭靖右手拉著洪七公,左手伸出去與人相握,觸手處溫軟油膩,握到的卻是黃蓉的小
手。他心中一怔,急忙放下,隻聽黃蓉冷冷的道“誰要你來睬我?”
猛聽得丘處機叫道“快回頭,前麵遍地毒蛇,闖不過去!”黃藥師與馬鈺殿後,阻擋
追兵,聽到丘處機叫聲,急忙轉頭。黃藥師折下兩根竹枝,往外掃打。煙霧中隻聽得蛇聲吱
吱,一股腥臭迎麵撲來。黃蓉忍耐不住,哇的一聲,嘔了出來。黃藥師歎道“四下無路可
走,大家認了命罷!”擲下竹枝,把女兒橫抱在手。以眾人武功,官兵射箭原本擋不住去
路,但西毒的蛇陣中毒蛇成千成萬,隻要給咬上一口,立時便送了性命。眾人聽到蛇聲,無
不毛骨悚然。黃藥師玉簫已折,洪七公金針難施,最難的還是在大霧迷蒙,目不見物,縱然
有路可逃,也是無從尋找。正危急間,忽聽一個人冷冷的道“小妖女,竹棒給我瞎子。”
卻是柯鎮惡的聲音。黃蓉聽他說到“瞎子”二字,即明其意,心中一喜,忙將打狗棒遞了過
去。柯鎮惡不動聲色,接棒點地,說道“大夥兒跟著瞎子逃命罷。煙雨樓邊向來多煙多
霧,有啥希奇?否則又怎會叫作煙雨樓?
他是嘉興本地人氏,於煙雨樓旁所有大道小路自幼便皆爛熟於胸,他雙目盲了,平時不
及常人,這時大霧瀰漫、烏雲滿天,對他卻毫無障礙。他察辨蛇嘶箭聲,已知西首有條小路
並無敵人,當下一蹺一拐的領先衝出。豈知這小路近數年來種滿青竹,其實已無路可通。柯
鎮惡幼時熟識此路,數十年不來,卻不知小路已成竹林,隻走出七八步便竹叢擋道,無法通
行。丘處機、王處一雙劍齊出,竹杆紛紛飛開,眾人隨後跟來。馬鈺大叫“周師叔,快
來,你在哪裡?”周伯通坐在樓頂,聽得四周都是蛇聲,哪敢答應?隻怕毒蛇最愛咬的便是
老頑童身上之肉,若給群蛇聽到自己聲音,那還了得?眾人行出十餘丈,竹林已儘,前麵現
出小路,耳聽得蛇聲漸遠,但官軍的呐喊聲卻愈來愈響,似是有人繞道從旁包抄。群雄怕的
隻是蛇群,區區官軍怎放在眼內。劉處玄道“郝師弟,你我去衝殺一陣,殺幾名狗官出
氣。”郝大通應道“好!”兩人提劍欲上,突然箭如蝗至,兩人忙舞劍擋架。再走一會,
已至大路,電光亂閃,霹靂連響,大雨傾盆而下,隻一陣急雨,霧氣轉瞬間給衝得乾乾淨
淨,雖然仍是烏雲滿天,但人影已隱約可辨。眾人都道“好了,好了,大霧可散啦。”柯
鎮惡道“危難已過,各位請便。”將竹棒遞給黃蓉,頭也不回的徑向東行。
郭靖叫道“師父!”柯鎮惡道“你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再到柯家村來尋
我。”郭靖應道“是!”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走到柯鎮惡麵前,說道“若非你
今日救我性命,我也不願對你明言……”柯鎮惡不待他話完,迎麵一口濃痰,正好吐在他鼻
梁正中,罵道“今日之事,我死後無麵目對六位兄弟!”黃藥師大怒,舉起手掌。郭靖見
狀大驚,飛步來救,心想這一掌拍將下去,大師父哪裡還有性命?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
步,眼見相救不及,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哈哈大笑,說道“我黃藥師
是何等樣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舉袖抹去臉上痰沫,轉身向黃蓉道“蓉兒,咱們走
罷!”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心下大疑,疑心甚麼卻是模糊難明,隻隱隱覺得有甚麼事情全
然不對,霎時之間,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猛聽得喊聲大作,一群官兵衝殺過來。全真
六子各挺長劍,殺入陣去。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說道“七兄,
咱們老兄弟到前麵喝幾杯再說。”洪七公正合心意,笑道“妙極,妙極!”轉瞬間兩人沒
入黑暗之中。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他不欲多傷人命,隻伸雙臂不
住將官兵推開。混亂中但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原來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親軍,
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強悍殊甚,一時殺之不退,郭靖隻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大
叫“大師父,大師父,你在哪裡?”這時廝殺聲、兵刃聲亂成一片,始終不聞柯鎮惡答
應。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便一直在他身旁,見他唾吐父親,爭端又起,心想這事
鬨到這個地步,一生美夢,總是碎成片片了。此後軍馬衝殺過來,她卻倚樹悄然獨立,大隊
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她恍似不聞不見,隻是呆呆出神,忽聽得“啊喲”一聲呼叫,正是
柯鎮惡口音。她循聲望去,隻見他倒在路邊,一名軍官舉起長刀,向他後心砍落。柯鎮惡滾
地避開,坐起身子回手一拳,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剛挺腰想要站起,又即摔倒。黃蓉奔
近看時,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當下拉住他臂膀扶了起來。柯鎮惡用力摔脫她手,可是他一
足本跛,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身子搖晃幾下,向前撲出,又要跌倒。黃蓉伸右手抓住他
後領,冷笑道“逞甚麼英雄好漢?”左手輕揮,已使“蘭花拂穴手”拂中了他右肩“肩貞
穴”,這才放開他衣領,抓住他左臂。柯鎮惡待要掙紮,但半身酸麻,動彈不得,隻得任由
她扶住,口中不住喃喃咒罵。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躲在一株大樹背後,隻待喘息片刻再
行,官兵忽然見到二人,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黃蓉搶著擋在前麵,舞竹棒護住頭臉,羽箭
都射在她軟蝟甲上。柯鎮惡聽著箭聲,知她舍命相救,心中一軟,低聲道“你不用管我,
自己逃罷!”黃蓉哼了一聲,道“我偏要救你,偏要你承我的情。瞧你有甚麼法子?”二
人邊說邊行,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羽箭雖已不再射來,但柯鎮惡身子沉重,黃蓉隻累得心
跳氣喘,沒奈何倚牆稍息。柯鎮惡歎道“罷罷罷,你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你去罷,柯
瞎子今後算是死了。”黃蓉冷冷的道“你明明沒死,乾麼算是死了?你不找我報仇,我卻
偏要找你。”竹棒倏伸倏縮,已點中了他雙腿彎裡的兩處“委中穴”。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
備,登時委頓在地,暗暗自罵胡塗,不知這小妖女要用甚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心中急怒交
迸,隻聽得腳步細碎,她已轉出矮牆。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人聲遠去之中,隱隱又聽
得郭靖在大叫“大師父”,隻是呼聲越來越遠,想是找錯了方向,待要出聲招呼,自己傷後
中氣不足,料來他也難以聽見。又過片刻,四下一片寂靜,遠處公雞此起彼和。柯鎮惡心
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裡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
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
想到此處,忽聽腳步聲響,有三人走來,一人腳步輕巧,正是黃蓉,另外兩人卻是落腳
重濁,起步拖遝。隻聽黃蓉道“就是這位大爺,快抬他起來。”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
下,解開他被封的穴道。柯鎮惡隻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
隨即抬了行走。
他大是詫異,便欲詢問,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自討沒趣,正遲疑間,隻聽刷的一
響,前麵抬他的那人“啊喲”叫痛,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又聽她罵道“走快些,哼哼唧
唧的乾麼?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沒一個好人!”接著刷的一響,後麵的人也
吃了一棒,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來了。柯鎮惡心想“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也真虧
她想得出這個主意。”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隻怕黃蓉出言譏嘲,咬緊了牙關半聲不
哼,但覺身子高低起伏,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又走一陣,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
上,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兩名官軍跌跌撞撞,呼呼喘氣,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隻趕
得兩人拚了命支撐。約莫行出三十餘裡,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此時大雨早竭,太陽將
濕衣曬得半乾,耳聽得蟬鳴犬吠,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一片太平寧靜,比之適才南湖惡
鬥,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和米煮
了,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麵前。柯鎮惡道“我不餓。”黃蓉道“你腿疼,當我不知道
麼?甚麼餓不餓的。我偏要你多痛一陣,才給你治。”柯鎮惡大怒,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
迎麵潑去,隻聽她冷笑一聲,一名官兵大聲叫痛,想是她閃身避開,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
上。黃蓉罵道“嚷嚷甚麼?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不識抬舉嗎?快吃乾淨了。”那官兵給
她打得怕了,肚中確也饑餓,當下忍著臉上燙痛,拾起地下南瓜,一塊塊的吃了下去。這一
來,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笑也不是,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心下極是尷尬,要待
伸手去拔箭,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她當然見死不救,多半還會嘲諷幾句。正自沉吟,聽黃
蓉說道“去倒一盆清水來,快快!”話剛說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
耳括子。柯鎮惡心道“小妖女不說話則已,一開口,總是叫人吃點苦頭。”黃蓉又道
“拿這刀子去,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一名官兵依言割了。黃蓉道“姓柯的,你
有種就彆叫痛,叫得姑娘心煩,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柯鎮惡怒道“誰要你理了?快給
我滾得遠遠的。”話未說完,突覺創口一陣劇痛,顯是她拿住箭杆,反向肉裡插入。柯鎮惡
又驚又怒,順手一拳,創口又是一下劇痛,手裡卻多了一枝長箭。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
塞在他的手中。
隻聽她說道“再動一動,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眼前不
是小妖女的對手,給她一刀殺了,倒也乾淨爽脆,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臨死之前卻又
多蒙一番恥辱,當下鐵青著臉不動,聽得嗤嗤聲響,她撕下幾條布片,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
用力縛住,止住流血,又覺創口一陣冰涼,知她在用清水洗滌。
柯鎮惡驚疑不定,尋思“她若心存惡念,何以反來救我?倘說是並無歹意,哼,哼,
桃花島妖人父女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定是她另有毒計。唉,這種人詭計百出,要猜她的心
思實是千難萬難。”轉念之間,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包紮妥當;隻覺創口清涼,疼
痛減了大半,可是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黃蓉冷笑道“我道是假餓,原來當真
餓得厲害,現下可沒甚麼吃的啦,好罷,走啦!”拍拍兩響,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押
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
又走三四十裡,天已向晚,隻聽得鴉聲大噪,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柯鎮惡聽得
鴉聲,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廟旁有座高塔,塔
頂群鴉世代為巢,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向來不敢侵犯,以致生養繁殖,
越來越多。
黃蓉問道“喂,天黑啦,到哪裡投宿去?”柯鎮惡尋思“若投民居借宿,隻怕泄漏
風聲,引動官兵捉拿。”說道“過去不遠有座古廟。”黃蓉罵道“烏鴉有甚麼好看?沒
見過麼?快走!”這次不聽棒聲,兩名官軍卻又叫痛,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不多時來到
鐵槍廟前,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似乎廟中久無人居,隻怕
她埋怨嫌臟,哪知她竟沒加理會。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
熱水;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甚麼“鴛鴦雙飛”,又是甚麼“未老頭白”的。過了一會,官
軍燒來了熱水。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這才自行洗臉洗腳。柯鎮惡躺在地下,拿個蒲
團當作枕頭,忽聽她啐道“你瞧我的腳乾麼?我的腳你也瞧得的?挖了你一對眼珠子!”
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咚咚咚的直磕響頭。黃蓉道“你說,你乾麼眼睜睜的瞧著我洗
腳?”那官軍不敢說謊,磕頭道“小的該死,小的見姑娘一雙腳生得……生得好看……”
柯鎮惡一驚,心想“這賊廝鳥死到臨頭,還存色心!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還是剝他的
皮。”哪知黃蓉笑道“憑你這副蠢相,也知道好看難看。”砰的一聲,伸棒絆了他一個筋
鬥,居然沒再追究。兩名官軍躲向後院,再也沒敢出來。柯鎮惡一語不發,靜以待變。隻聽
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說道“王鐵槍威震當世,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身
首異處,又逞甚麼英雄?說甚麼好漢?嗯,這杆鐵槍隻怕還當真是鐵鑄的。”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韓寶駒、南希仁、張阿生等到這廟裡來玩耍,幾人雖是孩子,俱
都力大異常,輪流抬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這時聽黃蓉如此說,接口道“自然是鐵打的,
還能是假的麼?”黃蓉“嗯”了一聲,伸手抽起鐵槍,說道“倒有三十來斤。我弄丟了你
的鐵杖,一時也鑄不及賠你。明兒咱們分手,各走各的,你沒兵器防身,暫且就拿這杆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