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劍恩仇錄!
陳家洛等一行在山洞附近察看,又發見了煙薰火焚的痕跡,可是餘魚同性命如何,去了
何方,卻無絲毫端倪。文泰來憂心如焚,把幾枝竹箭在手中折成寸斷。駱冰道“十四弟機
警得很,打不過人家定會逃走,咱們煩上官大哥多派弟兄在附近尋訪,必有頭緒。”上官毅
山道“文四奶奶說得對,咱們馬上回去。”眾人回到孟津,上官毅山把當地龍門幫得力的
弟兄都派了出去,叮囑如發見可疑眼生之人,立即回報。挨到初更時分,眾人勸文泰來安
睡。徐天宏道“四哥,你不吃飯,不睡覺,要是須得立即出去相救十四弟,怎有精神對
敵?”文泰來皺眉道“我如何睡得著?”又等了一會,上官毅山走進房來,搖頭道“沒
消息。”徐天宏道“這幾天中可有甚麼特異事情?”上官毅山沉吟道“隻曾聽人說,西
郊寶相寺這幾日有人去羅唆吵鬨,還說要放火燒寺。我想這事和十四爺一定沒有關係。”眾
人心想,和尚與流氓爭鬨事屬尋常,無論如何牽扯不到餘魚同身上。當下言定第二日分頭再
訪。
文泰來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起餘魚同幾次舍命相救的義氣,熱血上湧,怎能入夢?見身
旁駱冰睡得甚沉,於是悄悄起身,開窗跳出房去,心想“我到處瞎闖一番,也好過在房中
睡覺。”展開輕功疾奔,不到半個時辰,已在孟津東南西北各處溜了一遍,鬱積稍舒,忽見
黑影閃動,一個人影向西奔了下去。他精神一振,提氣疾追。
那人影奔跑一陣,輕輕拍掌,遠處有數人拍掌相應。文泰來見對方人眾,悄悄跟蹤。那
人一路向西,不一刻已到郊外。四周地勢空曠,文泰來怕他發覺,遠離相隨,行了七八裡,
那人向一座山崗上走去,於是跟著上山,望見山頂有座屋宇,知道那人定是向屋走去,於是
不再跟隨,在樹叢中一躲,抬頭望時,不禁大失所望,原來那屋宇是座古廟,廟額匾上三個
大字,於朦朧微光中隱約可辨“寶相寺”。文泰來低呼“倒黴!”跟了半天,跟的卻是
要跟寺中和尚為難的流氓。轉念一想,既然來了,便瞧瞧到底誰是誰非,要是有人恃強淩
弱,不妨伸手打個抱不平,聊泄數日來胸中惡氣,於是溜到廟邊,越牆入內,從東邊窗內向
大殿望去,見一個和尚跪在蒲團上虔誠禮佛。過了一會,那和尚慢慢起來,回過頭來,文泰
來眼見之下,不由得驚喜交集。滕一雷等見火光中一人穿著長衫、蒙了臉從洞中竄出,忙上
前兜截。那人喝道“金笛秀才在此,你們敢追來麼?”滕、顧、言三人對他都欲得之而甘
心,不再去理會洞中那黑衣人,一齊急步追趕。滕一雷腳步最快,轉眼間已撲到那人身後,
獨腳銅人前送,一招“毒龍出洞”,直向他後心點去。那人縱出一步,回手一揚,滕一雷急
忙倒退,怕他金針厲害。那人其實是李沅芷,她披了餘魚同的長衫,要引開敵人,好讓餘魚
同脫逃,手中扣了金針,敵人追近時便發針抵擋。滕一雷武功雖高,可是在黑暗之中,實在
懼怕這無聲無影的細微暗器,隻得遠遠跟住,卻也毫不放鬆,直追到孟津市上。相持了半
夜,其時天色已明。李沅芷見一家客店正打開門板,便闖了進去。店伴嚇了一跳,張口要
問,李沅芷掏出一塊銀子往他手裡一塞,說道“給我找一間房。”店伴手裡一掂,銀子總
有三四兩重,便不多問,引她到了東廂一間空房裡。李沅芷道“外麵有幾個債主追著要
債,你彆說我在這裡。我隻住一晚,多下來的錢都給你。”店伴大喜,笑道“你老放心,
打發債主,小的可是大行家。”店伴剛帶上房門出去,滕一雷等已闖進店來,連問“剛才
進來的那個秀才住在哪裡?咱們找他有事。”店伴道“甚麼秀才?”言伯乾道“剛才進
來的那個。”店伴道“大清早有甚麼人進來?你老人家眼花了吧。秀才是沒有,狀元、宰
相倒有幾個在此。”顧金標大怒,伸手便要打人,滕一雷忙把他拉開,悄聲道“咱們昨晚
剛劫了獄,這時風聲一定很緊,快彆多事。”言伯乾對店伴道“好,我們一間間房挨著瞧
去,搜出來要你的好看。”店伴道“啊喲,瞧你這副凶相,難道是皇親國戚?”這時掌櫃
的也過來查問了。顧金標不去理他,一把推開,闖到北邊上房門前,砰的一聲,踢開房門。
房內一個大胖子吃了一驚,赤條條的從被窩中跳了出來。顧金標一見不對,又去推第二間房
的門。那大胖子滿口粗言穢語,顧金標的十八代祖宗自然是倒上了黴。
客店中正自大亂,忽然東廂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美貌少女走了出來。言伯乾回頭一
望,隻覺這少女美秀異常,卻也不以為意,仍是挨房尋查。李沅芷換了女裝,笑吟吟的走出
房外,剛到街上,隻見一隊捕快公差蜂擁而來,原來得到客店掌櫃的稟報,前來拿人了。
餘魚同見勁敵已被引開,持劍出洞。彭三春和宋天保、覃天丞上前夾攻。餘魚同展開柔
雲劍術,三四招一攻,又把本已受傷的覃天丞左臂刺傷,乘空竄出。彭三春三節棍著地橫
掃,餘魚同身子縱起,三節棍從腳下掠過,忽然“啊喲”一聲,向前摔倒。彭三春和宋天保
大喜,雙雙撲來,滿擬生擒活捉,不料想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揚,一大把灰土飛了過來,彭
宋二人登時滿臉滿眼儘是塵沙。彭三春著地滾出數步,宋天保卻仍然站在當地,雙手在臉上
亂擦。餘魚同挺劍刺進他的左腿,轉身便走。這些灰土就是他們燒草薰洞時留下來的。彭三
春擦去眼中灰土,隻見兩個師侄一個哼,一個哈,痛得蹲在地下,敵人卻已不知去向。彭三
春又是氣惱,又是慚愧,給兩人包紮了傷口,叫他們在山洞中暫時休息,自己再出去追蹤,
沿山道走了七八裡路,卻遇見了言伯乾、滕一雷等人。哈合台又和他們在一起了,還多了一
個不相識的,這人四十上下年紀,背著個鐵琵琶,腳步矯健,看來武功甚精。言伯乾見師弟
在路上東張西望,神態狼狽,忙上前相問。彭三春含羞帶愧的說了,幸好滕一雷等三人也是
一無所獲,大家半斤八兩。回到山洞,言伯乾給彭三春引見了,那背負鐵琵琶之人便是韓文
衝。他在杭州給紅花會擺布得哭笑不得,心灰意懶,王維揚要他回鎮遠鏢局任事,他無論如
何不肯,反勸總鏢頭及早收山。王維揚和張召重在獅子峰一戰,死裡逃生,心想此後幫紅花
會固然不行,跟他們作對也是不妥,事在兩難,聽韓文衝一說,連聲道“對,對!”便即
北上,去收束鏢局。韓文衝自回洛陽,滿擬從此閉門家居,封刀退出武林,哪知卻在道上遇
見了正要上杭州去找他的哈合台。他不願再見武林朋友,低頭假裝不見,但他的鐵琵琶極是
起眼,終於躲不開,給哈合台認了出來。兩人在客店中一談,韓文衝把焦閻三魔送命的經過
詳細說了,哈合台才知金笛秀才和紅花會果然不是他們仇人,他對餘魚同很有好感,忙約韓
文衝趕去解救。韓文衝不想再混入是非圈子,但哈合台說,隻有他去解釋,滕顧兩人才不致
跟餘魚同為難,否則傷了此人,日後紅花會追究尋仇,他焉能置身事外?韓文衝一想不錯。
兩人趕到孟津,正逢滕一雷等從客店中打退公差奔出。五人會合在一處,回頭來找山洞中的
黑衣人。餘魚同逃離險地,心想仇人中三個好手都追李沅芷去了,她一個少年女子,如何抵
擋,心中甚是憂急,一路尋找,不見影蹤,尋到孟津郊外,知道公門中識得自己的人多,不
敢尋將下去,挨到晚上,闖到一家小客店歇了。這一晚又哪裡睡得著?心下自責無情,李沅
芷兩次相救,然而眼前心上,仍然儘是駱冰的聲音笑靨,遠遠聽得“的篤、的篤、鏜鏜”的
打更聲,卻是已交二更天了。
正要朦朧合眼,忽然隔房“東弄”一響,有人輕彈琵琶。他雅好音律,側耳傾聽,琵琶
聲輕柔宛轉,蕩人心魄,跟著一個女人聲音低低的唱起曲來“多才惹得多愁,多情便有多
憂,不重不輕證候,甘心消受,誰教你會風流?”他心中思量著“多情便有多憂”這一句,
不由得癡了。過了一會,歌聲隱約,隔房聽不清楚,隻聽得幾句“……美人皓如玉,轉眼
歸黃土……”出神半晌,不由得怔怔的流下淚來,突然大叫一聲,越窗而出。
他在荒郊中狂奔一陣,漸漸的緩下了腳步,適才聽到的“美人皓如玉,轉眼歸黃土”那
兩句,儘在耳邊紫繞不去,想起駱冰、李沅芷等人,這當兒固然是星眼流波,皓齒排玉,明
豔非常,然而百年之後,豈不同是化為骷髏?現今為她們憂急傷心,再過一百年想來,真是
可笑之至了。想到這裡,不禁心灰意懶,低頭亂走,見前麵山腳下一棵大樹亭亭如蓋,過去
坐在樹下休息一陣。連日驚恐奔波,這時已疲累非凡,靠在樹上,朦朦朧朧的便睡著了。
睡夢中忽聽得鐘聲鏜鏜,一驚而醒,一抽身邊金笛沒抽到,想起早已被顧金標搶去,不
覺啞然。這時天已黎明,鐘聲悠長清越,隱隱傳來。他睡了半夜,精神已複,心想“暮鼓
晨鐘,真是發人深省。”信步隨著鐘聲走去,原來是山崗上一所寺院中所發。依著山道上
崗,見廟宇已頗殘破,匾額上寫著“寶相寺”三字。走進大殿,見殿上一尊佛像,垂頭低
眉,似憐世人愁苦無儘,心下感慨,隻見四壁繪滿了壁畫,正待觀看,一個老和尚迎了出
來,打個問訊,道“居土光降小寺,可有事麼?”餘魚同一怔,道“在下到處遊山玩
水,見寶刹十分清幽,想借住數日,納還香金,不知會打擾麼?”那老僧道“小寺本為十
方所舍,居士要住,請進來吧。”命知客僧接待到客房裡,素麵相待。餘魚同吃過麵後,又
睡了兩個時辰。睡醒起來,紅日滿窗,已是正午,佛殿上傳來木魚之聲。出得房來,想下崗
去找李沅芷,經過殿堂時見到壁畫,駐足略觀,見畫的是八位高僧出家的經過,一幅畫中題
詞說道,這位高僧在酒樓上聽到一句曲詞,因而大徹大悟。餘魚同不即往下看去,閉目凝
思,那是一句甚麼曲詞,能有偌大力量?睜開眼來,見題詞中寫著七字“你既無心我便
休”。這七個字猶如當頭棒喝,耳中嗡嗡作響,登時便呆住了。
癡癡呆呆的回到客房,反來覆去的念著“你既無心我便休”七字,一時似乎悟了,一時
又迷糊起來。當日不飲不食,如癲如狂。知客僧來看了幾次,隻道他病了,勸他早睡。餘魚
同睡在床上,聽寺外風聲如嘯、鬆濤似海,心中也像波浪般起伏不定,二十三年來往事,一
幕幕湧上心頭,中秀才、殺仇人、走江湖、行俠仗義,不知經曆了多少危險,卻一直無憂無
慮,逍遙自在,哪知在太湖總舵中有一日陡然遇見了這個前生冤孽,從此丟不開,放不下,
苦惱萬分。回想駱冰對待自己,何曾有過一絲一毫情意?你既無心,我應便休,然而豈能便
休?豈能割舍?心緒煩躁,坐起來點亮了燈,見桌上有一部經書,乃是從天竺最早傳到中國
的《四十二章經》。隨手一翻,翻到了經中“樹下一宿”的故事,敘述天神獻了一個美麗異
常的玉女給佛,佛說“革囊眾穢,爾來何為?”看到這裡,胸口猶似受了重重一擊,登時
神智全失,過了良久,才醒覺過來,心想“佛見玉女,說她不過是皮囊中包了一堆汙血汙
骨,我何以又如此沉迷執著?”當下再不多想,衝出去叫醒老僧,求他剃度。
那老僧勸之再三,餘魚同心意愈堅。老僧拗他不過,次日早晨隻得集合僧眾,在佛前和
他剃度了,授以戒律,法名空色。餘魚同禮佛誦經,過了幾天清靜日子。這一日跪在佛前做
早課,默念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心頭清涼明淨,真似一塵不染。忽然背後一人用江湖黑話
說道“孟津周圍都找遍了,這合字在這裡又沒垛子窯,能扯到哪裡去呢?”餘魚同一驚
“這聲音好熟。”又聽得另一人陰森森的道“就是把孟津翻個身,也要找到這小賊。”餘
魚同一咬牙,心道“好,你們終究尋來了。”原來這時滕一雷和言伯乾等人已站在他的身
後。他一動不動,聽哈合台和顧金標在他背後激烈爭辯。哈合台力主即刻動身,到回部去找
霍青桐報仇,顧金標不依,定要先找餘魚同。不久聽得言伯乾詢問住持,有沒有一個醜臉秀
才到寺裡來過。住持一呆,支吾其詞。言伯乾起了疑心,闖到後院各房中去搜查,在僧房中
找到了李沅芷那件黑衫。言伯乾立即變色,回出來嚴詞質問。住持說“那秀才相公早已不
在了,你們永遠找不到這秀才了。”餘魚同站起身來,敲著木魚,慢慢走向後殿。言伯乾起
了疑心,向宋天保一努嘴。宋天保會意,直跟進去,叫道“喂,你那和尚,我有話說。”
餘魚同不理,腳下加快。宋天保追上去伸手抓他後心。餘魚同身子一側,僧袍左袖揮起,拂
向他臉。宋天保疾忙後退,隻覺脅下奇痛,原來已被木魚槌重重戳了一記,叫道“哎啃,
好痛!”蹲下地來。餘魚同念道“阿彌陀佛,痛是不痛,不痛是痛!”敲著木魚,走向後
院去了。
言伯乾等聽木魚篤篤之聲漸遠,卻不見宋天保出來,忙撇下住持搶到後殿,見他坐在地
上,愁眉苦臉的按住脅下。彭三春喝道“坐在這裡乾甚麼?那和尚呢?”宋天保說不出
話,滿頭大汗,向後麵一指。彭三春和顧金標向後追去,除了廚下有個火工,此外不見有
人。言伯乾拉起宋天保,看他脅下傷處,隻見烏青了一塊,傷勢竟自不輕,忙問“那和尚
傷的?”宋天保點點頭。言伯乾又問“那和尚是怎樣一個人?”宋天保張口結舌,說不出
話來,他始終沒見到和尚一麵。這時滕一雷已把住持抓了進來,覺他手腳軟弱無力,知他不
會武功,喝問“剛才那和尚是哪裡來的?”住持推說是外地來的掛單和尚,不知來曆。滕
一雷等雖然疑心,但問了半天,問不出結果,隻得罷了。言伯乾說要放火燒寺,那住持很有
骨氣,並不畏懼。滕一雷一使眼色,眾人退出寺去。滕一雷道“這廟裡有點古怪,咱們晚
上來探。”眾人到附近鄉村中買些麵食吃了,晚上越牆進寺,窺探了一個多時辰,毫無動
靜。第二天哈合台嚷著要到回部找霍青桐,顧金標不死心,記著潑羹之恨,又到寺裡和住持
爭執了一回,對哈合台道“今晚如再找不到那惡和尚,明天一早就依你動身。”文泰來夜
中所見到的黑影,便是滕一雷和言伯乾那批人。
文泰來見那和尚回過頭來,滿臉傷疤,竟是十四弟餘魚同,又驚又喜“他怎麼躲在此
地,做了和尚?”心下大疑,且不招呼,縮在一旁觀看動靜。就在此時,蓬的一聲,殿門推
倒,七八個人闖了進來,文泰來隻識得言伯乾一人,想起這人在鐵膽莊捉拿自己,後來在涼
州又對自己肆意侮辱,仇人一見,怒火上衝,暗道“菩薩有靈,教這賊子今日撞在我手
裡!”滕一雷等奔進大殿,各舉兵刃,在餘魚同身周圍住。哪知他跪在佛像麵前,對敵人毫
不理會,雙手合十禱告“弟子罪孽深重,招引邪魔外道,滋擾清淨佛地,我佛慈悲。”眾
人見他如此,頗為訝異。言伯乾一把抓住他右臂,喝道“搗甚麼鬼,走吧!”寺中住持和
僧眾聞聲起來,見這乾人手執明晃晃的兵器,猶似凶神惡煞一般,都躲在殿後,不敢出來。
餘魚同並不抵抗,跟著言伯乾便走。覃天丞搶到前麵,拉開殿門。大門開處,隻見一人默不
作聲的擋在門口。眾人出其不意,都退後了一步,隻見這個人身穿灰布衫褲,腰中紮了一條
布帶,圓睜雙眼,虎虎生威。
言伯乾認得他是文泰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此人越獄之事,他還未知曉,喝道
“你……你是奔雷……”話未說完,文泰來右掌已向他手腕擊下,這一招快得異乎尋常,言
伯乾不及招架退縮,急忙鬆手,手腕已被拂中,餘魚同也被他扯了過去。言伯乾跳出兩步,
才覺到手腕上一陣劇痛,似乎骨頭都已斷了幾根。滕一雷等七人都未見過文泰來,但見他手
法快得出奇,不免心驚。滕一雷一擺銅人,站在門口,心想己方共有八人,有五人是江湖上
一等一的好手,對方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搶在門口截攔,以防敵人逃走。
文泰來把餘魚同拉過,一齊躍到殿左。餘魚同叫道“四哥,你……”文泰來道“受
傷了嗎?”餘魚同道“沒有。”文泰來道“好,咱哥倆今日打個痛快。”餘魚同還想說
話,宋天保和覃天丞已各挺兵刃撲了上來。
文泰來一見二人身法,知是辰州言家拳一派中人,他本就嫉惡如仇,這幾個月來又遭到
生平從所未有的屈辱,這時下手再不容情,身子一晃,已竄到了宋覃兩人背後。兩人兵刃尚
未砸下,敵人忽已不見,正要收招轉身,後領已被抓住。彭三春站得最近,三節棍“毒蛇出
洞”,向文泰來後心點來。文泰來雙手抓住兩人,陡然轉身,把兩人提著打了個圈子,大喝
一聲,猶如晴空打了個霹靂。彭三春一驚,三節棍嗆啷啷一聲掉在地下。大喝聲中,文泰來
雙臂平舉,用力合攏,覃宋兩人頭蓋碰頭蓋,砰的一聲,撞得血肉模糊,腦漿迸裂。文泰來
毫不停手,提起兩具屍體向敵人擲去,顧金標等躍開避過。言伯乾畢竟師徒關心,伸手接住
了覃天丞,卻沒餘裕想到是具屍體。這隻是刹那間之事,彭三春嚇得胡塗了,手足無措,既
不拾棍,也不逃開。文泰來踏上一步,左手反手一拳,彭三春舉臂擋格,喀喇一聲,臂骨早
斷。文泰來左手已順勢抓住他胸衣。彭三春情急拚命,飛起鴛鴦連環腿,向他胸口踢來。文
泰來右手如風,一把抓住他左腳,左手推下,右手上舉,把他倒提起來。顧金標和言伯乾雙
雙來救。文泰來又是猛喝一聲,雙手用力向地下打樁般一錘,彭三春頭蓋撞在佛殿的青石板
上,焉得不碎?這兩招迅速已極,彭三春本來是連環雙腿,左腳踢出,右腳隨上,哪知頭蓋
撞破之後,右腳方才踢出。奔雷手大展神威,頃刻間連斃三敵,眼見顧金標和言伯乾左右攻
來,知道這兩人乃是勁敵,迥非適才三人可比,忽地退後一步,順手舉起供桌上的一隻大香
爐,向顧金標猛擲過去。這香爐重達七八十斤,加上這急擲之勢,顧金標哪裡敢接,忙斜身
閃避。香爐急擲之勢不停,直向滕一雷飛去。滕一雷被顧金標遮住目光,等他躍開時,香爐
已到眼前。哈合台急叫“老大,留神!”滕一雷不及避讓,提起獨腳銅人猛力一擊,隻見
砰的一聲大響,石香爐被擊成數塊,石屑香灰四處亂飛。這時言伯乾和文泰來已交上了手。
餘魚同搶起一個鼓槌,站在文泰來身後衛護。滕顧兩人臉上都被石屑擦傷數處。顧金標挺叉
上前,正要加入戰團,文泰來身法如風,在言伯乾臉前虛晃一掌,倏地搶到了哈合台身邊。
他觀看情勢,雖然已斃三人,仍是敵眾我寡,而且其餘五人武功似乎均非泛泛,必須出其不
意再傷數人,才能取勝。他見哈合台與韓文衝兩人站得較遠,突然縱身過去,發掌打向哈合
台後心。哈合台一矮身,讓開了這掌,反手勾拿敵腕。文泰來見他手法快捷,“咦”了一
聲,左掌橫過他麵門,斜擊對方項頸。哈合台又是一低頭,伸手抓他手腕。文泰來見他每招
出手都是擒拿手,可是手法甚怪,頗感驚奇。
哈合台和文泰來拆了兩招,兩次都沒勾住他手腕,這本是他百不失一的絕技,心中一
驚,蓬的一聲,背上已中了一掌。文泰來見這一掌居然沒能將他打倒,更是驚奇,卻不知哈
合台雖在遼東多年,仍是依照蒙古人習俗,穿著牛皮背心。
這一掌如中敗革,文泰來還道他練有奇特功夫,哈合台卻也一直痛到了前心,突往地下
一坐,伸臂來抓文泰來腰側。文泰來右掌翻過,“電母照鏡”,橫擊對方臉頰。哈合台一側
頭,已抓住他右腕,抬手把他甩起,正要擲向地下,忽然手腕一麻,半身酸軟。餘魚同見文
泰來遭危,大驚上來搶救,剛縱出一步,忽見文泰來落在地上,已把哈合台夾在腋下,原來
文泰來順手點中了他的穴道,反手擒住,雙手一送,將他直砸了出去。餘魚同急叫“四
哥,那是朋友!”哈合台頭前腳下,平平向巨鐘撞去。滕一雷和顧金標站在門口,搶來相救
已然不及。文泰來聽餘魚同一叫,倏然如箭般撲上去,去勢竟比哈合台飛身撞出更快,便在
千鈞一發之際,伸手抓住他右足皮靴,硬生生的抓了回來,左掌在他“肩井穴”一拍一揉,
拉起站住,說道“啊,是朋友,對不住。”哈合台死裡逃生,怔怔的站在當地。滕一雷和
顧金標突見文泰來救了盟弟性命,本來雙雙撲上拚命,忽地收住,滕一雷把哈合台扶在一
旁。餘魚同叫道“小心後麵!”文泰來猛覺腦後風生,回身一個掃堂腿,不避不讓,先踢
敵人。言伯乾雙手鋼環叮當一碰,和身躍起,右環護身,左環平身,掃向文泰來腰骨,將要
掃到,忽地收住,右環陡然發了出去。文泰來大喝一聲,伸手奪環。這次仇人相見,不見死
活不收手,佛殿中燈火黯淡,如來佛俯首低眉,望著座前兩人狠惡拚鬥。餘魚同靠在佛像一
旁,滕一雷、顧金標、哈合台、韓文衝四人站在門口,麵向殿裡。大殿上橫著三具屍首,都
是頭蓋破裂,血肉模糊。言伯乾見滕一雷等居然並不上前相助,心中憤怒異常,把雙環使得
呼呼風響。他拳法上固有獨得之秘,在這對雙環上也是下了數十年苦功。文泰來和他拆了十
餘招,見他攻守嚴密,動作迅捷,頗有法度,猛喝一聲,雙掌翻飛,拳法已變。每一拳掌之
出都是猛喝一聲,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後發,或拳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喝聲
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聲愈響,神威逼人,言伯乾漸見不支。
文泰來這路“霹靂掌”的掌風喝聲之中,隱隱蓄有風雷之勢。言伯乾支撐到此刻,已是
全身大汗淋漓,雙臂發麻,雙環交叉,退後一步,他知文泰來必定搶攻,果然對方毫不放
鬆,踏步發掌。言伯乾雙環“白燕剪尾”,右環本來在左,左環本來在右,這時驀地向兩旁
豁開,眼見敵人一條前臂便要被雙環砸斷。哪知文泰來將計就計,伸掌直按向他胸前。言伯
乾知道這一掌如被按上了不死也傷,隻得回過左環,擋在胸前,右環反砸敵肩。文泰來大喝
一聲,五指一彎,已抓住鋼環,跟著飛快繞到敵人身後。言伯乾呆得一呆,右環也已被抓
住。文泰來用力扳轉,言伯乾雙手彎了過來,如不放手,雙手立斷,隻得鬆了十指,一對鋼
環已落入對方手中,疾忙向前縱出三步,方才回身。
文泰來喝道“還你的!”雙環向他擲去。這一下勁道大得出奇,言伯乾雖見兵刃飛
回,然而耳聽風聲勁急,眼見鋼環來勢淩厲,若是伸手去接,手指非折斷不可,忙向右閃
避,當當兩聲大響,雙環嵌入了巨鐘。滕一雷、顧金標等不自禁的同聲喝彩。
言伯乾忽然兩目上翻,雙臂平舉,僵直了身子,一跳一跳的縱躍過來,行動儼如僵屍。
這是言家拳中的一路奇門武功,混合了辰州祝由科的懾心術而成。他雙目如電,勾魂懾魄的
射向敵人,兩臂直上直下的亂打,膝頭雖不彎曲,縱跳卻極靈便。文泰來和他目光一接,機
伶伶的打個冷戰,心中一震,急忙轉頭,展開霹靂掌,接戰他這江湖上罕見的“僵屍拳”,
又拆了十餘招,一聲猛喝,突然跳開。言伯乾兩眼發直,如同醉酒,身子不住搖晃,忽然流
下淚來。眾人正感奇怪,他“哇”的一聲,一股鮮血從口中直噴而出,身子僵直,站著不再
動了。
眾人見他如此陰森可怖,均覺有一陣寒氣迫人而來。文泰來見他流淚吐血,也就不再追
迫。餘魚同道“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你去吧!”言伯乾雙目直視,絲毫不動。韓文衝
道“言大哥,咱們走吧!”見他不動,拉他一把,不料言伯乾應手而倒,摸他身子,早已
氣絕多時了。他前腦後背連接被文泰來擊中兩掌,已然震死。
韓文衝歎了一口氣,向文泰來拱手道“這位是奔雷手文四爺?”文泰來點了點頭。韓
文衝道“兄弟韓文衝。”文泰來知道他是鎮遠鏢局的人,又點了點頭。以前率人到鐵膽莊
來拿他的,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可是這次在杭州獅子峰鬥張召重,他鏢局又和紅花會聯
手,因此這人可說是介於友敵之間。韓文衝指著滕一雷等三人,說了姓名,相互點了點頭,
都不說話。韓文衝道“他們三位過去對紅花會有點誤會,現今已由兄弟說明。”他見文泰
來冷冷的,知他心中對鎮遠鏢局尚有餘怒,說道“告辭了。”拱手為禮,轉身出寺。關東
三魔也跟著走出殿去。文泰來見顧金標轉過身來,背後腰裡插著餘魚同那枝金笛,走上兩
步,叫道“顧老哥,把我兄弟的兵器留下吧。”顧金標停步轉身,怒道“好,他有本
事,自己來取。”他武功頗非泛泛,十餘年來縱橫遼東,殺人越貨,罕逢敵手,除了對老大
滕一雷稍有忌憚外,誰都沒放在眼裡,對餘魚同的沸羹潑麵之辱,更是恨得牙癢癢地,適才
見了文泰來的神威,自知非敵,不敢生事,但他既惹到自己頭上,卻也不肯示弱,就此將金
笛乖乖的送上,當下一抖虎叉,準備迎敵。文泰來伸手就來奪他虎叉。兩人正要廝拚,餘魚
同突然躍出,說道“四哥,小弟已經出家,這笛子用不著了,讓顧大哥帶去吧。”文泰來
見他這麼說,倒也不便再代他出頭,哼了一聲,讓開了兩步。顧金標收起虎叉,躍出殿外。
滕一雷心想“這姓文的好橫,你武功雖好,難道我們就懼怕於你?不如顯上一手,也好教
你知道厲害。”這時三人已走到外殿,見韋護手執降魔寶杵,站在正中,神像前點著油燈,
四大金剛坐在兩旁。滕一雷躍上神座,運起功力,把每個神像都搖晃了一會,喝道“走
吧!”
文泰來和餘魚同聽得殿外格格聲響,奔出來看,猛見五個神像似乎活了一般,一一撲將
下來。這時回身已然不及,文泰來暗叫“不好!”抓住餘魚同左臂,使開“瞬息千裡”輕
身功夫,躍出山門。腳未落地,已聽得殿裡蓬蓬蓬幾聲巨響,煙霧彌漫,塵土飛揚,幾尊神
像跌得粉碎。四大金剛又大又重,跌下來聲勢十分猛惡。文泰來大怒,拔步追出。餘魚同
道“四哥,今晚殺了四人,已經夠啦!”文泰來一怔停步,問道“你怎麼做了和尚?”
滕一雷弄倒神像,卻也怕文泰來趕來尋釁,和顧金標等疾向山下奔去。顧金標忽覺後腰一
動,伸手一摸,金笛已然不見,大駭之下,“咦”的一聲驚呼。滕一雷等停步詢問。顧金標
又驚又怒,罵道“操他奶奶雄,這姓文的像鬼一樣,把金笛偷去啦。”四人明明瞧見文泰
來和餘魚同從殿裡奔出,相距甚遠,怎麼轉眼之間便能趕上來搶回金笛,身法之快,令人不
寒而栗。哈合台道“老二,彆罵啦,要是他不拿金笛,給你背上一掌,你還有命嗎?”顧
金標心想文泰來確是手下留情,也就不言語了。四人商量著到回部去找霍青桐,給遼東三魔
報仇。韓文衝一定不肯同去,三人不便勉強,到了孟津就此分手。韓文衝回到洛陽隱居,閉
門彈琵琶,再不出山,終於得享天年。餘魚同聽文泰來問他出家原因,歎了一口氣,說道
“四哥,我對你不住,你肯原諒我嗎?”文泰來道“咱們是好兄弟,彆說你沒甚麼對我不
起,就是有,那也是無心之過,我怎會介意?”餘魚同道“達不是無心之故,乃是有意的
忘恩負義。”文泰來微微一笑,道“你舍命救我,非止一次,若說對我無義,有誰能
信?”月光下見他身披袈裟,麵目毀傷,又怎是昔日那個英俊少年,不由得一陣心酸,說
道“十四弟,咱們是生死骨肉的交情。便有天大的難事,四哥也一力為你擔當,為何如此
心灰意懶?”
餘魚同自從父母被害,流落江湖,以往紅花會眾兄弟間雖然交情都好,但從沒人如此真
如親哥哥般對他說話,不覺動情,但轉念一想,我既已出家,一切情絲俗緣都要斬斷,於是
硬起心腸,冷冷的道“四哥,你請回去吧。以後咱們不一定有再見之日。我叫空色,你彆
再叫我十四弟啦。”說罷突然轉身進寺。文泰來呆了半晌,看他神情,知道再勸也是無用,
雖然掌斃強敵,得報深仇,然見餘魚同如此,甚是鬱鬱,不由得長歎一聲,悄回孟津。餘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