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
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
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
得住?
兩人這麼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麼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
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床拆了,搬到寒玉床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
著小龍女上床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一壇壇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
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著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於是找
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床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汙
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象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師祖
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
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說話,也不用這搬客氣。”過去將床頭幾口箱子
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致。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師祖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
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著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著無限
淒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床上,揭開箱蓋,果見裡麵放著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
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
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
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乾了,香油還剩著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
亮,但見珠釵、玉鐲、寶石耳環,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
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
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
穀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麼成親?隻是公孫老
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著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
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隻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
果然大增嬌豔。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歎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
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麼?”便放下
梳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她喜孜
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隻見楊過淚流滿麵,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隻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
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
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
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麼『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
後』麼?”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
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什麼?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
的,師父隻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
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
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著他這麼胡扯,咬著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
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
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
事。”小龍女抬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著小龍女身子,將金
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床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著。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
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隻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
“讓我再找找,瞧有什麼俊雅物兒。”說著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床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
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發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象了。”翻到箱底,隻見一
疊信劄,用一根大紅絲帶縛著,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裡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麼信。”楊過解開絲帶,
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啟”,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吉吉”字。底下二十餘
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
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麼?”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
看!”
楊過笑著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
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
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麵說,一麵
望著小龍女,不禁為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
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
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楊過坐到床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
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劄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
看先師的密劄,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隻看一封,好不好?絕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緊
呢,好,咱們隻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劄,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
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
情意後來並無善果,隻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
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中
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
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歎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隻以軍國為重,但寡情如此,無
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
道“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隻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
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
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眾,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
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隻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
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愈,隻怕天下竟有
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
“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什麼?這些信中也無私密,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拚命殺出重圍,但部署
卻傷亡殆儘,信末說要再招兵馬,卷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
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為,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彆的罷!咦,什麼?”他語聲突轉興
奮,持著信簽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屙,療絕
症,當為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床麼?”
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床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
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床不是給他求來了麼?祖師婆婆不是
製成了床來睡麼?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麼?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兩字
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床具此異征,必
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愈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什麼?”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床給你治傷。不
知是不是將寒玉床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
顛三倒四的念著“起沉屙,療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
然道“你記得孫婆婆麼?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
傷了,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
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著他頭發,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
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麼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
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麵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
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姐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
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
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於儘,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
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為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製得他動彈不得,
豈知師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
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彆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
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歎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
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笑道“那也
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歎道“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
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床離得遠遠
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床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
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般純
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
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床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
玉能起沉屙、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
有倦意,說道“你瞧罷!我坐在這裡陪著。”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生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
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
彆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
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麼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什麼事啊?”小龍女
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姐不知卻為什麼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
會,隻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著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儘頭,
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儘,燭炬成灰淚始
乾。”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讀書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
在意,此刻身曆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為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
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儘頭,另一枝跟著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隻聽得小龍女幽幽歎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
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
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隻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憂急,又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
多端,這時好好的活著。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
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麼?”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麵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龍
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隻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
寧願……我寧願……”為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什麼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
兒,你到那裡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床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
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
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
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隻不過
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什麼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
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常春,咱們再也彆掄劍使
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群兒子女兒,你說好不好
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
咱倆也不用去打彆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鬱的花香,聽到了小
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是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
你跟我說話啊。”楊過道“你剛才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什麼事?”小龍女道“我
說了歐陽鋒麼?說些什麼?”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
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
的人寥寥無幾,隻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
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
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歎道“現在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什麼
怨仇,什麼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
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什麼?”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
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斷高明得
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
穴道儘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著站起身來,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
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準床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
心!”隻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著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
發際至後發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為該穴所在。此穴乃
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為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璿璣(胸口)應人,湧泉(足
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
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絡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
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麼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
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麼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
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的砰砰山響,有些痛麼?”楊過不答,搖
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隻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
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發現了什麼,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
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舍不得不想,雙手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
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麼。你知道麼?”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
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
常可猜到十之。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
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什麼事?我想到了什麼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才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什麼關
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宏音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儘皆隱隱發出回音,
“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
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
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功,以致傷勢難
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床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
行經脈……寒玉床……”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麼?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
好有寒玉床。”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
陰,逆行即為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隻是如何療
傷,卻摸不著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
“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麼?”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
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為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剛陽之力恰恰相
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
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著她坐上寒玉床。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
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
逆行,衝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床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
“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麼?”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
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著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
人經曆了適才這番生死係於一線的時刻,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閒,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
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隻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
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
龍女道“怎麼?”楊過指著睡在床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
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
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誌平及趙誌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
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喂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
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才回到寒玉床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儘數衝
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麼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
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穀,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
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
室、備了寒玉床,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複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
“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歎道“隻要我能活著,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麼?”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
“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麼好!唉。”小龍女
低聲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
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床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
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愈重傷,道理原是一般,隻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
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
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
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複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
息不能絲絲合拍,也絕不能一一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為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衝大穴,有
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
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
乾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製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自是大為憂急,出得林
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什麼詭計,將我女兒藏到那裡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
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麼?”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
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衝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
王。”黃蓉問道“怎麼?”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
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
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璿璣穴”。這麼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
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楊
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麼?”李莫愁道“楊過待
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為是他女兒……”說到這裡急忙
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鬥,出力
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
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為主,
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為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一
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裡及
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隻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
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發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
魔頭,也喜歡得什麼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
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接物,才是至理。以後寧可
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璿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
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彆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什麼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去找尋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說著搶步
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
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乾什麼?”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
金的乳娘。”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隻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母
親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
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麼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
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說著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
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
“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了極深湛之境,確可
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
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
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於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
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
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麼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了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
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
道“你總得再見他一麵,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郭芙心中不
服,道“乾麼啊?他不是搶了妹妹去嗎?”黃蓉簡略轉述李莫愁所說言語,道“他若存
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準了你的
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麼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麼?”但
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穀了!”黃
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唇道“媽,你儘是幫著他!他倘若真
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乾什麼?”
黃蓉歎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
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
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的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
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夥送到襄
陽去給郭靖。那店夥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為郭大俠稍效微勞,那
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眾百
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
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麵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注據史籍記載,尹誌平繼丘處機為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為李誌常、張
誌敬、王誌坦、祁誌誠等。至於趙誌敬則為小說中的虛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