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雕俠侶!
(1)
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郭襄睡去不久,東邊遠遠傳來擦擦擦的踏雪之聲,起落快捷。
楊過站起身來,向東窗外望去。隻見雪地裡並肩走來兩個老者,一胖一瘦,衣服襤褸,瞧模
樣是丐幫中人,勁風大雪之際,諒是要來歇足。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對武林人物更是
厭憎,轉頭道“外邊有人,你到裡麵床上睡著,假裝生病。”小龍女抱起郭襄,依言走進
內室躺在床上,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
楊過抓起一把柴灰,塗抹臉頰頭頸,將帽沿壓得低低的,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耳聽得
兩人走近,接著便來拍門。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裝得像個獵人模樣,這才過
去開門。
那肥胖老丐道“山中遇上這場大雪,當真苦惱,還請官人行個方便,讓叫化子借宿一
宵。”楊過道“小小獵戶,老丈稱甚麼官人?儘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肥老丐連聲稱謝。
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莫要被他們認出了,於是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
人,說道“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我不陪你們啦。”胖老
丐道“小官人請便。”
楊過粗聲粗氣的道“大姐兒他媽,咳得好些了嗎?”小龍女應道“一變天,胸口更
是發悶。”說著大聲咳了一陣,伸手輕輕搖醒郭襄。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這一家三
口的獵戶真是像得不能再像。
楊過走進內室,砰的一聲掩上了板門,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心想“這胖化子忒地麵
熟,似在甚麼地方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
胖瘦二丐隻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毫沒在意,吃著獐腿,說起話來。瘦丐
道“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想是已經得手。”胖丐笑道“蒙古大軍東征西討,打遍天
下無敵手,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便似踏死一窩螞蟻。”瘦丐道“但前幾日金輪法
王他們大敗而回,那也是夠狼狽了。”胖丐笑道“這也好得很啊,好讓四王子知道,要取
中國錦繡江山,終究須靠中國人,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瘦丐道“彭長老,這
次南派丐幫要是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個甚麼官啊?”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記起,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隻是那時他披裘裹氈,
穿的是蒙古人裝束,時時在金輪法王耳畔低聲獻策的,便是此人,心想“原來這兩個家夥
都是蕒國賊,這就儘快除了,免得在這裡打攪。”
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早就降了蒙古。隻聽他笑道“大汗許的
是“鎮南大將軍”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討飯三年,皇帝懶做。咱們丐幫裡的人,還想做
甚麼官?”他話是這麼說,語調中卻顯然滿是熱中和得意之情。瘦丐道“做兄弟的先恭喜
你了。”彭長老笑道“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
那瘦丐道“做官我倒不想。隻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到底幾時才傳我啊?”彭長老
道“待南派丐幫正式起成,我一當上幫主,咱兩個都空閒下來,我自便傳你。”那瘦丐
道“你當上了南派丐幫的幫主,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隻有越來越忙,那裡還
會有甚麼空閒?”彭長老笑道“老弟,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麼?”那瘦丐不再說話,
鼻中哼了一聲,顯是不信。楊過心道“天下隻有一個丐幫,自來不分南北,他要起甚麼南
派丐幫,定是助蒙古人搗鬼。”
隻聽那瘦丐又道“彭長老,你答應了的東西,遲早得給。你老是推搪,好教人心灰意
懶。”彭長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怎樣?”那瘦丐道“我敢怎樣?隻是我武功低,膽子
小,沒一項絕技傍身,卻跟著你去乾這種欺瞞眾兄弟的勾當,日後黃幫主、魯幫主追究起
來,我想想就嚇得全身發抖,那還是乘早洗手不乾的好。”楊過心想“瘦老兒性命不要
了,膽敢說這樣的話?那彭長老既然胸懷大誌,自然心狠手辣。你這人啊,當真是又奸又胡
塗。”彭長老哈哈一笑,道“這事慢慢商量,你彆多心。”那瘦丐不語,隔了一會,說
道“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我再去打些野味。”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推門而出。
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隻見那瘦丐一出門,彭長老便閃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門
後,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跟著也悄悄出門。楊過向小龍女笑道“這兩個奸徒要自相
殘殺,倒省了我一番手腳。那胖化子厲害得多,那瘦的決不是他的對手。”小龍女道“最
好兩個都彆回來,這木屋安安靜靜的,不要有人來打攪。”楊過道“是啊。”突然壓低聲
音道“有腳步聲。”隻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
楊過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推窗輕輕躍出。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
壁縫中張望。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楊過走到他的身後,“嘻”的一
聲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頭,隻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楊過笑
道“彆怕,彆怕。”伸手點了他胸口、脅下、腿上三處穴道,將他提到門前,放眼儘是白
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龍兒,快來幫我堆雪人。”隨手抄起地下白雪,堆在那瘦
丐的身上。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沒多久間,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
白雪。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
楊過笑道“這精瘦乾枯的瘦老頭兒,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小龍女笑道“那
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你怎生給他變一變?”楊過尚未回答,聽得遠處腳步聲響,低
聲道“胖老兒回來啦,咱們躲起來。”兩人回蓬屋中,帶上了房門。小龍女搖動郭襄,讓
她哭叫,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乖寶乖,彆哭啦。”她一生從不作偽,這般精靈古怪柯勾
當她想都沒想過,隻是眼見楊過喜歡,也就順著他玩鬨。
彭長老一路回來,一路察看雪地裡的足印,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顯是埋伏在木
屋左近。他隨著足印跟到木屋背後,又轉到屋前。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但見他
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右手緊握單刀,全神戒備。
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隻要伸手揮落,便能擊中他
要害,苦在身上三處要穴被點,半分動彈圖得。
彭長老見屋中無人,甚是奇怪,伸手推開了板門,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忽聽得遠
遠傳來腳步聲。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縮到板門背後,等那瘦丐回來。
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怎麼又有人來了?剛一沉吟,已聽出
來的共有兩人,原來又有生客到了。彭長老耳音遠遜,直到兩人走近,方才驚覺。
隻聽得屋外一人說道“阿彌陀佛,貧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長老轉身出
來,見雪地裡站著兩個老僧,一個白眉長垂,神色慈祥,另一個身材矮小得多,留著一部蒼
髯,身披緇衣,雖在寒冬臘月,兩人衣衫均甚單薄。
彭長老一怔之間,楊過已從屋中出來,說道“兩位大和尚進來罷,誰還帶著屋子走道
呢?”便在此時,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察看之下,便即認出,見他變得如
此怪異,心下大是驚詫,轉眼看楊過時,但見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
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尋思“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
惡,眼發異光,隻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說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我們山裡窮人,
沒床給你們睡,你兩位吃不吃野味?”那白眉僧合十道“罪過,罪過。我們帶有乾糧,不
敢勞煩施主。”楊過道“這個最好。”回進內室,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兩個老和尚,
看來是很強的高手。”小龍女一皺眉頭,低聲道“世上惡人真多,便是在這深山之中,也
教人不得清靜。”
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隻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交給黑衣僧兩團,另兩團
自行緩緩嚼食。楊過心想“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舉止安祥,當真似個有道高僧,可是
世上麵善心惡之輩正多,這彭長老何嘗不是笑容可掬,和藹得很?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如何
這般凶惡?”
正尋思間,忽聽得嗆啷啷兩響,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彭長老本來
坐在凳上,立即躍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喀喀兩響,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
上,原來是副鐵銬,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猜不透他自
銬手足是何用意,但這麼一來,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
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低聲道“又要發作麼?”黑衣僧道“弟子一路上老是
覺得不對,隻怕又要發作。”突然間跪倒在地,雙手合十,說道“求佛祖慈悲。”他說了
那句話後,低首縮身,一動不動的跪著,過了一會,身子輕輕顫抖,口中喘氣,漸喘漸響,
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連木屋的板壁也被吼聲震動,篷頭白雪撲蔌蔌地掉將下來。彭長老固
是驚得心中怦怦而跳,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不知這和尚乾些甚麼,從吼聲聽來,似乎
他身上正經受莫大的苦楚。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暗想
“不知他得了甚麼怪病,何以那白眉老僧毫不理會?”
再過片刻,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直似上氣不接下氣。那白眉僧緩緩的道“不應作
而作,應作而不作,悔惱火所燒,證覺自此始”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雖在黑衣僧牛
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楊過吃了一驚“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當世
不知有誰能及?”隻聽白眉僧繼續念偈“若人罪能悔,悔已莫複憂,如是心安樂,不應常
念著。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諸惡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後,黑衣僧喘聲頓歇,呆呆思索,低聲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複
憂師父,弟子深知過往種種,俱是罪孽,煩惱痛恨,不能自已。弟子便是想著“諸惡
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終不得安樂,如何是好?”白眉僧道“行事而能生悔,本
為難得,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楊過聽到這裡,猛地想起“郭伯伯給我取名一個過“過”字,表字“改之”,說是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今日是來點化我嗎?”
黑衣僧道“弟子惡根難除。十年之前,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仍然出手傷了三人。
今日身內血煎如沸,難以自製,隻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師慈悲,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
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雙手,你心中的惡念,卻須你自行除去。若是惡念不
去,手足縱斷,有何輔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痛哭失聲,說道“師父諸般
開導,弟子總是不能除去惡念。”
白眉僧喟然長歎,說道“你心中充滿憎恨,雖知過去行為差失,隻因少了仁愛,總是
惡念難除。我說個“佛說鹿母經”的故事給你聽聽。”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說著盤膝
坐下。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也是默然靜聽。
白眉僧道“從前有隻母鹿,生了兩隻小鹿。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擄,獵人便欲殺卻。母
鹿叩頭哀求,說道“我生二子,幼小無知,不會尋覓水草,乞假片時,使我告知孩兒覓食
之法,決當回來就死。”獵人不許。母鹿苦苦哀告,獵人心動,縱之使去。”
“母鹿尋到二子,低頭鳴吟,舔子身體,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說道“一切恩愛會,
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彆離,無常難得久。今我為爾母,恒恐不自保,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
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於是母鹿帶了二子,指點美好水草,涕淚交流,說道“吾期
行不遇,誤墜獵者手;即當臨屠割,碎身化糜朽。念汝求哀來,今當還就死;憐汝小早孤,
努力活自己。””
小龍女聽到這裡,念及自己命不長久,想著“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憐汝小早
孤,努力活自己”這幾句話,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隻是佛家寓,但其
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也是大為感動。
隻聽白眉僧繼續講道“母鹿說完,便和小鹿分彆。二子鳴啼,悲泣戀藐,從後緊緊跟
隨,雖然幼小奔跑不快,還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離開母親。母鹿停步,回頭說道“兒
啊!你們不可跟來,如給獵人見到,母子一同畢命。我是甘心就死,隻是哀憐你們稚弱。世
間無常,皆有彆離。我自薄命,使你們從小便沒了母親。”說畢,便奔到獵人身前。兩小鹿
孺慕心切,不畏獵人弓箭,遍尋而至。”
“獵人見母鹿篤信死義,舍身守誓,誌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三鹿母子難分難舍,憫
然惘傷,便放鹿不殺。三鹿悲喜,鳴聲咻咻,以謝獵者。獵人將此事稟報國王,舉國讚歎,
為止殺獵惡行。”
黑衣僧聽了這故事,淚流滿麵,說道“此鹿全信重義,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於萬
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殺業即消。”說著向身旁的彭長老望了一眼,似乎也有向他
開導之意。黑衣僧應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補過,唯有行善。與其痛悔過去不應作
之事,不如今後多作應作之舉。”說著微微歎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何嘗不是做了
許多錯事。”說著閉目沉思。
黑衣僧若有所悟,但心中煩躁,總是難以克製,抬起頭來,隻見彭長老笑咪咪的凝望自
己,眼中似發光芒。黑衣僧一怔,覺得曾在甚麼地方和此人會過,又覺得他這眼色瞧得自己
極不舒服,當即轉頭避開,但過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長老笑道“下得好大
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好大的雪。”彭長老道“來,咱們去瞧瞧雪景。”
說著推開了板門。黑衣僧道“好,去瞧瞧雪景。”站起身來,和他並肩站在門口。楊過雖
隔著板壁,也覺彭長老眼光甚是特異,心中隱隱有不祥之感。
彭長老道“你師父說得好,殺人是萬萬不可的,但你全身勁力充溢,若不和人動手,
心裡便十分難過,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應道“是啊!”彭長老道“你不妨發
掌擊這雪人,打它,那可沒有罪孽。”黑衣僧望著雪人,雙臂舉起,躍躍欲試。這時離二僧
到來之時已隔了小半時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層白雪,連得他雙眼也皆掩沒。彭長老道
“你雙掌齊發,打這個雪人,打啊!打啊!打啊!”語音柔和,充滿了勸誘之意。黑衣僧運
勁於臂,說道“好,我打!”
白眉僧抬起頭來,長長歎了口氣,低聲道“殺機既起,業障即生。”
但聽得砰的一聲響,黑衣僧雙掌擊出,白雪紛紛。那瘦丐身上中掌,震鬆穴道,“啊”
的一聲大叫,聲音淒厲,遠遠傳了出去。小龍女輕聲低呼,伸手抓住楊過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驚,叫道“雪裡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察看,那瘦丐中了黑衣
僧這一下功力深厚之極的鐵掌,早已斃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當地。
彭長老故作驚奇,說道“這人也真奇怪,躲在雪裡乾什麼?咦,怎麼他手中還拿著刀
子?”他以“攝魂”唆使黑衣僧殺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也不禁奇怪“這廝居然
有這等耐力,躲在雪中毫不動彈。難道白雪塞耳,竟沒聽到我叫人出掌搏擊嗎?”
黑衣僧隻叫“師父!”瞪目呆視。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殺,可也是
你所殺。”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顫聲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隻道這是雪人,
原無傷人之意。但你掌力猛惡,擊掌之際,難道竟無殺人之心麼?”黑衣僧道“弟子確有
殺人之心。”
白眉僧望著彭長老,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目光甚是柔和,充滿了悲憫之意,便隻這麼
一瞧,彭長老的“攝魂”竟爾消於無形。黑衣僧突然叫了出來“你你是丐幫的
長老,我記起來了!”彭長老臉上笑咪咪的神色於刹那間不見,眉宇間洋溢乖戾之氣,說
道“你是鐵掌幫的裘幫主啊,怎地做了和尚?”
這黑衣僧正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當日在華山絕頂頓悟前非,皈依一燈大師座下為僧。
這位白眉老僧,便是與王重陽、黃藥師、歐陽鋒、及洪七公齊名的一燈大師。裘千仞受剃度
後法名慈恩,誠心皈佛,努力修為,隻是往日作孽太多,心中惡根難以儘除,遇到外誘極強
之際,不免出手傷人,因此打造了兩付鐵銬,每當心中煩躁,便自銬手足,以製惡行。這一
日一燈大師在湖廣南路隱居之接到弟子朱子柳求救的書信,於是帶同慈恩前往絕情穀去。那
知在這深山中遇到彭長老,慈恩卻無意間殺了一人。
慈恩出家以來,十餘年中雖有違犯戒律,但殺害人命卻是第一次,一時心中迷惘無依,
隻覺過去十餘年的修為頃刻間儘付東流。他狠狠瞪著彭長老,眼中如要噴出烈火。
一燈大師知道此時已到緊急關頭,如以武功製住他不許動手,他心中惡念越積越重,終
有一日堤防潰決,一發而不可收拾,隻有盼他善念滋長,惡念漸消,方能入於證道之境。他
站在慈恩身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直念到七八十聲,慈恩的目光才離開
彭長老身上,回進木屋坐倒,又喘起來。
彭長老早知裘千仞武功卓絕,卻不認得一燈大師,但見他白眉如雪,是個行將就木的衰
僧,渾不放在意下,本想隻消以“攝魂”製住裘千仞,便可以為所欲為,那知一燈的目
光射來,自己心頭便如有千斤重壓,再也施展不出法術,這一來登時心驚膽戰,倘若發足逃
走,這裘千仞號稱“鐵掌水上飄”,輕功異常了得,雪地中足跡清楚,那是決計逃不了的,
隻盼他肯聽白眉老和尚勸人為善的話,不來跟自己為難。他縮在屋角,心中惴惴不安。慈恩
喘氣漸急,他一顆心也是越跳越快。
楊過聽一燈講了三鹿的故事,想起有生之物莫不樂生惡死,那瘦丐雖然行止邪惡,死有
餘辜,但突然間慘遭不幸,卻也頗為憮然,又見慈恩掌力大得異乎尋常,暗想這和尚不知是
誰,竟有如此高強武功?
但聽得慈恩呼呼喘氣,大聲道“師父,我生來是惡人,上天不容我悔過。我雖無意殺
人,終究免不了傷人性命,我不做和尚啦!”一燈道“罪過,罪過!我再說段佛經給你
聽。”慈恩粗聲道“還聽甚麼佛經?你騙了我十多年,我再也不信你啦。”格喇、格喇兩
聲,手足鐵銬上所連的鐵鏈先後崩斷。一燈柔聲道“慈恩,已作莫憂,勿須煩惱。”
慈恩站起身來,向一燈搖了搖頭,驀地裡轉身,對彭長老胸口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巨
響,彭長老撞穿板壁,飛了出去。在這鐵掌揮擊之下,自是筋折骨斷,便有十條性命也活不
成了。
楊過和小龍女聽得巨響,嚇了一跳,攜手從內室出來,隻見慈恩雙臂高舉,目露凶光,
高聲喝道“你們瞧甚麼?今日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要大開殺戒了。”說著運勁於臂,便
要使鐵掌功拍出。
一燈大師走到門口,擋到楊龍二人身前,盤膝往地下一坐,口宣佛號,說道“迷途未
遠,猶可知返。慈恩,你當真要沉淪於萬劫不複之境麼?”慈恩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心中
混亂已極,善念和惡念不住交戰。此日他在雪地裡行走時胸間已萬分煩躁,待得給“攝魂大
法”一攪,又連殺兩人,再也難以自製。眼中望將出來,一燈大師一時是救助自己的恩師,
一時卻成為專跟自己作對的大仇人。
如此僵立片刻,心中惡念越來越盛,突然間呼的一聲,出掌向一燈大師劈去。一燈舉手
斜立胸口,身子微晃,擋了這一掌。慈恩怒道“你定是要和我過不去!”左手又是一掌,
一燈大師伸手招架,仍不還招。慈恩怒道“你假惺惺作甚?你不還手,枉自送了性命,可
彆怨我!”
4
他雖神智混亂,這幾句話卻說得不錯,他的鐵掌功夫和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各擅勝場,當
年本在武林齊名。一燈的佛學修為做他師父而有餘,說到武功,要是出一陽指全力周旋,或
可勝得一招半式,掌上功夫卻有所不及,這般隻挨打而不還手,時候稍久,縱不送命,也必
重傷。可是一燈抱著舍身度人的大願大勇,寧受鐵掌擅擊之禍,也決不還手,隻盼他終於悔
悟。這並非比拚武功內力,卻是善念和惡念之爭。
楊過和小龍女眼見慈恩的鐵掌有如斧鉞般一掌掌向一燈劈去,劈到第十四掌時,一燈
“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慈恩一怔,喝道“你還不還手麼?”一燈柔聲道
“我何必還手?我打勝你有什麼用?你打勝我有什麼用?須得勝過自己、克製自己!”慈恩
一愣,喃喃的道“要勝過自己,克製自己!”
一燈大師這幾句話,便如雷震一般,轟到了楊過心裡,暗想“要勝過自己的任性,要
克製自己的妄念,確比勝過強敵難得多。這位高僧的話真是至理名言。”卻見慈恩雙掌在空
中稍作停留,終於呼的一聲又拍了出去。一燈身子搖幌,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白髯和僧袍上
全染滿了。
楊過見他接招的手法和耐力,知他武功決不在黑衣僧之下,但這般一昧挨打,便是鐵石
身軀終於也會毀了。這時他對一燈已然欽佩無已,明知他要舍身點化惡人,但決不能任他如
此喪命,心想自己單掌之力,擋不了黑衣僧的鐵掌,回身提起玄鐵重劍,繞過一燈身側,待
慈恩又揮掌拍出,便挺劍直刺。
玄鐵劍激起勁風,和慈恩的掌風一撞,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搖。
慈恩“咦”的一聲,萬萬想不到荒山中一個青年獵人竟有如此高強武功。一燈大師瞧了
楊過一眼,也十分詫異。慈恩厲聲喝道“你是誰?乾甚麼?”楊過道“尊師好言相勸,
大師何以執迷不悟?不聽金玉良言,已是不該,反而以怨報德,竟向尊師下毒手,如此為
人,豈非禽獸不如?”慈恩大怒,喝道“你也是丐幫的?跟那個鬼鬼祟祟的長老是一路的
麼?”楊過笑道“這二人是丐幫敗類,大師除惡即是行善,何必自悔?”慈恩一怔,自言
自語“除惡即是行善除惡即是行善”
楊過隔著板壁聽他師徒二人對答,已隱約明白了他的心事,知他因悔生恨,惡念橫起,
又道“那二人是丐幫叛徒,意引狼入室,將我大漢河山出蕒於異族。大師殺此二人,實是
莫大功德。這二人不死,不知有多少善男信女家破人亡。我佛雖然慈悲,但遇到邪魔外道,
不也要大顯神通將之驅滅麼?”
楊過所知的佛學儘此而已,實是淺薄之至,但慈恩聽來卻極為入耳。他緩緩放下手掌,
一轉念間,猛地想起自己昔日也曾受大金之封,也曾相助異族侵奪大宋江山,楊過這幾句話
無異是痛斥自己之非,突然提掌向他劈去,喝道“小畜生,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一掌既快且狠,楊過隻道已用言語打動了他,那料他竟會忽地發難,霎時間掌風及
胸,危急中不及運勁相抗,索性順著他掌力縱身後躍,砰嘭格喇兩聲響,木屋板壁撞破了一
個大洞,楊過飛身到了屋外。一燈大師大吃一驚,暗道“難道這少年便也如此喪命?瞧來
他武功不錯啊!唉,我怎不及時救他性命?”心中好生懊惱。
驀地裡屋中柴火一暗,板壁破洞中飆進一股疾風,楊過身隨風至,挺劍向慈恩刺去,喝
道“好,你我今日便較量較量。”慈恩右掌斜劈,欲以掌力震開他劍鋒。可是楊過這路劍
法實是獨孤求敗的絕技,雖然年代相隔久遠,不能親得這位前輩的傳授,但洪水練劍,蛇膽
增力,仗著神雕之助,楊過所習劍法已仿怫於當年天下無敵的劍魔。慈恩這一掌擊出,楊過
劍鋒隻稍偏數寸,劍尖仍是指向他左臂。慈恩大駭,向右急閃,才避過了這一劍,立即還掌
劈出。兩人個運神功,劍掌激鬥。
一燈越看越奇,心想這少年不過二十有餘,竟能與當代一流高手裘鐵掌打成平手,自己
見多識廣,卻也認不出他的武功是何家數,這柄劍如此沉重,亦奇妙之至。一回頭間,見小
龍女手抱嬰兒,站在門邊,容顏佳麗,神色閒雅,對兩人惡鬥殊不驚惶,暗想“這個少女
也非尋常人物。”隨即見她眉間與人中隱隱有一層黑氣,不禁叫了聲“啊喲!”小龍女報
以一笑,心道“你瞧出來了。”
這時兩人一劍雙掌越鬥越激烈,楊過在兵刃上占了便宜,慈恩卻多了一條手臂,可說扯
了個直。隻聽得砰的一聲,木板飛脫一塊,接著格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木屋既小,又
非牢固,實容不下兩個高手的劇鬥。劍刃和掌風到處,木板四下亂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
響,木柱折斷,屋麵壓了下來。小龍女抱起郭襄,從窗中飛身而出,一燈在後相護,揮袖拂
開了幾塊碎木。
北風呼呼,大雪不停,兩人惡鬥不休。慈恩十餘年來從未與人如此酣戰,打得興發,大
吼聲中鐵掌翻飛,堪堪拆到百餘招外,但覺對方劍上勁力不斷加重,他年紀衰邁,漸漸招架
不住。楊過挺劍當胸刺去,見他斜走閃避,當即鐵劍橫掃,疾風卷起白雪,直撲過去。慈恩
雙目被雪蒙住,忙伸手去抹,猛覺玄鐵劍搭上了右肩,鬥然間身上猶如壓上了千鈞之重,再
也站立不住,翻身跌倒,楊過劍尖直刺其胸,這劍雖不鋒利,力道卻是奇大,隻壓得他肋骨
向內劇縮,隻能呼氣出外,不能吸進半口氣來。
便在這時,慈恩心頭如閃電般掠過一個“死”字。他自練成絕藝神功之後,縱橫江湖,
隻有他去殺人傷人,極少遇到挫折,便是敗在周伯通手下,一直逃到西域,最後還是憑巧計
將老頑童嚇退,此時去死如是之近,卻是生平從未遭逢,一想到“死”,不由得大悔,但覺
這一生便自此絕,百般過惡,再也無法補救。一燈大師千言萬語開導不了的,楊過這一劍卻
登時令他想到“給人殺死如是之慘,然則我過去殺人,被殺者也是一樣的悲慘了。”
一燈大師見楊過將慈恩製服,心想“如此少年英傑,實在難得。”走上前去,伸指輕
輕在劍刃上一點,楊過隻覺左臂一熱,玄鐵劍立時蕩開。
慈恩挺腰站起,跟著撲翻在地,叫道“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罪該萬死!”一燈
微笑,伸手輕撫其背,說道“大覺大悟,殊非易易。還不謝過這位小居士的教誨?”
楊過本就疑心這位老和尚是一燈大師,給他一指蕩開劍刃,心想這一陽指功夫和黃島主
的彈指神通真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世再無第三人的指力能與之並駕齊驅,當即下拜,說道
“弟子楊過參見大師。”見慈恩向自己跪倒,忙即還禮,說道“前輩行此大禮,可折煞小
人了。適才多有得罪。”指著小龍女道“這是弟子室人龍氏。快來叩見大師。”小龍女抱
著郭襄,襝衽行禮。
慈恩道“弟子適才失心瘋了,師父的傷勢可厲害麼?”一燈淡然一笑,問道“你可
好些了麼?”慈恩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麼才好。
5
四人坐在倒塌的木柱之上。楊過約略述說如何識得武三通、朱子柳及點蒼漁隱,又說到
自己如何在絕情穀中毒,天竺神僧及朱子柳如何為己去求解藥被困。一燈道“我師徒便是
為此而去絕情穀。你可知這慈恩和尚,和那絕情穀的女穀主有何淵源?”
楊過聽彭長老說過“鐵掌幫的裘幫主”,便道“慈恩大師俗家可是姓裘,是鐵掌幫的
裘幫主?”見慈恩緩緩點頭,便道“如此說來,絕情穀的女穀主便是令妹了。”慈恩道
“不錯,我那妹子可好麼?”楊過難以回答,裘千尺四肢被丈夫截斷筋脈,成為廢人,實在
說不上個“好”字。慈恩見他遲疑,道“我那妹子暴躁任性,若是遭到了孽報,也不足為
奇。”楊過道“令妹便是手足有了殘疾,身子倒是挺安健的。”慈恩歎了口氣,道“隔
了這許多年,大家都老了嗯,她一向跟她二哥說得來”說到這裡,呆呆出神,
追憶往事。
一燈大師知他塵緣未斷,適才所以悔悟,隻因臨到生死關頭,惡念突然消失,其實心中
孽根並未除去,將來再遇極強的外感,不免又要發作,自己能否活得那麼久,到那時再來維
護感化,一切全憑緣法了。
楊過見一燈瞧著慈恩的眼光中流露出憐憫之情,忽想“一燈大師武功決不在他弟子之
下,始終不肯還手,定有深意。我這出手,隻怕反壞了事。”忙道“大師,弟子憑不解
事,適才輕舉妄動,是否錯了,還請大師指點。”
一燈道“人心難知,他便是將我打死了,也未必便此能大徹大悟,說不定陷溺更深。
你救我一命,又令他迷途知反,怎會是錯?老衲深感盛德。”轉頭望著小龍女,問道“小
娘子如何毒入內腑?”楊過聽他一問,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見到一點光亮,忙道“她受
傷之後正在打通關脈治療,豈知恰在那時中了喂有劇毒的暗器。大師可能慈悲救她一命?”
說著不由自主的雙膝跪地。
一燈伸手扶起,問道“她如何打通關脈?內息怎生運轉?”楊過道“她逆運經脈,
又有寒玉床及弟子在旁相助。”一燈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那位歐陽兄當
真是天下奇人,開創逆運經脈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從此武學中另擗了一道蹊徑。”伸指搭
了小龍女雙手腕脈,臉現憂色,半晌不語。
楊過怔怔的瞧著他,隻盼他能說出“有救”兩個字來。小龍女的眼光卻始終望著楊過,
她早便沒想到能活至今日,見楊過臉色沉重,隻為自己擔憂,緩緩的道“生死有命,豈能
強求?過兒,憂能傷人,你彆太過關懷了。”
一燈自進木屋以來,第一次聽到小龍女說話,瞧她這幾句話語音溫柔,而且心情平和,
達觀知命,不禁一怔。他不知小龍女自幼便受師父教誨,靈台明淨,少受物感,本想這姑娘
小小年紀,中毒難治,定然憂急萬狀,那知說出話來竟是功行深厚的修道人口吻。心想
“這一對少年夫妻實是人間龍鳳,男的武功如此了得,女的參悟生死,更是不易。我生平所
遇,隻有郭靖、黃蓉夫婦,方能和他們比肩,我那些弟子無一能及。唉,隻是她中毒既深,
我受傷之後又使不出一陽指神功。”微一沉吟,說道“兩位年紀輕輕,修為卻著實不凡,
老衲不妨直言”楊過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雙手冰冷。
隻聽一燈續道“小夫人劇毒透入重關,老衲倘若身未受傷,可用一陽指功夫助她體內
毒質暫不發作。然後尋覓靈藥解毒。如今嘛好在小夫人幼功所積頗厚,老衲這裡有藥
一顆,服後保得七日平安。咱們到絕情穀去找到我師弟”楊過拍腿站起,叫道
“啊,不錯,這位天竺神僧治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必有法子解毒。”
一燈道“倘若我師弟也不能救,那是大數使然。世上有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了,
小夫人嫁人之後方始不治,也不為夭。”說到這裡,想起當年周伯通和劉貴妃所生的那個孩
子,隻因自己由妒生恨,堅不肯為其治傷,終於喪命;而那個孩子,卻是慈恩打傷的。
楊過睜大了眼睛望著一燈,心想“龍兒能否治愈,尚在未定之天,你卻不說一句安慰
的言語。”小龍女淡淡一笑,道“大師說得很是。”眼望身周大雪,淡淡的道“這些雪
花落下來,多麼白,多麼好看。過幾天太陽出來,每一片雪花都變得無影無蹤。到得明年冬
天,又有許許多多雪花,隻不過已不是今年這些雪花罷了。”
一燈點了點頭,轉頭望著慈恩,道“你懂麼?”慈恩點了點頭,心想日出雪消,冬天
下雪,這些粗淺的道理有甚麼不懂?
楊過和小龍女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和一燈對
答,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似乎她和一燈相互知心,自己反而成了外人,這情境自與小龍女相
愛以來從所未有,不由大感迷惘。
一燈從懷中取出一個雞蛋,交給了小龍女,說道“世上雞先有呢,還是蛋先有?”這
是個千古無人能解的難題。楊過心想“當此生死關頭,怎地問起這些不打緊的事來?”
小龍女接過蛋來,原來是個磁蛋,但顏色形狀無一不像。她微一沉吟,已明其意,道
“蛋破生雞,雞大生蛋,既有其生,必有其死。”輕輕擊碎蛋殼,滾出一顆丸藥,金黃渾
圓,便如蛋黃。一燈道“快服下了。”小龍女心知此藥貴重,於是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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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大雪兀自未止,楊過心想此去絕情穀路程不近,一燈的丸藥雖可續得七日性命,但
必須全力趕路,毫不耽擱,方能及時到達,說道“大師,你傷勢怎樣?”一燈傷得著實不
輕,但想救援師弟、朱子柳和小龍女三人,都是片刻延緩不得,當下袍袖一拂,說道“不
礙事。”提氣發足,在雪地裡竄出丈餘。楊過等三人隨後跟去。
小龍女服了丸藥後,隻覺丹田和暖,精神健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趕在一燈大師之
前。慈恩吃了一驚,心想這嬌怯怯得姑娘原來武功也這生了得。驀地裡好勝心起,腿下發
勁,向前急追。一個是輕功天下無雙的古墓派傳人,一個是號稱“鐵掌水上漂”的成名英
雄,霎時之間趕出數十丈,在雪地中成為兩個黑點。楊過生怕慈恩忽又惡性發作,加害小龍
女,當即追上相護。他輕功不及二人,但內功既厚,腳下勁力自長,初時和二人相距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