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剝極而複參九陽_倚天屠龍記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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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剝極而複參九陽(2 / 2)

張無忌道“人家高興,你也高興,那才是真高興啊。”那少女冷笑道“哼!我跟你說在前頭,這時候我心裡高興,就不來害你。哪一天心中不高興了,說不定會整治得你死不了,活不成,那時候你可彆怪我。”張無忌搖頭道“我從小給壞人整治到大,越是整治,越是硬朗。”那少女冷笑道“彆把話說得滿了,咱們走著瞧罷。”

張無忌道“待我腿傷好了,我便走得遠遠的,你就是想折磨我、害我,也找不到我了。”那少女道“那麼我先斬斷了你的腿,叫你一輩子不能離開我。”張無忌聽到她冷冰冰的聲音,不由得打了個寒噤,相信她說得出做得到,這兩句話絕非隨口說說而已。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歎了口氣,忽然臉色一變,說道“你配麼,醜八怪!你也配給我斬斷你的狗腿麼?”驀地站起身來,搶過他沒吃完的燒雞、羊腿、麵餅,遠遠擲了出去,一口口唾沫向他臉上吐去。張無忌怔怔的瞧著她,隻覺她並非發怒,也不是輕賤自己,卻是滿臉慘淒之色,顯是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他有心想勸慰幾句,一時之間卻想不出適當的言辭。

那村女見他這般神氣,突然住口,喝道“醜八怪,你心裡在想甚麼?”張無忌道“姑娘,你為甚麼這般不高興?說給我聽聽,成不成?”那少女聽他如此溫柔的說話,再也無法矜持,驀地裡坐倒在他身旁,手抱著頭,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張無忌見她肩頭起伏,纖腰如蜂,楚楚可憐,低聲道“姑娘,是誰欺侮你了?等我腿傷好了之後,我去給你出氣。”那少女一時止不住哭,過了一會才道“沒人欺侮我,是我生來命苦我自己又不好,心裡想著一個人,總是放他不下。”張無忌點點頭,道“是個年輕男子,是不是?他待你很凶狠罷?”那少女道“不錯!他生得很英俊,可是驕傲得很。我要他跟著我去,一輩子跟我在一起,他不肯,那也罷了,哪知還罵我,打我,將我咬得身上鮮血淋漓。”張無忌怒道“這人如此蠻橫無理,姑娘以後再也彆理他了。”那少女流淚道“可……可是我心裡總放不下啊,他遠遠避開我,我到處找他不著。”張無忌心想“這些男女間的情愛之事,實是勉強不得。這位姑娘容貌雖然差些,但顯是個至性至情之人。她脾氣有點兒古怪,那也是為了心下傷痛、失意過甚的緣故。想不到那男子對她竟是如此心狠!”柔聲道“姑娘,你不用難過了,天下好男子有的是,又何必牽掛這個沒良心的惡漢?”那少女歎了口長氣,眼望遠處,呆呆出神。張無忌知她終是忘不了意中的情郎,說道“那男子不過罵你打你,可是我所遭之慘,卻又勝於姑娘十倍了。”那少女道“怎麼啦?你受了一個美麗姑娘的騙麼?”張無忌道“本來,她也不是有意騙我,隻是我自己呆頭呆腦,見她生得美麗,就呆呆的看她。其實我又怎配得上她?我心中也從來沒存甚麼妄想。但她和她爹爹暗中卻擺下了毒計,害得我慘不可言。”說著拉起衣袖,指著臂膀上的累累傷痕,道“這些牙齒印,都是她所養的惡狗咬的。”那少女見到這許多傷疤,勃然大怒,說道“是朱九真這賤丫頭害你的麼?”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那少女道“這賤丫頭愛養惡犬,方圓數百裡地之內,人人皆知。”張無忌點點頭,淡然道“是朱九真姑娘。但這些傷早好了,我早已不痛了,幸好性命還活著,也不必再恨她了。”

那少女向他凝視半晌,但見他臉上神色平淡衝和,閒適自在,心中頗有些奇怪,問道“你叫甚麼名字?為甚麼到這兒來?”張無忌心想“我自到中土,人人立時向我打聽義父的下落,威逼誘騙,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我吃儘了不少苦頭。從今以後,‘張無忌’這人算是死了,世上再沒有人知道金毛獅王謝遜的所在了。就算日後再遇上比朱長齡更厲害十倍之人,也不怕落入他的圈套,以致無意中害了我義父。”於是說道“我叫阿牛。”那少女微微一笑,道“姓甚麼?”張無忌心道“我說姓張、姓殷、姓謝都不好,‘張’和‘殷’兩個字的切音是‘曾’字。”便道“我……我姓曾。姑娘貴姓。”那少女身子一震,道“我沒姓。”隔了片刻,緩緩的道“我親生爹爹不要我,見到我就會殺我。我怎能姓爹爹的姓?我媽媽是我害死的,我也不能姓她的姓。我生得醜,你叫我醜姑娘便了。”張無忌驚道“你……你害死你媽媽?那怎麼會?”那少女歎了口氣,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親生的媽媽是我爹爹原配,一直沒生兒養女,爹爹便娶了二娘。二娘生了我兩個哥哥,爹爹就很寵愛她。媽後來生了我,偏生又是個女兒。二娘恃著爹爹寵愛,我媽常受她的欺壓。我兩個哥哥又厲害得很,幫著他們親娘欺侮我媽。我媽隻有偷偷哭泣。你說,我怎麼辦呢?”張無忌道“你爹爹該當秉公調處才是啊。”那少女道“就因我爹爹一味袒護二娘,我才氣不過了,一刀殺了我那二娘。”張無忌“啊”的一聲,大是驚訝。他想武林中人鬥毆殺人,原也尋常,可是連這個村女居然也動刀子殺人,卻頗出意料之外。那少女道“我媽見我闖下了大禍,護著我立刻逃走。但我兩個哥哥跟著追來,要捉我回去。我媽阻攔不住,為了救我,便抹脖子自儘了。你說,我媽的性命不是我害的麼?我爸爸見到我,不是非殺我不可麼?”她說著這件事時聲調平淡,絲毫不見激動。張無忌卻聽得心中怦怦亂跳,自忖“我雖然不幸,父母雙亡,可是我爹爹媽媽生時何等恩愛,對我多麼憐惜,比之這位姑娘的遭遇,我卻又幸運萬倍了。”想到這裡,對那少女同情之心更甚,柔聲道“你離家很久了麼?這些時候便獨個兒在外邊?”那少女點點頭。張無忌又問“你想到哪兒去?”那少女道“我也不知道,世界很大,東麵走走,西麵走走。隻要不碰到我爹爹和哥哥,也沒甚麼。”

張無忌心中突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等我腿好之後,我陪你去找那位……那位大哥。問他到底對你怎樣。”那少女道“倘若他又來打我咬我呢?”張無忌昂然道“哼,他敢碰你一根寒毛,我決計不和他乾休。”那少女道“要是他對我不理不睬,話也不肯說一句呢?”張無忌啞口無言,心想自己武功再強,也不能硬要一個男子來愛他心所不喜的女子,呆了半晌,道“我儘力而為。”那少女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後合,似是聽到了最可笑不過的笑話。張無忌道“甚麼好笑?”那少女道“醜八怪,你是甚麼東西?人家會來聽你的話麼?再說,我到處找他,不見影蹤,也不知這會兒他是活著還是死了?你儘力而為,你有甚麼本事?哈哈,哈哈!”張無忌一句話本已到了口邊,但給她這麼一笑,登時脹紅了臉,說不出口。那少女見他囁囁嚅嚅,便停了笑,問道“你要說甚麼?”張無忌道“你笑我,我便不說了。”那少女冷冷的道“哼,笑也笑過了,最多不過是再給我笑一場,還會笑死人麼?”張無忌大聲道“我對你是一片好心,你不該如此笑我。”那少女道“我問你,你本來要跟我說甚麼話?”張無忌道“你孤苦伶仃,無家可歸。我跟你也是一般。我爹爹媽媽都死了,也沒兄弟姊妹。我本想跟你說,那個惡人若是仍然不理你,咱們不妨一塊作個伴兒,我也可陪著你說話解悶。但你既說我不配,我自然不敢說了。”那少女怒道“你當然不配!那惡人比你好看一百倍,聰明一百倍。我在這兒跟你歪纏,儘說些廢話,真是倒黴。”說著將掉在雪地中的羊腿燒雞一陣亂踢,掩麵疾奔而去。受了這麼一頓好沒來由的排揎,張無忌卻不生氣,心道“這姑娘真是可憐,她心中挺不好過,原也難怪。”忽見那少女又奔回來,惡狠狠的道“醜八怪,你心裡一定不服氣,說我相貌這般醜陋,居然還瞧你不起,是不是?”張無忌搖頭道“不是的。你相貌不很好看,我才跟你一見投緣,倘若你沒變醜,仍像從前那樣……”

那少女突然驚呼“你……你怎知我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張無忌道“今日你的臉,比上次我見到你時又腫得厲害了些,皮色也黑了些。那不會生來便這樣的。”那少女驚道“我……我這幾天不敢照鏡子。你說我是越來越難看了?”

張無忌柔聲道“一個人隻要心地好,相貌美醜有何乾係?我媽媽跟我說,越是美貌的女子,良心越壞,越會騙人,叫我要加意小心提防。”那少女哪有心思去理他媽媽說過甚麼話,急道“我問你啊,你上次見我時,我還沒變得這般醜怪,是不是?”張無忌知道倘若答應了一個“是”字,她必傷心難受,隻是怔怔的望著她,心中充滿了同情憐憫。

那少女見到他臉上神色,早料到他所要回答的是甚麼話,掩麵哭道“醜八怪,我恨你,我恨你!”狂奔而去。這一次卻不再回轉了。張無忌又躺了兩天。晚上有頭野狼邊爬邊嗅,走近身來。張無忌一拳便將狼打死了。這野狼覓食不得,反而做了他肚中的食料。過了數日,他腿傷已愈合大半,大約再過得十來天便可起立行走,心想那村女這一去之後從此不會再來,隻可惜連名字也沒問她,又想“她臉上容色何以會越變越醜,這事倒令人猜想不透。”想了半日難以明白,也就不再去想,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睡到半夜,睡夢中忽聽得遠處有幾人踏雪而來。他立時便驚醒了,當下坐起身來,向腳步聲來處望去。這晚上新月如眉,淡淡月光之下,見共有七人走來,當先一人身形婀娜,似乎便是那村女。待那七人漸漸行近,這人果然是那容貌醜陋的少女,可是她身後的六人卻散成扇形,似是防她逃走。張無忌微覺驚訝,心道“難道她被爹爹和哥哥們拿住了?”他轉念未定,那少女和她身後六人已然走近。張無忌一看之下,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原來那六人他無一不識,左邊是武青嬰、武烈、衛璧,右邊是何太衝、班淑嫻夫婦,最右邊是個中年女子,麵目依稀相識,卻是峨嵋派的丁敏君。張無忌大奇“她怎麼跟這些人都相識?難道她也是武林中人,識破了我本來麵目,便引他們來拿我,逼問我義父的下落?”想到此處,心下更無懷疑,不禁氣惱之極“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卻也來加害於我!”尋思“眼下我雙足不能動彈,這六人沒一個是弱者,說不定這村女的武功也強。我姑且屈服敷衍,答應他們去找我義父。待得雙腿養好了傷,再跟他們一個個算帳。”若在五年之前,他隻是將性命豁出去不要而已,任由對方如何加刑威逼,總是咬緊牙關不說,但此時一來年紀大了,心智已開,二來練成九陽真經後神清心定,遇到危難能沉著應付,雖然強敵當前,卻也絲毫不感畏懼,隻是沒想到那村女居然也出賣自己,憤慨之中,不自禁的有些傷心,索性躺在地下,曲臂作枕,不去理會這七人。

那村女走到他身前,向著他靜靜瞧了半晌,隔了良久,慢慢轉過身去。張無忌聽到她歎息一聲,聲音極輕,卻充滿了哀傷之意。他心下冷笑“你心中打的不知是甚麼惡毒主意,卻又何必假惺惺的可憐起我來?”

隻見衛璧將手中長劍一擺,冷笑道“你說臨死之前,定要去和一個人見上一麵,我道必是個貌如潘安的英俊少年,卻原來是這麼一個醜八怪,哈哈,好笑啊好笑!這人和你果然是天生一雙,地生一對。”

那村女毫不生氣,隻淡淡的道“不錯,我臨死之前,要來再瞧他一眼。因為我要明明白白的問他一句話。我聽了之後,方能死得瞑目。”張無忌大奇,全不明白兩人的話是何意思。隻聽那村女道“我有一句話問你,你須得老老實實回答。”張無忌道“是我自己的事,自可明白相告。是旁人的事,可沒這麼容易就說。”料想那村女要問謝遜的所在,他已打好了主意跟他們敷衍,是以沒把言語說得決絕了,似乎頗有商量的餘地。那村女道“旁人的事,要甚麼心?我問你那一天你跟我說,咱兩人都孤苦伶仃,無家可歸,你願意跟我作伴。你這句話確是出於真心麼?”

張無忌一聽,大出意料之外,當即坐起,隻見她眼光中又露出那哀傷的神色,便道“我自是真心的。”那村女道“你當真不嫌我容貌醜陋,願意和我一輩子廝守?”張無忌一怔,這“一輩子廝守”五個字,他心中可從來沒想到過,但見到她這般淒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感不忍,便道“甚麼醜不醜,美不美,我半點也不放在心上,你如要我陪你說笑談心,隻要你不嫌棄,我自然也喜歡。但你如想騙我說……”那村女顫聲問道“那麼你是願意娶我為妻了?”張無忌身子一震,半晌說不出話來,喃喃道“我……我沒想過……娶妻子……”何太衝等六人同時哈哈大笑。衛璧笑道“連這麼一個醜八怪的鄉巴佬也不要你,我們便不殺你,你活在世上有甚麼味兒?還不如就在石頭上撞死了罷。”

張無忌聽了六人的譏笑和衛璧的說話,登時便知那村女和這六人並非一路,以及衛璧等人立時便要殺她,想到那村女並非引人來加害自己,心中感到一陣溫暖。隻見她低下了頭,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顯是心中悲傷無比,隻不知是為了命在頃刻,是為了容貌醜陋,還是為了衛璧那利刃般的諷刺譏嘲?他心中大動,想起自己父母雙亡之後,顛沛流離,不知受了人家的多少欺侮,這村女煢煢弱質,年紀比自己小,身世比自己更加不幸,這時候不知何以巴巴的來問這句話,焉可令她傷心落淚、受人折辱?又何況她這般相問,自是誠心委身。“我一生之中,除了父母、義父、以及太師父、眾位師叔伯,有誰是這般真心的關懷過我?我日後好好待她,她也好好待我,兩個人相依為命,有甚麼不好?”眼見她身子顫抖,便要走開,當即伸出手,握住了她右手,大聲道“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隻盼你彆說我不配。”那少女聽了這話,眼中登時射出極明亮的光彩,低低的道“阿牛哥哥,你這話不是騙我麼?”

張無忌道“我自然不騙你。從今而後,我會儘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種種苦處。”

那村女坐下地來,倚在他身旁,又握住了他另一隻手,柔聲道“你肯這般待我,我真是快活。”閉上了雙眼,說道“你再說一遍給我聽,我要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你說啊,你要怎樣待我?”

張無忌見她歡喜之極,也自欣慰,握著她一雙小手,隻覺柔膩滑嫩,溫軟如綿,說道“我要讓你平安喜樂,忘了從前的苦處,不論有多少人欺侮你,跟你為難,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

那村女臉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聲道“從前我叫你跟著我去,你非但不肯,還打我、罵我、咬我……現下你跟我這般說,我真是歡喜。”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心中登時涼了,原來這村女閉著眼睛聽自己說話,卻把他幻想作她心目中的情郎。那村女隻覺得他身子一顫,睜開眼來,隻向他瞧了一眼,她臉上神色登時便變了,顯得又失望,又氣憤,但隨即帶上幾分歉疚和柔情。她定了神,說道“阿牛哥哥,你願娶我為妻,似我這般醜陋的女子,你居然不加嫌棄,我很是感激。可是早在幾年之前,我的心早就屬於旁人了。那時候他尚且不睬我,這時見我如此,更加連眼角也不會掃我一眼。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啊……”她雖罵那人為“狠心短命的小鬼”,可是罵聲之中,仍是充滿不勝眷戀低徊之情。

武青嬰冷冷的道“他肯娶你為妻了,情話也說完啦,可以起來了罷?”那村女慢慢站起身來,對張無忌道“阿牛哥哥,我快死了,就是不死,我也決不能嫁你。但是我很喜歡聽你剛才跟我說過的話。你彆惱我,有空的時候,便想我一會兒。”這幾句話說得很溫柔,很甜蜜。張無忌忍不住心中一酸。隻聽得班淑嫻嘶啞著嗓子道“我們已如你所願,讓你跟這人見麵一次。你也當言而有信,將那人的下落說了出來。”那村女道“好!我知道那人曾經藏在他的家裡。”說著伸手向武烈一指。武烈臉色微變,哼了一聲,喝道“瞎說八道!”衛璧怒道“快老老實實說出來,你殺我表妹,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張無忌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顫聲道“殺了朱……朱九真姑娘?”衛璧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的道“你也知道朱九真姑娘?”張無忌道“雪嶺雙姝大名鼎鼎,誰沒聽見過?”武青嬰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向那村女大聲道“喂,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那村女道“指使我來殺朱長齡的,是昆侖派何太衝夫婦,峨嵋派的滅絕師太。”武烈大喝“你妄想挑撥離間,又有何用?”呼的一掌,向那村女拍去。他這一喝威風凜凜,掌隨聲出,掌力隻激得地下雪花飛舞。那村女閃身避過,身法甚是奇幻。張無忌心下一片混亂“她……她當真是武林中人。她去殺了朱九真,那自是為了我。我說受了朱姑娘的騙,被她所養的惡犬咬得遍體鱗傷,我可沒要她去殺人啊。我隻道她因為相貌變醜,家事變故,以致脾氣古怪,哪知竟是動不動便殺人。”衛璧和武青嬰各持長劍左右夾擊,那村女東閃西竄,儘隻避開武烈雄渾的掌力,突然間纖腰一扭,轉到了武青嬰身側,拍的一聲,打了她一記耳光,左手探處,已搶過了她手中長劍。武烈和衛璧大罵,雙雙來救。那村女長劍顫動,叫聲“著!”已在武青嬰的臉上劃了一條血痕。武青嬰一聲驚呼,向後便倒,其實她受傷甚輕,但她愛惜容貌,隻覺臉上刺痛,便已心驚膽戰。武烈左手揮掌向那村女按去。那村女斜身閃避,叮當一響,手中長劍和衛璧的長劍相交。就在此時,武烈右手食指顫動,已點中了她左腿外側的“伏兔”、“風市”兩穴。那村女輕哼一聲,立足不定,倒在張無忌身上,但覺全身暖洋洋地,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便是想抬一根手指,也宛似有千斤之重。武青嬰舉起長劍,恨恨的道“醜丫頭,我卻不讓你痛痛快快的死,隻斬斷你兩手兩腿,讓你在這裡喂狼。”揮劍便向那村女的右臂砍落。武烈道“且慢!”伸手在女兒手腕上一帶,將她這一劍引開了,對那村女道“你說出指使你的人來,便給你一個痛快的。否則的話,哼哼!我瞧你斷了四肢,在雪地裡滾來滾去,也不大好受罷。”

那村女微笑道“你既定要我說,我也無法再瞞了。朱九真姑娘要嫁給一個男子,另外一個美貌姑娘也要嫁這人,那個美貌姑娘便給了我五百兩銀子,要我去殺了朱九真。這件事我本要嚴守秘密……”她還待說下去,武青嬰已氣得花容失色,手腕直送,挺劍往那村女心窩刺去。

那村女鑒貌辨色,早猜到了武青嬰和衛璧、朱九真三人之間尷尬情形。她如此激怒武青嬰,正是要她爽爽快快的將自己一劍刺死,但見青光閃動,長劍已到心口。突然之間,一物無聲無息的飛來,在劍上一撞。呼的一聲響,長劍飛了出去,直飛出十餘丈外方才落地。黑暗中誰也沒看清楚武青嬰的兵刃如何脫手,但這劍以如此勁道飛出,便是要她自己用力投擲,也決計無法做到,顯然那村女已到了強援。六人一驚之下,都退了幾步,回頭察看。四下裡地勢開闊,並無山石叢林可以藏身,一眼望出去半個人影也無,六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武烈低聲問道“青兒,怎麼啦?”武青嬰道“似乎是甚麼極厲害的暗器,將我的劍震飛了。”武烈遊目四顧,確是不見有人,哼了一聲,道“便是這丫頭弄鬼。”心中暗暗奇怪“她明明已中了我的一陽指,怎地尚能有能力震飛青兒長劍?這丫頭的武功當真邪門。”踏步上前,舉掌往那村女左肩拍去。這一掌運勁雄猛,要拍碎她的肩骨,使她武功全失,再由女兒來稱心擺弄。

眼看那村女便要肩骨粉碎,驀地裡她左掌翻將上來,雙掌相交,武烈胸口一熱,但覺對方的掌力猶似狂風怒潮般湧至,實是勢不可當,“啊”的一聲大叫,身子已然飛起,砰的一響,摔了出去。總算他武功了得,背脊一著地立即躍起,但胸腹間熱血翻湧,頭暈眼花,身子剛站直,待欲調勻氣息,晃了一晃,終於又俯身跌倒。

衛璧和武青嬰大驚,急忙搶上扶起。忽聽得何太衝道“讓他多躺一會!”武青嬰回過頭來,怒道“你說甚麼?”心想“爹爹受了敵人暗算,你卻幸災樂禍,反來譏嘲。”何太衝道“氣血翻湧,靜臥從容。”衛璧登時省悟,道“是!”輕輕將師父放回地下。何太衝和班淑嫻對望一眼,大為詫異,他們都和那村女動過手,覺得她招術精妙,果有過人之處,然內力卻是平平,可是適才和武烈對這一掌,明明是以世所罕有的內功將他震倒,委實令人大惑不解。

那村女心中,卻更是詫異萬分。她被武烈點倒後,倒在張無忌懷中動彈不得,眼看武青嬰揮劍刺來,突然飛來一物,震開長劍,跟著忽有一股火炭般的熱氣透入自己兩腿,在“伏兔”和“風市”兩穴上一衝,登時將被封的穴道解開了。她全身一震,低頭看時,隻見張無忌雙手握住自己兩腳足踝,熱氣源源不絕的從“懸鐘穴”中湧入體內。這當兒變化快極,未及細思,武烈的一掌已拍下來。她隨手抵禦,本是拚著手腕折斷,勝於肩骨被他拍得粉碎,哪知雙掌相交之下,武烈竟給自己一掌擊出丈許。她一愕之下,心道“難道這醜八怪鄉巴佬,竟是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

何太衝心存忌憚,不願和她比拚掌力,拔劍出鞘,說道“我領教領教姑娘的劍法。”那村女笑道“我沒劍啊!”衛璧道“好,我借給你!”提起長劍,劍尖對準那村女胸口,用力擲出。那村女伸手一抄,接在手裡,笑道“你武功太差,刺我不死!”何太衝是一派掌門,不肯占小輩的便宜,說道“你進招罷,我讓你三招再還手!”那村女長劍刺出,徑取中宮。何太衝怒哼一聲,低聲道“小輩無禮!”舉劍便封。卻聽得喀喇一響,雙劍一齊震斷。何太衝臉色大變,身形晃處,已自退開半丈。那村女暗叫“可惜,可惜!”原來張無忌將九陽神功傳到她體內,但她不會發揮神功的威力,結果雙劍齊斷,若能運力攻敵,那麼折斷的隻是對手兵刃,她手中長劍卻可完好無恙。班淑嫻大奇,低聲道“怎麼啦?”何太衝手臂兀自酸麻,苦笑道“邪門!”班淑嫻拔出長劍,寒著臉道“我再領教。”那村女雙手一攤,意示無劍可用。班淑嫻指著掉在十餘丈之外武青嬰的那把長劍,喝道“去撿來使!”那村女不敢離開張無忌之手,隻得揚一揚手中半截斷劍,笑道“就是這把斷劍,也可以了!”班淑嫻大怒,心道“死丫頭如此托大,輕視於我。”她卻不似何太衝般要處處保持前輩高人身分,長劍回處,疾刺那村女的頭頸。那村女舉斷劍擋架,班淑嫻劍法輕靈之極、早已改削她的左肩。那村女忙翻劍相護。班淑嫻又斜刺她右脅,接連八劍,勢若飄風,始終不與那村女的斷劍相碰,隻是發揮自己劍法所長,不令對方有施展內力之機。那村女左支右絀,登時迭遇凶險。她的劍法本來就遠不及班淑嫻,再加上手中隻有半截斷劍,雙足又不敢移動,變成了隻守不攻。又拆數招,班淑嫻劍尖閃處,嗤的一聲,在那村女左臂上劃了一道口子;昆侖派劍法一劍得手,不容敵人更有半分喘息之機,隨勢著著進逼,那村女“啊”的一聲,肩頭又中了一劍。那村女叫道“喂,你再不幫我,眼睜睜瞧著我給人殺了麼?”班淑嫻退後兩步,橫劍當胸,四下一看,卻不見有人,當下長劍顫動,劍尖上抖出朵朵寒梅,又向那村女攻去。那村女疾舞斷劍,連擋三劍,對方劍招來得奇快,她卻也擋得迅捷無倫,這當兒眼明手快,當真是招招間不容發。班淑嫻讚道“死丫頭,手下倒快!”那村女不肯吃虧,回罵道“死婆娘,你手下也不慢啊。”但班淑嫻是劍術上的大名家,數十年的修為,口中說話,手下絲毫沒有閒著。那村女終究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雖然得遇名師,但豈能學得到班淑嫻好整以暇的風範?這一說話微微分心,但覺手腕上一疼,半截斷劍已然脫手飛出。那村女“啊”的一聲驚呼,班淑嫻第二劍已刺向她的脅下。丁敏君一直在旁袖手觀戰,這時看出便宜,不及拔劍,一招“推窗望月”,雙掌便向那村女背上擊去,同時武青嬰也縱身而起,飛腿直踢那村女右腰。那村女隻嚇得一顆心幾欲從腔子中跳了出來,但覺全身炙熱,如墮火窖,隨手伸指在班淑嫻的長劍上一彈,便在此時,背心中掌,腰間被踢。卻聽得“啊喲”“哎唷”兩聲慘叫,丁敏君和武青嬰一齊向後摔出,班淑嫻手中也隻剩下半截斷劍。

原來張無忌見情勢危急,霎時間將全身真氣急速送入那村女的體內。他所修習的九陽神功已有三四成功力,威力當真不小,於是班淑嫻的長劍、丁敏君的雙手腕骨、武青嬰的右足趾骨,一一分彆折斷。何太衝、武烈、衛璧三人目瞪口呆,一時都怔住了。班淑嫻將半截斷劍往地下一拋,恨恨的道“走罷,丟人現眼還不夠?”向丈夫怒目而視,一肚皮怨氣,儘數要發泄在他身上。何太衝道“是!”兩人並肩奔出,片刻之間,已奔得老遠,昆侖派輕功之佳妙,確是武林一絕。至於班淑嫻回家如何整治何太衝出氣,是罰跪頂劍,或是另有昆侖派怪招,自非外人所知。衛璧一手扶著師父,一手扶了師妹,慢慢走開。他三人極怕那村女乘勝追擊,可是又不能如何太衝夫婦這般飛馳遠去,每一步中都擔著一份心事。

丁敏君雙手腕骨斷折,腿足卻是無傷,咬緊牙關,獨自離去。

那村女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說道“醜八怪!你……”突然間一口氣接不上來,暈了過去。原來張無忌眼見六個對頭分彆離去,當即縮手,放脫她的足踝。充塞在那村女體內的一股九陽真氣驀地泄去,她便如全身虛脫,四肢百骸再無分毫力氣。張無忌一驚之下,便即領會,雙手拇指輕輕按住她眉頭儘處的“絲竹空穴”,微運神功,那村女這才慢慢醒轉。她睜開眼來,見自己躺在張無忌的懷裡,他正笑嘻嘻的望著自己,不覺大羞,急躍而起,似笑非笑的向他瞪了一會,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耳用力一扭,罵道“醜八怪,你騙人!你有一身厲害武功,怎不跟我說?”張無忌痛叫“哎喲!你乾甚麼?”那村女哈哈笑道“誰叫你騙人?”張無忌道“我幾時騙你了,你沒跟我說你會武功,我也沒跟你說我會武功。”那村女道“好,便饒了你這一遭。適才多承你助我一臂之力,將功折罪,我也不來追究了。你的腿能走路了嗎?”張無忌道“還不能。”那村女歎道“總算好心有好報,若不是我記掛著你,要再來瞧你一次,你也不能救我。”頓了一頓,又道“早知你本事比我強得多,我也不用替你去殺朱九真那鬼丫頭了。”張無忌臉一沉,道“我本來沒叫你去殺她啊。”那村女道“啊喲,啊喲!原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這個美麗的姑娘,倒是我不好,害了你的意中人。”張無忌道“朱姑娘不是我的意中人,她再美麗,也不跟我相乾。”那村女奇道“咦!這可奇了,那麼她害得你這樣慘,我殺了她給你出氣,難道不好嗎?”

張無忌淡淡的道“害過我的人很多,要一個個都去殺了出氣,也殺不儘這許多。何況,有些人存心害我,其實他們也是很可憐的。好比朱姑娘,她整日價提心吊膽,生怕她表哥不和她好,擔心他娶了武姑娘為妻。像她這樣,做人又有甚麼快活?”那村女怒道“你是譏刺我麼?”張無忌一呆,沒想到說著朱九真時,無意中觸犯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忌,忙道“不,不。我是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彆人對不起你,你就去殺了他,那很不好。”那村女笑道“你學武功如果不是為了殺人,那學來做甚麼?”張無忌沉吟道“學好了武功,壞人如來加害,我們便可抵擋了。”那村女道“佩服,佩服!原來你是個正人君子,大大的好人!”張無忌呆呆的瞧著她,總覺對這位姑娘的舉止神情,自己感到說不出的親切,說不出的熟悉。那村女下顎一揚,問道“你瞧甚麼?”張無忌道“我媽媽常笑我爸爸是濫好人,軟心腸的書生。她說話時的口吻模樣,就像你這時候一樣。”那村女臉上一紅,斥道“呸!又來占我便宜,說我像你媽媽,你自己就像你爸爸了!”她雖出言斥責,眼光中卻孕含笑意。張無忌急道“老天爺在上,我若有心占你便宜,教我天誅地滅。”那村女道“口頭上占一句便宜,也沒甚麼大不了,又用得著賭咒發誓?”剛說到此處,忽聽得東北角上有人清嘯一聲,嘯聲明亮悠長,是女子的聲音。跟著近處有人作嘯相應,正是尚未走遠的丁敏君。她隨即停步不走。

那村女臉色微變,低聲道“峨嵋派又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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