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腳步似乎遲鈍蹣跚,其實穩實異常,當下不敢再行戲弄,一矮身,避開兩招,卷起衣
袖,見招拆招,凝神接戰,他生怕給對方叫破自己門派,使的是江湖上最尋常的五行拳。這
路拳法幾乎凡是學武之人誰都練過,溫氏五祖自然難以從他招式中猜測他的師承門戶。溫方
義雖然出手不快,但拳掌發出,挾有極大勁風,拆得招,袁承誌忽覺對方掌風中微有熱
氣,向他手掌看去,心頭微震,但見他掌心殷紅如血,慘淡月光映照之下,更覺可怖,心
想,這人練的是朱砂掌,聽師父說,這門掌力著實了得,可彆被他打到了,於是拳風一緊,
招數仍是平庸,勁力卻漸漸增強。酣鬥中溫方義突覺右腕一疼,疾忙跳開,低頭看時,隻見
腕上一道紅印腫起,原來已被他手指劃過,但顯是手下留情。溫方義心頭雖怒,可是也不便
再纏鬥下去了。溫方山上前一步,說道“這位袁兄弟年紀輕輕,拳腳居然甚是了得,那可
不容易得很了。老夫領教領教你兵刃上的功夫。”袁承誌道“晚輩不敢身攜兵器來到寶
莊。”溫方山哈哈一笑,說道“你禮數倒也周全,這也算藝高人膽大了。好吧,咱們到練
武廳去!”手一招,躍下地來。眾人紛紛跳下。袁承誌隻得隨著眾人進屋。
溫青走到他身邊,低聲說道“拐杖裡有暗器。”袁承誌正待接嘴,溫青已轉身對溫正
道“黑不溜秋的廣東蠻子怎麼樣?現下可服了吧?”溫正道“二爺爺是寵著你,才不跟
他當真,有甚麼希奇了?”溫青冷笑一聲,不再理他。眾人走進練武廳,袁承誌見是一座三
開間的大廳,打通了成為一個大場子。家丁進來點起數十支巨燭,照得明如白晝。溫家男女
大都均會武藝,聽得三老太爺要和前日來的客人比武,都擁到廳上來觀看,連小孩子也出來
了。最後有個中年美婦和小菊一齊出來。溫青搶過去叫了一聲“媽!”那美婦滿臉愁容,
白了溫青一眼,顯得甚是不快。溫方山指著四周的刀槍架子,說道“你使甚麼兵刃,自己
挑吧!”袁承誌尋思今日之事眼見已不能善罷,可是又不能傷了結義兄弟的尊長,剛下山
來就遇上這個難題,可不知如何應付才好。溫青見他皺眉不語,隻道他心中害怕,說道
“我這位三爺爺最疼愛小輩的,決不能傷你。”這話一半也是說給溫方山聽的,要他不便痛
下殺手。她母親道“青青,彆多話!”溫方山望了溫青一眼,說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
化罷。袁世兄,你使甚麼兵刃?”袁承誌遊目四顧,見一個六七歲男孩站在一旁,手中拿著
一柄玩具木劍,漆得花花綠綠地,劍長隻有尋常長劍的一半。他心念一動,走過去說道
“小兄弟,你這把劍借給我用一下,好不好?”那小孩笑嘻嘻的將劍遞了給他。袁承誌接了
過來,對溫方山道“晚輩不敢與老前輩動真刀真槍,就以這把木劍討教幾招。”這幾句話
說來似乎謙遜,實則是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他想對方人多,不斷纏鬥下去,不知何時方
決,安小慧又已遭困,須得顯示上乘武功,將對方儘快儘數懾服,方能取金救人,既免稽遲
生變,又不傷了對溫青的金蘭義氣。適才他在屋頂跟溫方義動手,於對方武功修為已了然於
胸,倘若溫氏五老的武功均在伯仲之間,那麼以木劍迎敵,並不能算是犯險托大。溫方山聽
了這話,氣得手足發抖,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如此小覷老夫這柄
龍頭鋼杖的,嘿嘿,今日倒還是初會。好吧,你有本事,用這木劍來削斷我的鋼杖吧。”話
剛說完,拐杖橫轉,呼的一聲,朝袁承誌腰中橫掃而來。風勢勁急,袁承誌的身子似乎被鋼
杖帶了起來,溫青“呀”了一聲,卻見他身未落地,木劍劍尖已直指對方麵門。溫方山鋼杖
倒轉,杖頭向他後心要穴點到。
袁承誌心想“原來這拐杖還可用來點穴,青弟又說杖中有暗器,須得小心。”身子一
偏,拐杖點空,木劍一招“沾地飛絮”,貼著拐杖直削下去,去勢快極。
溫方山瞧他劍勢,知道雖是木劍,給削上了手指也要受傷,危急中右手一鬆,拐杖落
下,剛要碰到地麵,左手快如閃電,伸下去抓著杖尾,驀地一抖,一柄數十斤的鋼杖昂頭挺
起,反擊對方。袁承誌見他眼明手快,變招迅捷,也自佩服。兩人越鬥越緊,溫方山的鋼杖
使得呼呼風響,有時一杖擊空,打在地下,磚頭登時粉碎,聲勢著實驚人。袁承誌在杖縫中
如蝴蝶般穿來插去,木劍輕靈,招招不離敵人要害。
轉瞬拆了七八十招,溫方山焦躁起來,心想自己這柄龍頭鋼權威震江南,縱橫無敵,今
日卻被這後生小輩以一件玩物打成平手,一生威名,豈非斷送?杖法突變,橫掃直砸,已將
敵人全身裹住。旁觀眾人隻覺杖風愈來愈大,慢慢退後,都把背脊靠住廳壁,以防被杖頭帶
到,燭影下隻見鋼杖舞成一個亮晃晃的大圈。溫方山的武功,比之那龍遊幫幫主榮彩可高得
多了。袁承誌藝成下山,此時方始真正遇到武功高強的對手,隻是不願使出華山派正宗劍法
來,以免給溫氏五老認出了自己門派,而對方鋼杖極具威勢,欺不近身去,手中木劍又不能
與他鋼杖相碰,心想非出絕招,不易取勝,忽地身法稍滯,頓了一頓。溫方山大喜,橫杖掃
來。袁承誌左手運起“混元功”,硬生生一把抓住杖頭,運力下拗,右手木劍直進,嗤的一
聲,溫方山肩頭衣服已被刺破,這還是他存心相讓,否則一劍刺在胸口,雖是木劍,但內勁
淩厲,卻也是穿胸開膛之禍。溫方山大吃一驚,虎口劇痛,鋼杖已被挾手奪了過去。袁承誌
心想他是溫青的親外公,不能令他難堪,當下立即收回木劍,左手一送,已將鋼杖交還在他
手中。這隻是一瞬間之事,武功稍差的人渾沒看出鋼杖一奪一還,已轉過了一次手,料想令
他如此下台,十分顧全了他老人家的顏麵。哪知溫方山跟著便橫杖打出。袁承誌心想“已
經輸了招,怎麼如此不講理,全沒武林中高人的身分?”當即向左避開,突然嗤嗤嗤三聲,
杖頭龍口中飛出三枚鋼釘,分向上中下三路打到。杖頭和他身子相距不過一尺,暗器突發,
哪裡避讓得掉?溫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眼見情勢危急,臉色大變。卻見袁承誌
木劍回轉,啪啪啪三聲,已將三枚鋼釘都打在地下。這招華山劍法,有個名目叫作“孔雀開
屏”,取義於孔雀開屏,顧尾自憐。這招劍柄在外,劍尖向己,專在緊急關頭擋格敵人兵
器。袁承誌打落暗器,木劍反撩,橫過來在鋼杖的龍頭上一按。木劍雖輕,這一按卻按在杖
腰的不當力處,正深得武學中“四兩撥千斤”的要旨。
溫方出隻覺一股勁力將鋼杖向下捺落,忙運力反挺,卻已慢了一步,杖頭落地。袁承誌
左足一蹬,踏上杖頭。溫方山用力回扯,竟沒扯起,袁承誌鬆足向後縱開丈餘。溫方山收回
鋼杖,隻見廳上青磚深深凹下了半個龍頭,須牙宛然,竟是杖上龍頭被他蹬入磚中留下的印
痕。四周眾人見了,儘皆駭然。溫方山臉色大變,雙手將鋼杖猛力往屋頂上擲去,隻聽得忽
啦一聲巨響,鋼杖穿破屋頂,飛了出去。他縱聲大叫“這家夥輸給你的木劍,還要它乾
麼?”袁承誌見這老頭子怒氣勃勃,呼呼喘氣,將一叢胡子都吹得飛了起來,心中暗笑
“這是你輸了給我,可不是鋼杖輸了給木劍!”屋頂磚瓦泥塵紛落之中,溫方施縱身而出,
說道“年輕人打暗器的功夫還不壞,來接接我的飛刀怎樣?”隨手解下腰中皮套,負在背
上。
袁承誌見他皮套中插著二十四柄明晃晃的飛刀,刃長尺許,心想大凡暗器,均是乘人不
備,卒然施發,袖箭藏在袖中,金鏢、鐵蓮子之屬藏在衣囊,他的飛刀卻明擺在身上當眼之
處,料想必有過人之長,知道這時謙遜退讓也已無用,點了點頭,說道“老前輩手下容
情!”將木劍還給小孩,轉過身來。溫家眾人知道四老爺的飛刀勢頭勁急,捷如電閃,倏然
便至。這少年如全數接住,倒也罷了,要是他閃避退讓,飛刀不生眼睛,那可誰也受不住他
一刀。當下除了四老之外,餘人紛紛走出廳去,挨在門邊觀看。
溫方施叫道“看刀!”手一揚,寒光閃處,一刀嗚嗚飛出。原來他的飛刀刀柄鑿空,
在空中急飛而過之時,風穿空洞,發出嗚嗚之聲,如吹嗩呐,聲音淒厲。刀發有聲,似是先
給敵人警告,顯得光明磊落,其實也是威懾恐嚇,擾人心神。袁承誌見飛刀威猛,與一般暗
器以輕靈或陰毒見勝者迥異,心想“我如用手接刀,不顯功夫,難挫他驕氣,總要令他們
輸得心悅誠服,才能叫他們放出小慧,交還黃金。”於是在懷中摸出兩枚銅錢,左手一枚,
右手一枚,分向飛刀打去。左手一枚先到,隻聽錚的一聲響,飛刀登時無聲,原來銅錢已把
鏤空的刀柄打折。右手一枚銅錢再飛過去,與飛刀一撞,同時跌在地上。那飛刀重逾半斤,
銅錢又輕又小,然而兩者相撞之後,居然一齊下墮,顯見他的手勁力道,比溫方施高出何止
數倍。溫方施登時變色,兩刀同時發出。袁承誌也照樣發出四枚銅錢,先將雙刀聲音打啞,
跟著擊落在地。溫方施哼了一聲道“好本事!好功夫!”口中說著,手下絲毫不緩,六把
飛刀一連串的擲了出去。他這時已知勢難擊中對方,故意將六柄飛刀四散擲出,心想“難
道你還能一一把我飛刀打落?”卻聽得嗚錚、嗚錚接連六響,六柄飛刀竟然又被十二枚銅錢
打啞碰跌。袁承誌當日在華山絕頂,不知和木桑道人下了多少盤棋,打了多少千變萬化之
劫,再加上無數晨夕的苦練,才學會這手世上罕見的暗器功夫。木桑若是在旁,說不定還要
指摘他手法未純,但溫家諸人卻已儘皆心驚。溫方施大喝一聲“好!”雙手齊施,六柄飛
刀同時向對方要害處擲出,六刀剛出手,又是六刀齊飛,這是他平生絕技,功夫再好的人躲
開了前麵六刀,決再躲不開後麵跟上的六刀。十二柄飛刀嗚嗚聲響,四麵八方的齊向袁承誌
飛去。
溫方達眼見袁承誌武功卓絕,必是高人弟子,突見四弟使出最厲害的刀法,心中一驚,
叫道“四弟,彆傷他性命……”話聲未畢,隻見袁承誌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右手六柄,
左手六柄,十二柄飛刀儘數抓在手中,接著雙手對著兵器架連續揚了幾揚。刀槍架上本來明
晃晃的插滿了刀槍矛戟,但見白光閃爍,槍頭矛梢,儘皆折斷,原來都被他用十二把飛刀斬
斷了。飛刀餘勢不衰,插入了牆壁。
突然之間,五老一齊站起,圈在他身周,目露凶光,同時喝道“你是金蛇奸賊派來的
嗎?”
袁承誌空中抓刀的手法,確是得自《金蛇秘笈》,驀見五老神態凶惡,便似要同時撲上
來咬噬一般,心下不禁驚慌,正要回答,一瞥之下,忽見廳外三個人走過,其中一人正是安
小慧,被兩名大漢綁縛了押著,當是剛從翻板下麵的地窖被擒了上來。他心急救人,一個
“一鶴衝天”,縱出廳去。溫方達與溫方義各抽兵刃,隨後追到。
袁承誌不顧追敵,直向安小慧衝去。兩名大漢刀劍齊揚,摟頭砍下。隻聽得當當兩聲,
兩名大漢手中的刀劍脫手飛出。這兩人一呆,見砸去他們兵刃的竟是大老爺和二老爺,嚇了
一跳。溫方達與溫方義罵了聲“膿包!”搶上追趕。原來袁承誌身手快極,不架敵刃,嗖
的一下,竟從刀劍下鑽了過去。那兩名大漢兵刃砍下來時,溫氏二老恰好趕到,一刀一劍,
便同時向大老爺、二老爺的頭上招呼。袁承誌雙手一扯,扯斷了縛住安小慧手上的繩索。安
小慧大喜,連叫“承誌大哥!”這時那兩人的刀劍正從空中落下,袁承誌甩出斷繩,纏住
長劍,扯了回來,對安小慧道“接著!”繩子一鬆,那劍劍柄在前,倒轉著向她飛去。安
小慧伸手接住。這當兒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剛擲出,溫方達兩柄短戟已向袁承誌胸
前搠到。卻聽得“啊!哼!”兩聲叫喊,原來那兩名大漢擋在路口,溫方義嫌他們礙手礙
腳,一個掃堂腿踢開了。袁承誌腳步不動,上身向後一縮,陡然退開兩尺。溫方達雙戟遞
空,正要再戳,勁未使出,倏覺雙戟自動向前,燭光映射下,隻見對方手中一截斷繩已纏住
雙戟,向前拉扯。溫方達借力打力,雙戟一招“涇渭同流”,乘勢戳了過去,戟頭鋒銳,閃
閃生光。袁承誌側過身子,用力一扯斷繩,隨即突然鬆手。溫方達出其不意,收勢不及,向
前踉蹌了兩步,看袁承誌時,已拉了安小慧搶進練武廳內。
溫方達本已衝衝大怒,這時更加滿臉殺氣,雙手一崩,已把戟上短繩崩斷,縱進廳來。
溫家眾人也都回到廳內,站在五老身後。溫方達雙戟歸於左手,右手指著袁承誌,惡狠狠的
喝道“那金蛇奸賊在哪裡?快說。”
袁承誌說道“老前輩有話好說,不必動怒。”溫方義怒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甚
麼人?他在甚麼地方?你是他派來的麼?”袁承誌道“我從沒見過金蛇郎君的麵,他怎會
派我來?”溫方山道“這話當真?”袁承誌道“我乾麼騙你?晚輩在衢江之中,無意與
這位溫兄弟相遇,承他瞧得起,結交為友,這跟金蛇銀蛇有甚麼乾係?”
五老麵色稍和,但仍十分懷疑。溫方達道“你不把金蛇奸賊藏身之所說出來,今日莫
想離開石梁。”
袁承誌心想“憑你們這點功夫想扣留我,隻怕不能。”聽他們口口聲聲的把金蛇郎君
叫作“金蛇奸賊”,更是說不出的氣惱,但麵子仍很恭謹,說道“晚輩與金蛇郎君無親無
故,連麵也沒有會過。不過他在哪裡,我倒也知道,就隻怕這裡沒一個敢去見他。”溫氏五
老怒火上衝,紛紛說道“誰說不敢?”“這十多年來,我們哪一天不在找他?”“這奸賊
早已是廢人一個,又有誰怕他了?”“他在哪裡?”“快說,快說!”
袁承誌淡淡一笑,道“你們真的要去見他?”溫方達踏上一步,道“不錯。”袁承
誌笑道“見他有甚麼好?”溫方達怒道“小朋友,誰跟你開玩笑?快給我說出來!”袁
承誌道“各位身子壯健,總還得再隔好幾年,才能跟他會麵。他已經死啦!”此言一出,
各人儘皆愕然。隻聽得溫青急叫“媽媽,媽媽,你怎麼了?”袁承誌回過頭來,見那中年
美婦已暈倒在溫青懷中,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溫方山臉色大變,連罵“冤孽。”溫方義對溫青道“青青,快把你媽扶進去,彆丟
醜啦,讓人家笑話。”溫青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丟甚麼醜?媽媽聽到爸爸死了,自
然要傷心。袁承誌大吃一驚“他媽媽是金蛇郎君的妻子?溫青是他的兒子?”溫方義聽得
溫青出言衝撞,更在外人之前吐露了溫門這件奇恥大辱,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對溫方山道
“三弟,你再寵這娃娃,我可要管了。”溫方山向溫青斥道“誰是你爸爸?小孩子胡言亂
語。還不快進去?”
溫青扶著母親,慢慢入內。那美婦悠悠醒轉,低聲道“你請袁相公明晚來見我,我有
話問他。”溫青點頭,回頭對袁承誌道“還有一天,明晚你再來盜吧。你就是幫著人家。
你,你……發的誓都是騙人的!”恨恨的向安小慧望了一眼,扶著母親走了進去。袁承誌對
安小慧道“走吧!”兩人向外走出。溫方悟站在門口,雙手一攔,厲聲說道“慢走,還
有話問你。”袁承誌一拱手道“今日已晚,明日晚輩再來奉訪。”溫方悟道“那金蛇奸
賊死在甚麼地方?他死時有誰見到了?”袁承誌想起那晚張春九刺死他禿頭師弟的慘狀,心
想“你們石梁派好不奸詐凶險,那晚在華山之上,我便險些死在你們手中,又何必跟你們
說真話?何況你們覬覦金蛇郎君的遺物,我更不能說。”便道“我也是輾轉聽朋友說起
的,金蛇郎君是死在廣東海外的一個荒島之上。”說到這裡,童心忽起,說道“貴派有一
個瘦子,叫作張春九,還有一個禿頭,是不是?金蛇郎君的下落,他師兄弟倆知道得清清楚
楚。隻消叫他二人來一問,就什麼都明白了,用不著來問我。”溫氏五老麵麵相覷,透著十
分詫異。溫方義道“張春九和江禿頭?這兩個家夥不知死到哪裡去了,,回來不剝
他們的皮。”袁承誌心道“你們到廣東海外幾千個荒島上去細細的找吧!要不然,親自去
問張春九和那禿頭也好。”向眾人抱拳道“晚輩失陪。”溫方悟道“忙甚麼?”他定要
問個清楚,伸臂攔住。袁承誌伸掌輕輕向他手臂推去。溫方悟手腕一勾,要施展擒拿手法拿
他手腕。哪知袁承誌不想再和人動手,這一招其實是虛招,對方手一動,左方露出空隙,他
拉住安小慧的手,呼的一聲,恰好從空隙中穿了出去,連溫方悟的衣服也沒碰到。溫方悟大
怒,右手在腰間一抖,已把一條牛皮軟鞭解了下來,一招“駿馬脫韁”,向他後心打到。武
林中的軟鞭有的以精鋼所鑄,考究的更以金絲繞成,但溫方悟內功精湛,所用兵刃就隻平平
常常的一條皮鞭。皮鞭又韌又軟,在他手裡使開來如臂使指,內勁到處,比之五金軟鞭有過
之而無不及。袁承誌聽得背後風聲,拉著安小慧向前直竄,皮鞭落空,聽得呼的一聲,勁道
淩厲,知是一件厲害的軟兵器,他頭也不回,向牆頭縱去。溫方悟在這條軟鞭上下過數十年
的功夫,被他這麼輕易避開,豈肯就此罷手?右手揮出,圈出一個鞭花,向安小慧腳上卷
來。這一下避實就虛,知道這少女功力不高,這一招定然躲不開,如把她拉了下來,等於是
截住了袁承誌。袁承誌聽得風聲,左手撩出,帶住鞭梢,他上躍之勢不停,左手使勁,竟將
溫方悟提了起來。溫家眾人一見,無不大駭。溫方施要救五弟,右手急揚,兩柄飛刀嗚嗚發
聲,向袁承誌後心飛去。袁承誌左手鬆開了皮鞭鞭梢,拉著安小慧向牆外躍出,聽得飛刀之
聲,竟不回頭,腳心在飛刀刀身輕輕一擋,飛刀立時倒轉。溫方悟腳剛落地,兩柄飛刀已當
頭射落。他不及起身,抖起皮鞭,想打開飛刀,哪知皮鞭忽然寸寸斷裂,原來剛才袁承誌在
半空中提起溫方悟,實已使上了混元功的上乘內勁,否則他在半空中無從借力,如何提得起
一個一百幾十斤的大漢?這混元勁傳到皮鞭之上,竟然將鞭子扯斷了。溫方悟大驚,一個
“懶驢打滾”,滾了開去,但一柄飛刀已把他衣襟刺破。他站起來時一身冷汗,半晌說不出
話來。
溫方達不住搖頭。五老均是暗暗納罕。溫方義道“這小子不過廿歲左右,就算在娘胎
裡起始練武,也不過廿年功力,怎地手下竟如此了得?”溫方山道“金蛇奸賊這般厲害,
也栽在咱們手裡。這小子明晚再來,咱們好好的對付他。”袁承誌和安小慧回到借宿的農
家。安小慧把這位承誌大哥滿口稱讚,佩服得了不得,說道“崔師哥老是誇他師父怎麼了
不起,我看他師父一定及不上你。”袁承誌道“崔師哥叫甚麼名字,他師父是哪一位?”
安小慧道“他叫崔希敏,外號叫甚麼伏虎金剛。他師父是華山派穆老祖師的徒弟,外號叫
‘銅筆鐵算盤’。我聽了這外號就忍不住笑,也從來沒問崔師哥他師父叫甚麼名字。”
袁承誌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呢。”也不與她說
穿,兩人各自安寢。次日晚上,袁承誌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
夫差,隻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答應了。
袁承誌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隻見到處黑沉沉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
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一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誌心念一動,知是溫
青以簫相呼,心想溫氏五老極凶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她交還黃金,
不必再動手了,於是循著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著兩人,月光下隻見雲鬢霧鬟,兩個都是女子,當即停
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裡!”隻見一個女子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
吹過的那首音調淒涼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幾步,想看清楚是誰。那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
迎,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大吃一驚,溶溶月色下一張俏麗麵龐,竟然便是溫青。
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溫青淺淺一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
子,一直瞞著大哥,還請勿怪!”說著深深一個萬福。袁承誌還了一揖,以前許多疑慮之
處,豁然頓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於小性兒,沒丈夫氣概,原來竟是女
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姑娘拜了把子,這可從哪裡說起?”溫青道“我叫溫青
青,上次對你說時少了一個青字。”說著抿嘴一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
是。”袁承誌見她改穿女裝,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胡
塗,這麼一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被她瞞了這許多天。要知他一生之
中,除了嬰兒之時,隻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後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
過女子。後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岩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於男
女之彆,他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溫青青道“我媽在這裡,她有話要問
你。”袁承誌走進亭去,作揖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誌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
來回禮,連說“不敢當。”
袁承誌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難受,默默無言的坐了下來,尋思“聽青
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奸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
青提一聲爸爸,就被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暈倒,傷心成
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隻怕另有彆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一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親眼見到麼?”袁
承誌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
樣,當你是仇人,請……請你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
嗎?”說到這裡,聲音發顫,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袁承誌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
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說,這人脾氣古怪,工於心計,為人介於正邪之間。他安排
鐵盒弩箭、秘笈劇毒,確是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笈》中的武功
之後,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不自覺的已把他當作師父之一。昨晚
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後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
青青之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麵,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實有師徒之份,
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裡學的。這位前輩死後的情形,恕我不便對伯母說,隻怕有壞人要去發
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後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你彆傷
心。”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隻盼他來接我們娘兒離
開這地方,哪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一麵也見不著。”
袁承誌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的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經好
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卒之間給人
害死。”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著站
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誌忙也跪下還禮。
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麼遺書給我們?”
袁承誌想起秘笈封麵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梁,尋
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
塞,此後沒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
收殮,隻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招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
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鬥膽請
問,伯母的閨字,可是一個‘儀’字?”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知道?”隨即
道“那定是他……他……遺書上寫著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著?”神情中充滿盼望和
焦慮。
袁承誌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乾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吃了一驚,隻聽一
人“啊喲”一聲,袁承誌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一個人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點中穴
道,手足軟軟的垂下,動彈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歎了一口氣,道“袁相公,請你放了他吧。溫家門
中,沒一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了。”袁承誌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原
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溫青青怒道
“七伯伯,我們在這裡說話,你怎麼來偷聽?也沒點長輩樣子。”溫南揚一聽大怒,便欲發
作,但剛才被袁承誌擒住時全無抗禦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的望了三人一
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惡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
也偷漢子。”
溫儀一陣氣苦,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哪裡忍得他如此辱罵,追出去喝道“喂,七
伯伯,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溫南揚轉身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
我來的,你敢怎樣?”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大大方方的當麵說便是,乾麼來偷聽我
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稱起我們來
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們丟乾淨了!”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道“媽,你聽
他說這種話。”溫儀低聲道“七哥,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一沉吟,大踏步走
進亭子站定,和袁承誌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
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
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你對袁相公與青青說一
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乾麼要說?你的事你自己說好啦,隻要你不怕醜。”溫儀輕輕
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好吧,我隻道他救過你性命,你還會有一些兒感激之心,哪知溫家
的人,全是那麼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甚麼
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你自己說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儘說些謊話。”青
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謊?”溫儀拉了她一把,道“讓七伯伯說。”溫南揚坐了下來,
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現今原原本本的跟你們說,也好讓你們知
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著雙手掩住耳朵。溫
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
百倍。”溫南揚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溫。”溫儀抬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
我……早已不姓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