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袁承誌和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押著鐵箱首途赴京。程青竹與沙天廣豪興勃發,要隨
盟主到京師去逛逛。袁承誌見多有兩個得力幫手隨行,自是欣然同意。又見洪勝海一路忠心
耿耿,再無反叛之意,便給他治好了身上傷勢,洪勝海更是感激。一行六人揚鞭馳馬,在一
望無際的山東平原上北行。這一帶都是沙天廣的屬下,進入北直隸後是青竹幫的地界,自有
沿途各地頭目隆重迎送。青青見意中人如此得人推崇,心中得意非凡,本來愛鬨鬨小脾氣
的,這時也大為收斂了。這天來到河間府,當地青竹幫的頭目大張筵席,為盟主慶賀,作陪
的都是河間府武林有名之士。酒過三巡,眾人縱談江湖軼聞,武林掌故。忽有一人向程青竹
道“程幫主,再過四天,就是孟伯飛孟老爺子的六十大壽,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
“我要隨盟主上京,祝壽是不能去了。我是禮到人不到,已備了一份禮,叫人送去保定
府。”沙天廣也道“兄弟的禮也早已送去。孟老爺子知道我們不到,必是身有要事,決不
能見怪。”袁承誌心中一動“這蓋孟嘗在北五省大大有名,既是他壽辰在即,何不乘機結
交一番?”說道“孟老爺子兄弟是久仰了,原來日內就是他老人家六十大慶,兄弟想前去
祝賀,各位以為怎樣?”眾人鼓掌叫好,都說“盟主給他這麼大的麵子,孟老爺子一定樂
極。”次日眾人改道西行,這天來到高陽,離保定府已不過一日路程。眾人到大街上悅來客
店投宿,安頓好鐵箱行李,到大堂裡飲酒用飯。隻見東麵桌邊坐著個胖大頭陀,頭上一個銅
箍,箍住了長發,相貌甚是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壺。店小二送酒到來,他揭開酒壺
蓋,將酒倒在一隻大碗裡,骨都骨都一口氣喝乾,雙手左上右落,抓起盤中牛肉,片刻間吃
得乾乾淨淨,一疊連聲大嚷“添酒添肉,快快!”這時幾個店小二正忙著招呼袁承誌等
人,不及理會。那頭陀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壺、杯盤都跳了起來,連他鄰桌客人
的酒杯都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那客人“啊喲”一聲,跳了起來,卻是個身材瘦小的漢子,上唇留了兩撇鼠須,眸子一
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師父,你要喝酒,彆人也要喝啊。”那頭陀正沒好氣,又是重重
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乾你屁事?”那漢子道“從來沒見過這般凶狠的
出家人。”那頭陀喝道“今日叫你見見。”青青瞧得不服氣,對袁承誌道“我去管
管。”袁承誌道“等著瞧,彆看那漢子矮小,隻怕也不是個好惹的。”青青正想瞧兩人打
架,不料那漢子好似怕了頭陀的威勢,說道“好,好,算我錯,成不成?”頭陀見他認
錯,正好店小二又送上酒來,也就不再理會,自行喝酒。那漢子走了開去,過了一會,才又
回來。袁承誌等見沒熱鬨好瞧,自顧飲酒吃飯。突然一陣風過去,一股臭氣撲鼻而來,青青
摸出手帕掩住鼻子。袁承誌一轉頭,隻見頭陀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著一把便壺,那頭陀竟未察
覺,這一下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向青青使個眼色,嘴角向頭陀一努。青青一見之下,笑得彎
下腰來。大堂中許多吃飯的人還未發覺,都說“好臭,好臭!”那瘦小漢子卻高聲叫道
“香啊,香啊!”青青悄聲叫道“這定是那漢子拿來的了。他手腳好快,不知他怎麼放
的。”這時頭陀也覺臭氣觸鼻,伸手去拿酒壺,提在手裡一看不對,赫然是把便壺,而且重
甸甸的,顯然裝滿了尿,不由得怒不可遏,反手一掌,把身旁的店小二打得跌出丈餘,翻了
一個筋鬥。隻聽那瘦小漢子還在大讚“好酒,好酒!香啊,香啊。”才知是他作怪,劈臉
將便壺向他擲去。那漢子早有提防,他身法滑溜異常,矮身便從桌底鑽了過去,已躲在頭陀
身後。那便壺在桌上碰得粉碎,尿水四濺。眾人大呼小叫,紛紛起立閃避。那頭陀怒氣更
盛,伸出兩隻大掌回身就抓。那漢子又從桌底下鑽過。那頭陀一腿踢翻桌子。大堂中亂成一
片。眾人早都退在兩旁。隻見那漢子東逃西竄,頭陀拳打足踢,始終碰不到他身子。過不多
時,大堂中桌凳都已被兩人推倒。碗筷酒壺掉了一地。那漢子拾起酒壺等物,不住向頭陀擲
去。頭陀吼叫連天,接過回擲。兩人身法快捷,居然都是一身好武功。打到後來,大堂中已
清出一塊空地。那漢子不再退避,拳來還拳,足來還足,施展小巧功夫和頭陀對打起來。頭
陀身雄力壯,使的是滄州大洪拳,拳勢虎虎生風。那漢子的拳法卻自成一家,時時雙手兩邊
劃動,矮身蹣跚而走,模樣十分古怪,偏又身法靈動。青青笑道“這樣子真難看,那又是
甚麼武功了?”袁承誌也沒見過,隻覺他手腳矯捷,模樣雖醜,卻自成章法,儘能抵敵得
住。程青竹見多識廣,說道“這叫做鴨形拳,江湖上會的人不多。”青青聽了這名稱更覺
好笑,見那漢子身形步法果然活脫像是隻鴨子。那頭陀久鬥不下,焦躁起來,突然跌跌撞
撞,使出一套魯智深醉打山門拳,東歪西倒,宛然是個醉漢,有時雙足一挫,在地上打一個
滾,等敵人攻到,倏地躍起猛擊。他又滾又翻,身上沾了不少酒飯殘羹,連便壺中倒出的尿
水,也有不少沾在衣上。鬥到分際,頭陀忽地搶上一步,左拳一記虛招,右掌“排山倒
海”,直劈敵人胸口。那瘦小漢子知道厲害,運起內力,雙掌橫胸,喝一聲“好!”三張
手掌已抵在一起。頭陀的手掌肥大,漢子的手掌又特彆瘦小,雙掌抵在頭陀一掌之中,恰恰
正好。兩人各運全力,向前猛推。頭陀左手雖然空著,但全身之力已運在右掌,左臂就如廢
了一般,全然無力出招。雙方勢均力敵,登時僵持不動,進既不能,退亦不得,均知誰先收
力退縮,不免立斃於對方掌下,但如此拚鬥下去,勢不免內力耗竭,兩敗俱傷。兩人均感懊
悔,心想與對方本無怨仇,隻不過一時忿爭,如此拚了性命,實在無謂。再過一陣,兩人額
頭都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來。
沙天廣道“程老兄,你拿叫化棒兒去拆解一下吧,再遲一會,兩個都要糟糕。”程青
竹道“我一人沒這本事,還是咱哥倆兒齊上。”沙天廣道“好,不過這兩個胡鬨家夥性
命雖然可保,重傷終究難免。”正要上前拆解,袁承誌笑道“我來吧。”緩步走近,雙手
分在兩人臂彎裡一格。頭陀與漢子的手掌倏地滑開,收勢不住,噗的一聲,三掌同時打在袁
承誌胸上。程沙兩人大叫“不好!”同時搶上相救,卻見他神色自若,並未受傷。原來袁
承誌知道倘若用力拆解或是反推,這兩人正在全力施為,一股內力逼回去反打自身,必受重
傷,因此運氣於胸,接了這三掌,仗著內功神妙,輕輕易易的把掌力承受了。頭陀和那漢子
這時力已使儘,軟綿綿的癱瘓在地。程青竹和沙天廣扶起兩人,命店小二進來收拾。袁承誌
摸出十兩銀子,遞給掌櫃的道“打壞了的東西都歸我賠。許多客人還沒吃完飯,你照原樣
重新開過,都算在我帳上。”那掌櫃的接了銀子,不住稱謝,叫齊夥計,收拾了打爛的東
西,再開酒席。過得一會,頭陀和那漢子力氣漸複,一齊過來向袁承誌拜謝救命之恩。袁承
誌笑道“不必客氣。請教兩位高姓大名。兩位如此武功,必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漢
了。”那頭陀道“我法名義生,但旁人都叫我鐵羅漢。”那漢子道“在下姓胡名桂南。
請教高姓大名,這兩位是誰?”
袁承誌尚未回答,沙天廣已接口道“原來是聖手神偷胡大哥。”胡桂南見他知道自己
姓名和外號,很是喜歡,忙道“不敢,請教兄長尊姓大名。”
程青竹把沙天廣手中的扇子接過一抖。胡桂南見扇上畫著個骷髏頭,模樣可怖,便道
“原來是陰陽扇沙寨主,久慕寨主之名,當真幸會。”跟著又見到倚在桌邊的一根青竹,他
知道青竹幫中的人所持青竹以竹節多少分地位高下,這枝青竹竟有十三節,那是幫中最高的
首領了,就向程青竹一揖,說道“這位是程老幫主吧?”程青竹嗬嗬笑道“聖手神偷眼
光厲害,果然名不虛傳。兩位不打不相識。來來來,大家同乾一杯。”眾人一齊就坐,胡桂
南與鐵羅漢各敬了一杯酒,道聲“莽撞!”鐵羅漢笑道“也不知從哪裡偷了這把臭便壺
來,真是古怪!”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胡桂南知道程、沙二人分彆是北直肅和山東江湖豪傑首領,但見二人對袁承誌神態恭
敬,此人剛才出手相救,內功深湛,必是非同小可之人,隻是未通姓名,也不敢貿然再問。
他本來生性滑稽,愛開玩笑,這時卻規規矩矩的不敢放肆。程青竹道“兩位到此有何貴
乾?胡老弟可是看中了甚麼大戶,要一顯身手麼?”胡桂南笑道“兄弟在程老前輩的地方
不敢胡來。我是去給孟伯飛孟老爺子拜壽去的。”鐵羅漢一拍桌子,叫道“何不早說?我
也是拜壽去的。早知道,就打不起來了,隻不過你在孟大爺的酒筵之上,可彆又端一把臭便
壺出來。”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程青竹笑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是要去給孟老爺子祝壽,
明日正好結伴同行。兩位跟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吧?”
鐵羅漢道“好朋友是高攀不上,但說來也有二十多年交情了。隻是近年來我多在湖廣
一帶,少到北方。倒有年不見啦。”胡桂南笑道“那麼羅漢大哥還得給我引見引
見。”鐵羅漢奇道“怎麼?你不識孟大爺麼?那又給他去拜甚麼壽?”胡桂南道“兄弟
對蓋孟嘗孟大爺一向仰慕得緊,隻是沒緣拜見。這次無意中得到了一件寶物,便想借花獻
佛,作為壽禮,好得會一會這位江湖聞名的豪傑。”鐵羅漢道“那就是了。彆說你有壽
禮,就是沒有,孟大爺還不是一樣接待。誰叫他外號蓋孟嘗呢?哈哈!”程青竹卻留了心,
問道“胡老弟,你得了甚麼寶物啊?給我們開開眼界成不成?”沙天廣也道“尋常物事
哪會在聖手神偷的眼裡?這麼誇讚,那定是價值連城了。”胡桂南很是得意,從懷裡掏出一
隻鑲珠嵌玉、手工精致的黃金盒子,說道“這裡耳目眾多,請各位到兄弟房裡觀看吧。”
眾人見盒子已是價值不貲,料想內藏之物必更珍貴。胡桂南待眾人進房後,掩上房門,打開
盒子,露出兩隻死白蟾蜍來。這對蟾蜍通體雪白,眼珠卻血也般紅,模樣甚是可愛,卻也不
見有何珍異之處。胡桂南向鐵羅漢笑道“剛才我和老兄對掌,要是一齊嗚呼哀哉,那也是
大難臨頭,無法可施了。但如隻是身受重傷,我卻有解救之方。”指著白蟾蜍道“這是產
在西域雪山上的朱睛冰蟾,任他多厲害的內傷、刀傷,隻要當場不死,一服冰蟾,藥到傷
愈,真是靈丹妙藥,無比神奇。要是中了劇毒,這冰蟾更有去毒之功。”程青竹問道“如
此寶物,胡大哥卻哪裡得來?”胡桂南道“上個月我在河南客店裡遇到一個采藥老道,病
得快死了,見他可憐,幫了他幾十兩銀子,還給他延醫服藥。但他年壽已到,藥石無靈,終
於活不了。他臨死時把這對冰蟾給了我,說是報答我看顧他的情意。”鐵羅漢道“這盒子
倒也好看。”胡桂南道“那老道本來放在一隻鐵盒裡,可是拿去送禮,豈能不裝得好看一
點……”沙天廣笑道“於是你妙手空空,到一家富戶去取了這隻金盒。”胡桂南笑道
“沙寨主料事如神,佩服,佩服!那本是開封府劉大財主的小姐裝首飾用的。”眾人一齊大
笑。胡桂南道“剛才我兩人險些兒攜手齊赴鬼門關,拚鬥之時我心中在想,我和鐵羅漢大
哥若得僥幸不死,我就自服一隻冰蟾,再拿一隻救他性命。我兩人又無怨仇,何必為了一把
臭便壺,搞出人命大事?”鐵羅漢笑道“那倒生受你了。”眾人又都大笑。胡桂南道
“總而言之,這兩隻冰蟾,已不是我的了。”雙手舉起金盒,送到袁承誌麵前道“不敢說
是報答,隻是稍表敬意。請相公賞臉收下了。”
袁承誌愕然道“那怎麼可以?這是胡兄要送給孟老爺子的。”胡桂南道“若不是相
公仗義相救,兄弟非死即傷,這對冰蟾總之是到不了孟老爺子手中啦。至於壽禮嘛,不是兄
弟誇口,手到拿來,隨處即是,用不著操心。”袁承誌隻是推謝。胡桂南有些不高興了,說
道“這位相公既不肯見告姓名,又不肯受這冰蟾,難道疑心是兄弟偷來的,嫌臟不要
麼?”袁承誌道“胡兄說哪裡話來?適才匆忙,未及通名。小弟姓袁名承誌。”鐵羅漢和
胡桂南同時“啊”的一聲驚呼。胡桂南道“原來是七省盟主袁大爺,怪不得如此好身手。
袁大爺率領群雄,在錦陽關大破韃子兵,天下無不景仰。”鐵羅漢道“我先幾日聽到這消
息,不由得伸手大打我自己耳光。”眾人愕然不解。青青道“為甚麼打自己耳光?”鐵羅
漢道“我惱恨自己運氣不好,沒能趕上打這一場大仗,連一名韃子兵也沒殺到。”眾人又
都被他逗得笑了起來。
袁承誌道“胡大哥既然定要見賜,兄弟卻之不恭,隻好受了,多謝多謝。”雙手接了
過去,放在懷裡。胡桂南喜形於色。袁承誌回到自己房裡,過了一會,捧著一株朱紅的珊瑚
樹過來。那珊瑚樹有兩尺來高,遍體晶瑩,難得的是無一處破損,無一粒沙石混雜在內,放
在桌上,登覺滿室生輝,奇麗無比。胡桂南吃了一驚,說道“兄弟豪富之家到過不少,卻
從未見過如此長大完美的珊瑚樹。隻怕隻有皇宮內院,才有這般珍物。這是袁相公家傳至寶
吧?真令人大開眼界了。”袁承誌笑道“這也是無意中得來的。這件東西請胡兄收著,明
兒到了保定府,作為賀禮如何?”胡桂南驚道“那太貴重了。”袁承誌道“這些賞玩之
物,雖然貴重,卻無用處,不比冰蟾可以救人活命。胡兄快收了吧。”胡桂南隻得謝了收
起。他和鐵羅議見袁承誌出手豪闊,心下都暗暗稱奇。次日傍晚到了保定府,眾人先在客店
歇了,第二天一早到孟府送禮賀壽。孟伯飛見了袁承誌、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忙親
自迎接出來。他早知袁承誌年輕,還道必有過人之處,此刻相會,見他隻是個黝黑少年,形
貌平庸,不覺一愣,老大不悅,心想“七省的英雄好漢怎地顛三倒四,推舉這麼個毛頭小
夥子做盟主?”但眾人遠道前來拜壽,自然是給自己極大麵子,於是和大兒子孟錚,二兒子
孟鑄連聲道謝,迎了進去,互道仰慕。袁承誌見孟伯飛身材魁梧,須發如銀,雖以六旬之
年,仍是聲若洪鐘,步履之間更是穩健異常,想是武功深厚。兩個兒子均在壯年,也都英氣
勃勃。
說話之間,孟伯飛對泰山大會似乎頗不以為然,程青竹談到泰山之會,他都故作不聞,
並不接口。過了一會,又有賀客到來,孟伯飛說聲“失陪!”出廳迎賓去了。青青心道
“這人號稱蓋孟嘗,怎麼對好朋友如此冷淡?原來是浪得虛名。早知他這麼老氣橫秋的,就
不來給他拜甚麼壽了。老家夥我還見得不夠多麼?”家丁獻過點心後,孟鑄陪著袁承誌等人
到後堂去看壽禮。這時孟伯飛正和許多客人圍著一張桌子,讚歎不絕。見袁承誌等進來,孟
伯飛忙搶上來謝道“袁兄、夏兄送這樣厚禮,兄弟如何克當?”袁承誌道“老前輩華
誕,一點兒敬意,太過微薄。”眾人走近桌邊,隻見桌上光彩奪目,擺滿了禮品,其中袁承
誌送的白玉八駿馬,青青送的翡翠玉西瓜,尤其名貴。胡桂南送的珊瑚寶樹也很搶眼。
孟伯飛對袁承誌被推為七省盟主一事,本來頗為不快,但見他說話謙和,口口聲聲老前
輩,送的又是這般珍貴非凡的異寶,足見對自己十分尊重,覺得這人年紀雖輕,行事果然不
同,不覺生了一份好感,說話之間也客氣得多了。各路賀客拜過壽後,晚上壽翁大宴賓朋。
蓋孟嘗富甲保定,素來愛好交友,這天六十大壽,各處來的賀客竟有三千多人。孟伯飛掀須
大樂,向各路英豪不停口的招呼道謝。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位望不高、輩份較低的賓客則
在後廳入席。袁承誌、程青竹、沙天廣三人都給讓在居中第一席上,孟伯飛在主位相陪。在
第一席入座的還有老英雄鴛鴦膽張若穀、統兵駐防保定府的馮同知、永勝鏢局的總鏢頭董開
山,此外也都是武林中的領袖人物。群豪向壽翁敬過酒後,猜拳鬥酒,甚是熱鬨。飯酒正
酣,一名家丁匆匆進來,捧著一個拜盒,走到孟錚身邊,輕輕說了幾句。孟錚正陪客人飲
酒,一聽家丁說話,忙站起來,走到孟伯飛身旁,說道“爹,你老人家真好大麵子,神拳
無敵歸二爺夫婦,帶了徒弟給您拜壽來啦。”孟伯飛一愣,道“我跟歸老二素來沒交情
啊!”揭開拜盒,見大紅帖子上寫著“眷弟歸辛樹率門人敬賀”幾個大字,另有小字注著
“菲儀黃金十兩”,帖子旁邊放著一隻十兩重的金元寶。孟伯飛心下甚喜,向席上眾賓說
聲“失陪。”帶了兩個兒子出去迎客。不多時,隻見他滿麵春風,陪著歸辛樹夫婦、梅劍
和、劉培生、孫仲君五人進來。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鐘。袁承
誌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師哥、二師嫂,您兩位好。”歸辛樹點點頭道“嗯,
你也在這裡。”歸二娘哼了一聲,卻不理睬。袁承誌道“師哥師嫂請上座,我與劍和他們
一起坐好啦。”孟伯飛聽袁承誌這般稱呼,笑道“好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
彆說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當呀!”言下之意,似是說袁承誌少年得意,當上七
省盟主,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袁承誌微微一笑,也不言語。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
藥,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愕然道“甚麼盟主?”孟伯飛笑道“我是隨便說笑,歸二哥
不必介意。”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眾賀客均是豪傑之上,男女雜
坐,並不分席。袁承誌自與梅劍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青青同席。歸
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後,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說道“兄
弟酒量不行,各位寬坐。兄弟到後麵歇一下。”歸辛樹冷然道“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
心想定在這裡,果然不錯。”董開山神色尷尬,說道“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近日無
仇,歸二爺何必苦苦找我?”眾人一聽此言,都停杯不飲,望著二人。
孟伯飛笑道“兩位有甚麼過節,瞧兄弟這個小麵子,讓兄弟來排解排解。”說到排難
解紛,於他實是生平至樂。董開山道“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隻是素不
相識,不知何故一路追蹤兄弟。”
孟伯飛一聽,心中雪亮“好啊,你們兩人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原來一個是避
難,一個是追人。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裡,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於是對歸
辛樹道“歸二爺有甚麼事,咱們過了今天慢慢再談。大家是好朋友,總說得開。”歸辛樹
不善言辭,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說道“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眼見病得快
死啦。想求董鏢頭開恩,賜幾粒藥丸,救了這孩子一條小命。我們夫婦永感大德。”孟伯飛
道“那是應該的。”轉頭對董開山道“董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歸二爺
這樣的大英雄求你。甚麼藥丸,快拿出來吧!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董開山道“這茯苓
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隻須歸二爺一句話,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
大人進貢的貢品,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若有失閃,兄弟不能再在江湖上混飯吃,那也罷
了,可是不免連身家性命也都難保,隻好請歸二爺高抬貴手。”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事在兩
難。馮同知一聽是貢物,忙道“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哪一個大膽敢動?”歸二娘道
“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這一次也隻得動上一動了。”馮同知喝道“好哇,你這女人想
造反麼?”歸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魚圓,乘馮同知嘴還沒閉,噗的一聲,擲入了
他的口中。馮同知一驚,哪知又是兩個魚圓接連而來,把他的嘴塞得滿滿的,吞也不是,吐
也不是,登時狼狽不堪。老英雄張若穀一見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的壽辰,這般搞法豈不
是存心搗蛋,隨手拿起桌上一隻元寶形的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麵之
中。
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一抵,全身並未動彈分毫,嵌在桌麵裡的筷架突
然跳出,撞向張若穀臉上。張若穀急忙閃避,雖未撞中,卻已顯得手忙腳亂。他滿臉通紅,
霍地站起,反手一掌,將桌麵打下一塊,轉身對孟伯飛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
臉了。”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張老爺子不忙,請到
後堂用杯茶吧。”張若穀鐵青著臉,雙臂一張,兩名弟子踉蹌跌開。孟伯飛怫然不悅,心想
好好一堂壽筵,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鬨局,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正要發話,馮同知十指
齊施,已將兩個魚圓從口中挖了出來,另外一個卻終於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
了,這還有王法嗎?來人哪!”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忙奔過來。馮同知叫道
“抬我大關刀來!”原來這馮同知靠著祖蔭得官,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頭,要鐵匠打了
一柄刃長背厚、鍍金垂纓、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自己騎在馬上,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
務須口中杭育、杭育,叫聲不絕,裝作十分沉默、不勝負荷的模樣,他隻要隨手一提,卻是
輕鬆隨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同知老爺神力驚人。他把“抬我大關刀來”這句話說順了
口,這時脾氣發作,又喊了出來。兩名親隨一愣,這次前來拜壽,並未抬這累贅之物,一名
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遞了上去。孟伯飛知他底細,見他裝模作樣,又是好氣,又是好
笑,連叫“使不得。”馮同知草菅人命慣了的,也不知歸辛樹是多大的來頭,眼見他是個
鄉農模樣,哪放在心上?接過佩刀,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左手一
伸,彎著食中兩指鉗住了刀背,問道“大老爺,你要怎樣?”
馮同知用力一拉,哪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一拉之下,竟是紋絲不動。他雙
手握住刀柄,用力往後拉奪,霎時間一張臉脹得通紅,手中雖無大關刀,但臉如重棗,倒也
宛若關公,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鬥雞眼而已。歸二娘突然放手。馮同知
仰天一交,跌得結結實實,刀背砸在額頭之上,登時腫起了圓圓一塊,有似適才他吞下肚去
的魚圓鑽上了額頭。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馮同知不敢再多說一句,手按額頭,三腳兩步的
走了。隻聽他出了廳門,一路大聲喝罵親隨“混帳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懶,不抬老爺用慣
了的大關刀來。否則的話,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董開山趁亂想溜。歸辛樹
道“董鏢頭,你留下丸藥,我決不難為你。”董開山受逼不過,站到廳心,叫道“姓董
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手。性命是在這裡,你要,就來拿去吧。”歸二娘道“誰要你
性命?把丸藥拿出來!”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歸二爺,我們孟家可
沒得罪了你,你們有過節,請到外麵去鬨。”歸辛樹道“好,董鏢頭,咱們出去吧。”董
開山卻不肯走。歸辛樹不耐煩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開山向後一退,歸辛樹手掌跟著伸
前。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見歸辛樹掌到,疾忙縮肩,出手
相格,卻哪碰得到對方手掌?但聽得嗤的一聲,肩頭衣服已被撕下了一塊。孟錚搶上前去,
擋在董開山身前,說道“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不容他在舍下受人欺侮。”歸二娘道
“那怎樣?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孟錚道“你們有事找董鏢頭,不會到永勝鏢局
去找?乾麼到這裡攪局?”言下越來越不客氣。歸二娘厲聲道“就算攪了局,又怎麼
樣?”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為了兒子病重難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則以孟伯飛在
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站了起來,道“好
哇,歸二爺瞧得起,老夫就來領教領教。”孟錚道“爹爹,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兒子
來。”當下命家丁在廳中搬開桌椅,露出了一片空地,叫道“你們要攪局,索性大攪一
場。歸二爺,這就請顯顯你的神拳無敵。”歸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們當家動手,再練二
十年,還不知成不成?”孟錚武功已儘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的真傳,方當壯年,生平少逢敵
手,雖然久聞神拳無敵的大名,但當著數千賓朋,這口氣哪裡咽得下去?喝道“歸老二,
你強凶霸道,到這裡來撒野!孟少爺拳頭上隻要輸給了你,任憑你找董鏢頭算帳,我們孟家
自認沒能耐管這件事。要是勝了你,卻又怎樣?”歸辛樹不愛多言,低聲道“你接得了我
三招,歸老二跟你磕頭。”旁人沒聽見,紛紛互相詢問。孟錚怒極而笑,大聲說道“各位
瞧這人狂不狂?他說隻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頭。哈哈,是不是啊,歸二爺?”
歸辛樹道“不錯,接招吧!”呼的一聲,右拳“泰山壓頂”,猛擊下來。這時青青已
站到袁承誌身邊,說道“你的師哥學了你的法子。”袁承誌道“怎麼?”青青道“你
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數來讓他接麼?”袁承誌道“這姓孟的不識好歹,他哪知我
師哥神拳的厲害。”
孟錚見對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一擋,左手隨即打出一拳。兩人雙臂一交,歸辛
樹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點功夫。”乘他左拳打來,左掌啪的一聲,打在他左肘之上,
發力往外一送。哪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實,這一送竟隻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袁承
誌低聲道“糟糕,這一招沒打倒了他,姓孟的要受重傷。”但見歸辛樹又是一掌打出,孟
錚雙臂奮力抵出,猛覺一股勁風逼來,登時神智胡塗,仰天跌倒,昏了過去。眾人大聲驚
呼。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隻見孟錚慢慢醒轉,口中連噴鮮血,一口氣漸漸接不上來。歸
辛樹剛才一送沒推動他,隻道他武功果高,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錚拚命架得兩招,力氣已
儘,這第三招就算是輕輕一指,也就倒了,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哪裡禁受得住?歸辛樹
萬想不到他已經全然無力抵禦,眼見他受傷必死,倒也頗為後悔。丁甲神丁遊和孟鑄兩人氣
得眼中冒火,齊向歸辛樹撲擊。孟伯飛給兒子推宮過血,眼見他氣若遊絲,不禁老淚泉湧,
突然轉身,向歸辛樹打來。歸辛樹見正點子董開山乘機想溜,身子一挫,從丁遊與孟鑄拳下
鑽了過去,伸指在董開山脅下一點。董開山登時呆住,一足在前,一足在後,一副向外急奔
的神氣,卻是移動不得半步,嘴裡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這時孟
伯飛已與歸二娘交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被他勢如瘋虎般的一輪
急攻,迭遇險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和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對袁
承誌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彆弄出大事來。”袁承誌道“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
我若出頭相勸,事情隻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
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不數招已點中了孟伯飛的穴道。隻見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
閃,片刻之間,已將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了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
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勢各不相同,然而個個動彈不得,隻是眼珠骨碌碌的轉動。賀客中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