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_天龍八部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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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1 / 2)

天龍八部!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大斧係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寧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千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隻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儘。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鬨的閒漢見蕭峰製服了瘋子,儘皆喝彩。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千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鬥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那裡?他上那裡去啦,彆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羅哩羅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計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裡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裡半,隻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萬彆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能,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裡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裡,其實是三十八裡半,四十裡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裡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裡路除去一裡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鬨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彆人知道。你還是彆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羅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儘。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儘,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裡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羅嗦,卻也有羅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裡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隻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隻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麼?”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隻盼兩位儘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杆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紮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麵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麼?”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麵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複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裡麵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裡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隻見橋麵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鋪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麵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隻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

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便有汙兩位法眼麼?”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鋪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裡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乾什麼要多走五六十裡?”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麼?”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陰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向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麵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黨同。”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中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鬥笠,正在垂釣。他釣杆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隻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準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杆來刺魚不更好些麼?”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杆,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杆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豔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杆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杆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杆,不料這釣杆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杆,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隻見他的釣杆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那裡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無,不知是什麼東西。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發,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綱中,越是掙紮,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隻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麼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綱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漁民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麼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隻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麼?我就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隻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隻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大駭之下,叫道“你使什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麼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少女又使勁掙紮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笑道“不要臉,隻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隻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製得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裡。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見麵,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撲通一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劃了幾劃,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隻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發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麵。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隻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隻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麼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隻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彆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彆人,我愛瞧熱鬨!”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隻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隻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支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隻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隻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麵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隻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彆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什麼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彆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麼?”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隻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了這裡,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麵,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將小船劃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極了,怎麼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麵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劃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彆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隻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啊喲……”她一摸準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少婦,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乾?”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曆。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什麼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鈾,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隻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麼?”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陰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製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麼了?”

隻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異常。蕭峰一隻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杆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甚是精致。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麼?”手裡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裡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北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麼記號,隻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彆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麼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麵,身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隻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隻問“怎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裡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衝去,跟著便即鬆勁,隻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禦。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你是什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複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隻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隻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彆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麼要緊?你動不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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