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時稀隔彆多。又春儘,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豔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彆時候多,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下麵又寫著兩行字道
“書少年遊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裡,也不怕醜?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隻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將竹自選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隻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隻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彆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儘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杆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豔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隻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止仇,怎能輕易便死?”
隻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隻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隻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彆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讚成止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隻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隻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隻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墳,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製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製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凶,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隻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衝衝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衝開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衝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隻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鬆,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隻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乾什麼?我……我……我苦命令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五爺,該當殺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關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隻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乾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麵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隻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隻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臟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複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儘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個發泄之所,於是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裡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舍,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要去送給彆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讚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儘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隻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隻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鬨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臉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隻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隻覺一股熱氣從肩頭衝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複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卷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彆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隻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那裡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卷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隻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儘管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乾係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儘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製止,阿紫隻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彆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彆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電。阿紫隻叫得一聲“哎唷”,那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那裡?傷在那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隻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隻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儘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找她乾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裡。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隻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彆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隻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隻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麵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隻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複回。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還沒乾,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麵?”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隻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麵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隻須守在這裡,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隻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裡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人。主公言道隻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麵。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裡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彆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力,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隻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厲,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周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裡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凶,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隻行出五六裡,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乾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隻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複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周遭形勢,隻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透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裡麵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處,隻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裡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隻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無的遺孀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