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醜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_天龍八部_思兔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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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醜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2 / 2)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麵哭,一麵伸手去撫虛竹的麵頰。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時。他自幼無爹無娘,隻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隻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娘居然也能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舐犢情深,一個到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隻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可是……彆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嶽老二問你緣故,你總是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嶽老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老子不叫!”

葉二娘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麵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娘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麼?”葉二娘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娘叫道“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為什麼?為……為什麼?”黑衣僧指著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娘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

虛竹心頭激蕩,奔到葉二娘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娘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娘,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於他,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娘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隻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淒慘。”葉二娘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為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娘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為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

眾人均想“葉二娘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著實情深義重。隻不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範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係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事跡,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遊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決不能絲豪虧待了她,隻不過……隻不過……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乾麼不指他出來?”葉二娘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為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股上,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娘掩麵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彆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葉二娘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為什麼枯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隻因為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娘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群雄登時大嘩,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娘,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娘悠悠醒轉,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娘,我為什麼搶你孩子,你知道麼?因為……因為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為了報仇。”

葉二娘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為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隻因為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麵目?”不等葉二娘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麵幕。

群雄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鬱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隻震得山穀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儘感不寒而栗。“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共隻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麵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著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儘,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穀底一株大樹的枝乾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為父的死誌已去,便興複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為我場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稱‘趙錢孫’的家夥,已為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隻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群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群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栗栗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著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為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勹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為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群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群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著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為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為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彆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乾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群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群僧在這念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乾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隻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為師,繼大仇人為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隻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為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為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彆,孩兒一直擔負著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的惡,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娘,且慢!”

他見葉二娘扶著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一十的當眾說出來麼?”

葉二娘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大仁大義,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有八拜之交,結為金蘭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年紀又這麼大了,你要打要殺,隻對付我,可彆……可彆去難為他。”

群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娘說他武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乾白飄飄的老僧射子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眾豪傑齊聲大嘩。各人麵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毛病為?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為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隻道他為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為此懸心。”

葉二娘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玄慈溫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娘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才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上。”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豪內咎於內嗎?”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麵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複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麼又能複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為什麼要裝假死?為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隻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歎,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頭更湧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儘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複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隻須自己一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複大業。否則的話,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自存已然為難,遑論糾眾複國?其是我年歲尚幼,倘若複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想到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為了興複固燕,不惜舍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隻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我無辜的性命麼?”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乾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為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段氏一陽指,隻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乾,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為了什麼?”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情事卻了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竟已被他分彆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為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隻可惜你明察秋毫之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歎了口氣,說道“明白彆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你還有什麼事要問我?

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夫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蕭峰踏上兩步,指著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下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容複叫道“爹爹,爹爹!”跟著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麵三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群雄都大為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個兒子,慕容氏便決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彆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隻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諾,一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眾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眾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隻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林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也霎。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間。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隻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娘心下痛惜,但他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為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為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著跪伏在地,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群雄麵麵相覷,少林寺方丈當眾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難受的還是當眾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為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侶。群僧聽得執法僧“一五,一十”的呼著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念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貧僧好生欽佩。隻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群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眾位盛意,隻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執法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隻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葉二娘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麵哭叫,一百奔將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欲,何罪之有?”葉二娘呆在當地,動彈不得,隻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才好。”

玄慈掙紮著站起身來,向葉二娘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真氣難以凝聚,這一指間樂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葉二娘和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娘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著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眾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為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娘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娘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你……怎麼舍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隻見一柄匕首插在她心口,隻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壞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亡。

眾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然當眾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之後,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誌,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群雄心敬他的為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嶽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這些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娘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下第二惡人”之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隻因他既傷痛葉二娘之死,又敬佩她的義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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