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望!
唐峻耀何曾受過如此刁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麼著都不是。彆說他當軍官多年沒人敢對他這樣,就是他當軍官前當苦力的時候也沒有人敢對他這樣,彆說一般人不敢對他這樣,就是非一般人像張學良、蔣介石也未曾對他這樣。他的臉色鐵青了,他的呼吸沉重了,他粗脖子紅臉了,如果不是在這一刻他看見了吳老板不尷不尬的臉,他肯定會爆炸了。吳老板的臉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危險的處境,他冷靜下來,他隻是惡狠狠地瞪了吳老板一眼,然後就頑固地沉默了。
關若雲對那兩個人提出了抗議“你們這樣說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太過份了吧?他沒有看過魯迅的詩不是他的錯,是萬惡的舊社會的錯,他沒有時間看書,他的時間要用來掙飯吃。”
大概那兩個人認為關若雲說得有理,他們不再糾纏唐峻耀。他們的手按在腰間的手槍上,說現在還有很多國民黨殘餘人員和其他反動組織骨乾分子隱藏在群眾中,這些人必須認清時局,主動到公安局去自首。逾期不去者,公安局將根據“抗拒從嚴,首惡必辦”的一貫原則予以嚴懲。他們講這些話的時候,眼光有意無意地落到唐峻耀的臉上,讓唐峻耀覺得他們這些話就是針對他講的。
“虎落平陽被犬欺。”關若雲心裡對姑爺爺充滿了同情,憤憤不平地想起這句話。隻有她才知道心高氣傲的姑爺爺今天受了多大的屈辱,她為自己不能讓姑爺爺免受屈辱而難過。那兩個人走後,關若雲想去攙扶姑爺爺,姑爺爺堅決地甩開她的手,挺直腰板,當著所有人的麵邁著軍人的步伐走進屋裡,頹然坐到了床沿上。關若雲小心地湊近他說“姑爺爺,對不起。”
唐峻耀笑著說“該說對不起的是姑爺爺,姑爺爺老了,這張臉要不要都沒啥關係了。姑爺爺得走了,我看出來了,再不走就要給你們一家惹麻煩了。”
“穀雨兒舍不得姑爺爺。”關若雲像個孩子似地撇著嘴,“姑爺爺走了,穀雨兒又剩下一個人了,又沒有娘家人了。”說到這兒,關若雲趴在唐峻耀肩膀上嗚嗚地哭出了聲。
穀雨兒的哭聲像刀紮在唐峻耀的心上,疼得他的身子打哆嗦,他老淚縱橫地安慰她說“姑爺爺也舍不得你呀,好孩子。姑爺爺還會回來的,也許用不了多久姑爺爺就回來了。”
“您又得受苦了。”
“不會,姑爺爺叱吒風雲多年,故舊朋友滿天下,到哪兒都有人幫襯,吃不了苦。”
第二天早上,唐峻耀挑著他的貨郎擔走了。關若雲陪著他走了很遠很遠,一直走到西門外才停下。望著姑爺爺漸行漸遠的背影,關若雲喊道“姑爺爺,銀元我放在擔子夾層裡了,我留下了一半。”
唐峻耀聽見這句話,回過身招了招手,然後挺直腰板挑著擔子走了。他們誰也沒想到,這一彆就成了永訣。十八個月後,唐峻耀輾轉流離經南京、上海、廣州去了香港。那時,多達百萬的人們從改朝換代的大陸通過各種途徑輾轉流離到香港,著名作家龍應台這樣寫到
“每一個香港人都深藏著一個身世的故事;很多、很多的故事,都來自江海動蕩的一九四九。戰火像一團一團燃燒彈一樣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炸開,從東北、山東到河南,一片焦土,幾千萬的難民流離於途中,香港,自然成為一個生命閥。北方每爆發一波戰爭,香港就湧進一波難民,一波一波進來。一九四九年的上環,西營盤一帶,九龍的鑽石山一帶,滿街都是露宿的難民。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撤走時,香港剩下六十萬人,一百萬人避難離去;一九五一年,島上已經有了兩百零七萬。那突然冒出來的,一部分固然是逃避日本人的如今回籠,一部分,卻是國共內戰的新難民,有上海紗廠的大老板,把整個工廠的工人都帶了來;有國民政府中曾經身任要職的高官、國軍中曾經是抗日英雄的將領和軍官,有地方政府的縣長、局長和大學的校長,有不願意繼續跟蔣介石去台灣的立法委員、國大代表,有媒體主筆、學界泰鬥、作家和藝術家,有知識界的清流,有高僧大儒,有神父和修女。然而更多的,當然是無家可歸、流離失所的普通人,攜兒帶女,還有在某一次戰役中變成殘廢的成千上萬的傷兵。”(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