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望!
處於這種瘋狂亂世的人們根本無法駕馭自己的命運,大概唯一還可以由你自主選擇的隻有死路一條。所以很多名人,像北京市副市長鄧拓,《四世同堂》的作者老舍,《紅岩》的作者羅廣斌,散文家楊朔,著名演員上官雲珠,嚴鳳英之類隻能一死了之。甚至有夫妻雙雙攜手走上不歸路的,比如學貫中西的傅雷夫婦就雙雙自縊身亡。
這些自殺者身份不同,經曆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把人的尊嚴看得比生命更寶貴。
關玉竹不是名人,但她同樣有自己的尊嚴,她也選擇了自殺的方式。她在被批鬥的時候,像一隻張開翅膀的鷹一樣張開自己的雙臂,從台上撲下來,她的胸膛準準地落在守衛在台下的造反派手裡的鋼釺上。鋼釺鋒利的尖頭刺透了她的胸膛,她的血染紅了她脖子上的木牌,蓋住了那幾個毛筆寫的大字……
關玉竹懷抱著那個舊背包離開西安不久,查柳兒就斷了氣。彌留之際,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胳膊抬得高高的,她的手指向東方。關若雲順著母親的手指隻看見那堵牆皮剝落的土牆。她伏在母親臉跟前問她想說什麼?查柳兒嘴唇翕動著,“回去——帶我——回去——我想——騎馬——”關若雲看見母親眼裡噙滿了淚……
關若雲沒能把母親帶回去,她和盧招子把母親埋在了南郊一座叫三兆的公墓裡,在墓前立了一塊碑。那塊石碑是在城裡刻好的,盧招子把那塊石碑背在背上背了二十裡路背到了墓地。從那以後,父女倆每年清明都到公墓去上墳燒紙。
查柳兒死去第二年的清明節,一個穿著樸素的漂亮女子出現在查柳兒墳前。她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公墓裡祭奠的人都走了。亂了一天的墓園裡顯得冷冷清清的,隻剩下滿地被細雨淋濕的燒紙灰,東一堆,西一攤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園工正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掃地。看來漂亮女子選擇這個時候來是故意的。她帶來了一匹紙紮的馬,她把紙馬放在墳前。她手扶墓碑耷拉著腦袋站了很久很久,就像所有來上墳的人一樣,嘴裡念念叨叨地說著隻有她自己能聽懂的老話,說得她自己眼淚汪汪,泣不成聲。泣不成聲使她念叨出來的話變得斷斷續續,變得含含糊糊,結果白發蒼蒼的老園工隻辨彆出一些片言隻語……青島……山村……開拓團……小山杏子……
這些亂七八糟的話聽得老園工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不過老園工壓根兒沒打算摸著誰的頭腦,大凡哭墳的人念叨的話都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些誰跟誰不挨邊的片言隻語裡往往隱藏著許許多多或者令人柔腸寸斷或者讓人肝膽俱裂的故事。老園工懂得這個,他既不搖頭也不歎息,他依舊有一下沒一下地掃他的地,被雨水淋濕了的紙灰掃不起來,粘在地上的和掃走的一樣多,弄得地上黑一塊黃一塊斑斑駁駁的。
穿著樸素的女子一直念叨到夜色蒼茫才點燃了那匹紙馬,紙馬燒成紙灰以後,她趴在墳前磕了幾個頭,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了。老園工目送著她消失在夜色中,才歎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話人的命咋都這麼苦呢?說著他揉了一下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