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合！
命運倏然地變化，常常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在過去的那麼多的日子裡，誰拿正眼瞧過王堅？自他攔驚馬之後，陡然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平時挑糞，人們都遠遠躲著他，現在無話找話地與他搭訕。特彆是大幫鏟地時，隻要落後幾步，人們也要主動去幫他。這些雖是小事，對於他，不能說不是一種精神上的寬慰。
這天，他突然接到魏曉成捎來的一封信。信的大意是說這次錄用教師，報酬由大隊支付，所以大隊有百分之五十的權力，他說這就叫“縣官不如現管”。信的後邊，魏曉成對他名列全公社之首的成績表示惋惜和抱歉。
自郵走論文以來，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打發時光的啊！他日夜盼望著論文的回音，同時也盼望著錄用教師的通知早日下來。連晚上做夢，他也捧著論文在教室裡、黑板前……這並不是條件反射！他的論文是經過艱苦的實驗才摸索到的。多少年來，在安排工作上，走後門成風，哪是他敢想的事啊！他期望著的、他等待著的，不過是個夢幻！寄出的論文是石沉大海，招聘的教師又是捕風捉影——他像萬山叢中的一座沉默著的青山，默默地承受著風風雨雨，承受著冰雪寒流。
一個人生活的環境、條件的好壞，往往能使人前途光明，也會使人未來渺茫。
世態炎涼，平民百姓人小嘴小，王堅也隻能認了。沒有權力，你也不可能有真理。
天亮了。如菌的大地，沐浴在晨曦之中。
藍天上，一隻雄鷹正在飛翔。
縣城不算大，方圓不足六裡。縱橫交錯的街道，全是柏油馬路。路兩邊，綠柳成蔭，一幢幢新式樣的樓房拔地而起。有商店、飯館、照相部——即使是背街，現在也麵目一新。理發店、雜貨鋪、招待所等，舊縣城煥然一新，令人心曠神怡。
六月的天，真是娃娃的臉，說變就變。一大早還是響晴的天，這會兒，卻下起了牛毛細雨來了。
魏曉飛心急如焚地走著，還不時地抬頭望著，隻見那輕紗薄綾般的霧氣，隨著風兒攪著的雨絲，飄飄悠悠地在向上升騰著，像條彩綢似的纏繞著高聳的紅煙囪。在這雨霧之中，城內的房屋、樹木時隱時現，恰似海市蜃樓。
“曉飛——”
她順著聲音望去，啊？“爸爸！”
自從魏曉飛懂事時起，或者說尤其是畢業以來，她與爸爸之間的隔膜不見其減，日有所增。爸爸不喜歡她那種潑辣、執著的個性；她更討厭爸爸對她超出正常的“關切”。故此，父女倆每每說話，必有一爭；每每爭執，不分上下，誰也不退讓。然而今天，離彆了將近兩個月，父女兩個居然相會在縣城，至高無上的父女之情油然而升。魏曉飛猛撲到爸爸的身邊。
魏三樂用手按著閨女的肩頭，邊看著閨女邊問著
“曉飛，怎麼瘦了？看看，咋穿著一個布衫？都讓雨給淋濕了不是。你自己來的？今年的苞米咋樣？王堅寄出的那個論文有信沒有？王堅落沒落下殘疾？你怎麼趕在這樣的天氣來城裡呀？”
魏曉飛這才覺出自己的粉色的確涼上衣早已粘到身上，好在尼龍褲子沒有濕透，她還不至於成為落湯雞！雨，纏綿地飄著，像無數蛋絲從天上漏了下來，父女倆站在屋簷下相互說著話。
魏三樂聽罷閨女來城的前因後果，緊鎖眉頭，望著混沌的天空，久久沒有吭聲。在這大浪淘沙的歲月裡，他，一個農民出身的大隊乾部，一直竭儘全力地用自己的行動與各種不公平的事和不正之風進行著鬥爭。他忍著那麼多精神上的痛苦和思想上的壓力，從來沒乞求上級去懲罰他的同誌（或者說是對立麵）。他隻相信，隻要懷著堅定的信心，豁出“命”來往好裡奔，光明定要戰勝黑暗！如今，問題就出現在眼前，迫在眉睫，又叫人有點束手無策。魏三樂嚴肅地對閨女說
“曉飛，你太冒失了！這種事你怎麼能辦呢？”
姑娘久久凝視著爸爸，聲音低沉而又充滿感情地說
“爸爸，我也許是冒失。可我比不上王堅冒失，他那是在生死之間。如果不是為了我，馬天才也未必對他恨之入骨。”
“為你什麼？”魏三樂瞪大眼睛，驚異地問。
“這……”魏曉飛知道說走了嘴，不由得低下了腦袋。精神上那種痛苦的折磨，在於你完全能意識到、感覺到痛苦的本身。它畢竟不是疾病，毫無疼痛感，也不再刺激你。但它無處不在，無所不到，時時刻刻，細致入微。潔白無瑕的少女的心啊，她怎麼去對爸爸解釋？
“怎麼不說話，恩？”魏三樂的態度比先時溫柔了許多。
“說什麼呢？”姑娘也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微微地、淡淡地，但又不無目的地一笑。不痛不癢地說“有什麼好說的。王堅救我是事實，馬天才的為人爸爸你清楚。咱對王堅一報還一報，這在良心上總說得過去。”
魏三樂慢慢地點頭。想到王堅見義勇為的事跡，不由得又聯想到他與桑桂花的婚事——隱隱約約，他感到自己有些違心來了。那時候，為什麼怯步來了呢？一種悔恨，折磨而粉碎了的精神碎片一下都聚集籠罩在心頭，如尖刀似的穿透了他的心房。
“爸爸，你不去也就算了。人嘛，見利忘義那是難免的事。”魏曉飛看見爸爸那一臉的為難表情，執拗的個性又上來，她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的行動又一次把對王堅那種神聖的責任感勾勒得如此清晰。好一個“見利忘義”，你知道這是爸爸我最不愛聽的話！這四個字用在我身上，簡直就是一種恥辱！可心裡也著實矛盾呀。去吧，這分明是在告馬天才的狀，圓王堅的場！這整人的事他可從來沒乾過啊！不去，一個乾部，一個爸爸，受到了愚弄還感恩戴德，自甘情願？馬天才專橫跋扈，可他們之間雖有過矛盾，但並沒有個人利害衝突；另一方麵，他非常清楚，王堅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