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氣!
夜色裡,一條燈火長龍在稀疏的林間緩緩地穿行。那是一群背井離鄉的流民,推著載滿全部家當的獨輪小車,穿著破爛不堪的粗布麻衣,帶著一臉疲憊和麻木,依憑著慣性向前行走。
每個人都異常沉默。大秦百姓對自己腳下的土地有一種發自本能的依賴感。若非逼不得已,誰會願意背井離鄉,離開那片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
從村子裡逃難出來已經十多天了,一小半的人已經倒在了身後的路上。沒有人知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又將會遇到什麼。偶爾傳出嬰兒的啼哭,於是孩子的母親茫然地解開衣襟,將孩子的頭放在胸口。不過,連大人都已經餓到皮包骨頭,孩子又能吸出幾口奶·水來?
聽到那孩子的哭喊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走在那母親身後不遠的一名少女臉上表情變了數變,終於從懷中掏出半塊乾癟的烤餅。雖然已經有些發乾發餿,但是這小半塊餅一拿出來,周圍幾人的目光卻頓時被吸引了過來,渾濁的眼珠也仿佛頓時有了活力。黑夜中,那些眼睛好像綠森森的狼眼,滿心隻有那半塊烤餅的存在。不過,看清那少女的身份,那些人目中的渴望又馬上消退下去。他們有些畏懼地舔舔乾涸的嘴唇,走回到自己原本的線路上,又恢複到那茫然麻木的行走狀態。
隻有一直走在那少女身後的一個半大男孩,憤怒地抓住了少女的手,小聲說道“二姐,你這兩天都隻吃了幾個野果而已!”
“沒關係,嚴秀才不是教了我那種神奇的吐納功夫麼,運起那功夫來,就算少吃點也不會餓。”那少女看著少年眼中的怒火,無奈地笑了笑,“總不能看著孩子餓死。”
掙脫了男孩細細的手臂,那少女快走了幾步,追上了前麵那女人,將那半塊烤餅放到她手裡。
那女人呆呆地望了少女一眼,臉上看不出有什麼表情,不過再轉頭看那張餅時,眼睛裡竟然也透出幾分狼性。
她一把將那餅塞到嘴裡,把整張嘴都塞得滿滿地,腮幫子高高地鼓起,少女突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玉嬸,這是給孩子吃的。”少女直勾勾地盯著那女人的雙眼說道。
那女人愣了半晌,默默地點頭,緩緩地咀嚼了起來。
少女眼看著那女人一點點將嚼碎的餅嘴對嘴地喂到嬰兒口中,直到那嬰兒吃飽了安靜地睡去,這才拍拍那玉嬸的肩膀,繼續往前走去。
那原本與她同行的男孩很是對她的行為不滿,賭氣遠遠跑到了隊伍的領頭位置。
“大哥,二姐又把她的口糧給了彆人!”那男孩抓住走在隊伍最前方的一名青年,小聲嘟噥道。
那青年劍眉星目,身材比旁人壯碩不少,身上穿著一件粗布單衣。外麵斜斜地罩著一張黑糊糊的獸皮,用兩根繩子緊緊縛在身上。聽到男孩的抱怨,青年並不停步,隻是微微一笑“可是又給了嚴秀才?他們讀書人身體單薄,又重傷未愈,正該需要多吃點東西補補身子。”
“這次倒不是嚴秀才。”男孩嘟著嘴,狠狠地踢開了一塊道邊的石子,“這次是給了玉嬸的孩子。要我說,嚴秀才也不是什麼好人,又不是咱們村子裡的人,卻混在咱們的隊伍裡混吃混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秀才。就算他書讀得多又有什麼用,現在到處都是豺狼虎豹,難道就憑他那點窮酸文章就能活下去了?還坐著咱們家的板車,純粹是個累贅!”
那青年聞言頓住了腳步,正容說道“小三,你可知道這世道為什麼變成如此光景?你知道咱們為什麼整個莊子裡的人都要背井離鄉搬出來?”
“還不是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竄出來的野獸!”男孩氣鼓鼓地答道,“我聽大豐他們說,那些野獸都是從景雲森林裡麵跑出來的,因為年景不吉,當犯太歲。該當這天下百姓受苦。”
“肯定又是他那個神棍老爹瞎謅的東西,以後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青年叱了一句,“那些野獸和太歲什麼的無關,而是被人趕出來的。”
“趕出來?誰有那麼大能耐,能把滿山的野獸都趕出來?”男孩瞪大了雙眼問道。
“聽說,是來自西方的紅毛鬼。”青年回頭望向身後莽莽的夜色,重重山後的夜幕似乎還透著一片紅色,不知又是哪個村子燃起的火焰,“那些紅毛鬼驅趕野獸來殺咱們大秦的軍兵和百姓,然後占領咱們的土地。聽說現在大半個宛西府都已經被紅毛鬼占領了。”
“紅毛番鬼……”男孩畢竟還小,還在腦中充滿了幻想的年紀。夜風吹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是啊,那些胡人生番……”青年恨恨地說道,“所以我們才要逃。但是我們要時刻記著,自己是秦人,是大秦的百姓,說大秦話,寫大秦文。我們要把那些紅毛鬼趕出去!”
青年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所以,我才希望你跟那嚴秀才好好相處。雖然他未必真的考中過秀才,但是大哥聽他的談吐,腹中絕對是有學問的。小三啊,你想不想保家衛國,趕走紅毛鬼,讓咱們這些人都回到原來的村子裡?”
男孩聽到這一番話,頓時熱血沸騰,拍著胸脯說道“想啊,當然想!”
“那你要是像大哥這樣,一輩子當個獵手,又或者像咱們老爹那樣當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戶,那可沒辦法實現這個願望。咱們清苦人家,也沒那個機會能夠修習氣脈功夫,晉身武士。”青年笑了笑,“所以說,多跟嚴秀才學學吧。”
男孩愣了愣,臉上現出幾分掙紮的神色,看得青年暗暗發笑。最後男孩咬咬牙道“好罷,明天我也讓半個餅給他。”
青年頓時大笑起來。
這時,與他們並排走在隊伍最前麵的另一名男子說道“柱子,咱們不能再走了,大家都沒體力了,這樣趕夜路肯定會有人掉隊。”
“可是,昨天咱們碰到那名前線的潰兵,他說紅毛鬼的軍隊已經快到臨山了。咱們的速度慢,如果不連夜前進,萬一被那些番鬼追上就壞了。”那被稱為柱子的青年皺眉答道。
不過他回頭看看身後的隊伍,眾人臉上的神態已經顯出他們幾乎都到了體力的極限。繼續走下去的話,正如那男子說的,肯定會有人掉隊,而且掉隊的不在少數。
從村子裡出來之後,已經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在了遷徙的路上,可是他們至今還沒有找到安全的地方。大秦的軍隊麵對入侵的蠻人似乎完全沒有起到抵抗的作用,幾乎是一觸即潰,將大半個宛西府拱手送人。所以至今,他們的隊伍隻是在路過一個廢棄的小鎮時歇息了半天,其餘的時候都在不停地東進,生怕被紅毛鬼攆上。而現在一路上隨處可見從景雲山脈中逃出來的野獸,更嚴重影響了他們前進的速度。
“翻過前麵那座山崗,有一塊比較開闊的平地,咱們可以在那裡休息。”柱子終於做下了決定。
整個村莊有三百多戶人,但是隻有他做過獵人,曾經去過最遠的地方,擁有遠行的經驗。所以現在,他也成了逃亡隊伍的首領。作為唯一去過安定府的人,他同樣也是向導,憑著記憶一路將人帶到了這裡。
正在這時,突然隊伍中有人發出了一聲慘叫!
兩名青年同時麵色一變。
原本拉成一字長蛇的隊伍頓時亂了起來。混亂間,有人高喊了一句“有狼!”
“大家往中間聚,往中間聚!把火把打起來!”柱子一遍遍高喊著,往發出喊叫的那個方向奔去。在他身後,二十多個手持簡陋弓箭和柴刀的年輕人緊緊跟隨,他們是這支隊伍裡唯一的戰鬥力。
青年們趕到的時候,正好看到那不幸被咬到的村民慘叫著被兩頭狼倒拖到火光難及的樹林暗處,接著十多個灰暗的身影一擁而上,那村民的慘叫聲戛然而止,地上隻留下一條長長的血跡。
“放箭!”不等柱子發令,怒不可遏的青年們已經紛紛張弓,往那些狼的方向放出憤怒的箭矢。
柱子卻緊張地指揮剩下的村民往一起集中。
狼不同於其他的野獸,隻要一出現就是一群。隻是希望這群狼的規模不要太大,那他們這二十多人還能對付得了。
不過,很快他就看到了讓人窒息的一幕——在樹林的陰影中,緩緩踱出了至少四五十頭灰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