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幽僻之間,一襲白衣男子站在那方臥榻旁,輕柔地將那床蓋在榻上醉臥著的女人身上的被子掖在她的肩下,不由得竟是一聲悠然長歎“師父,您好好休息吧。唉……”。
縱使心下言語萬千,麵對這爛醉的師父,他竟是不敢多言一字,隻得黯然退出房去。
可是,誰都不曾注意到,就在他掩門離去之時,那榻上女子的眼角處竟破天荒地滑出一道淚痕來。而也就在那一道清冷的燈光折射之中,一道溫和的沉沒在那幢幢燈火暗色光芒裡的人兒竟然意外地顯現出來,款款移步,來到她的身旁,似久曾相識般地探出如白玉般光潔而透亮的手臂,緩緩地劃過她的臉龐,精巧,細致而柔和。
而那軟塌上的人竟是有所感應似的睜開眼來。雖隻是朦朧一線,但這女子卻是傾心一笑,低聲喏道“你又來啦?”
抬起手,她似也想去觸碰那來人的身影。但是,手隻輕輕一抬,她便黯然失色了——那道身影,還是如往昔裡所見的一般,似白玉般晶瑩透亮,卻也似霧水般朦朧而縹緲。這是一道幻象身影,雖可以見到,卻總無法觸及,亦也從不曾聽聞他說道一句。
女子隻尷尬一笑,自嘲道“莫非,是我醉得還不夠厲害?千年所見,千年所依,卻也千年不曾知曉你的身影,你的樣貌,你的名諱,你的一切……你究竟是誰?為何,這麼多年,卻都會來陪著我?你……我認識你嗎?”
她不知道,亦得不到回答。這道身影,在她的身旁由來已久。但是,每一次的出現,卻都是在她神傷落寞苦惱之際。而無獨有偶的,這道身影,似能被她看見所有,卻唯獨缺失了那一張素淨的白玉臉龐——那裡,永遠都是一片如凝脂如白玉般的霧水漫漫,無所顯現。青絲環繞,卻終從不曾相見五官,麵貌。
“你當真,就不肯應我一句嗎?”女子輕柔地握住他的手臂。但她知道,自己所抓住的,不過是一片虛空。那道身影,無論如何,似乎都不會成為一個有形之人的吧。而自己,又怎可能將他握在手間?
早年間,在她遊曆天下的時候,這女子也曾有幸遇見過一位名喚“木逍遙”的修道高人。而似乎也隻有這個木姓高人才能發覺到這個偶爾才會出現在她身邊的“東西”。
“東西”。這二字便是當初木逍遙提醒自己務必提防時所給他起的名字。不是人,不是影子,亦不是魂魄,隻是單單的“東西”二字,死物一般的意思。但是,卻也正是這樣一個死物一般的幻象的出現和存在,卻叫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從頹廢和絕望中掙脫出來,直到如今,已然將近二千五百年。不過卻也慶幸,倒是當真一次都沒有發生過那木逍遙當初提醒中所言及的“反噬”效果。
想到這裡,她不禁再一次衝著那幻影俏皮一笑,“興許,當真是那所謂的木姓高人才是個江湖騙子吧。”
是啊,那木逍遙可還說他曾見過天帝,去過傳說中的天外雲路呢!嗬嗬,怎麼可能呢?區區凡人肉身,怎能以自身本事而擁有上達天路之通天本領?天帝雖然早已不再過問蒼生世事,但是,憑天帝之能,他又豈會縱容這麼個凡人在自己所居之所來去自如呢?
“他是騙我的吧?嗬嗬,你又怎麼知道?就算你知道,你又能如何回答我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再一次“緊緊”地抓住那方白影的手臂,慢慢地闔上眼去,竟是安詳地睡去了。
她不曾看到,那張本該沒有五官顯現的麵目上,在那嘴唇應該出現的地方,竟是赫然地現出了一道彎彎的微笑神色,雖然那道細紋是那樣的細小而令人難以察覺,但是,卻終是存在的吧!隻可惜,她這方女子終是迷情作繭,難以自拔。
人間界·南贍部洲·揚州城
而再看那揚州城中,卻是一片悄然死寂,慘無人聲。隻見得那個巨大的紫青雙色所繪之八卦圖陣懸於虛空,一道道炫紫色奇異光華緩緩旋轉而盤旋直上。而再看那陣中眾人,八方之紫炁狂笑不止,瘋狂入魔之色
溢於言表。
“你,果然不是個正常人。”即便是身前護衛著自己的月曜星使已然氣絕身亡,這迷殤卻是斷不會有所畏懼有所忌憚的。
“正常?哈哈,死人,那才是最正常最相似的。”言辭之間,眼神陰鷙晦暗,令人心中不免為之一懾。“阿修羅,現在,就輪到你了吧!”
再次凜冽劍氣斬擊而來,隻但見那迷殤卻是如常地站在原地,毫不動彈,也不作任何防備,似乎毫不在意——他自是不消在意這樣的攻勢的,誰叫那將其身體改造至此的青龍都無法殺死自己呢!那又試問,於這世上又豈會存在某個能將這等迷殤終結性命之人?
——但是,此時此刻,於他麵前,卻赫然地傳來了一聲尖銳刺響之音。
“哧——”一道清光掠影一閃而過,直直地將那恐怖的劍氣化為煙雲,失去攻勢。
“是你?”那個身影……她不正是先前應該為自己所灼成灰燼的月孛嗎?怎麼會……沉吟了片刻,眼看著對麵突現的女人卻是一言不發,紫炁也不禁冷冷地嘲笑道,“哈哈,本尊倒是忘了,你跟在這個不會死的怪物身旁,所以連帶著你這樣卑賤的貨色,居然也擁有了所謂的永生之力!這可還真是個天大的笑話呢!”
“要說天大的笑話,那恐怕還得追溯到你的出現吧!當初,要不是夫人收留你,讓你做了日曜星使,你能苟活到現在嗎?要不是當初,在你我二人聯手誅殺鳳凰之神時,你趁我不備,暗算偷襲,我又怎會被你所傷,封印魂魄於這一柄清微刺中!紫炁,想當日,我一向敬你愛你,卻沒想到,到頭來,卻是你這無情人要了我的性命!天呐,這可才是莫大的諷刺、笑話吧!”雖是如此這般訴說著自己的悲慘往事,但是這月孛的臉上卻絲毫不曾有所哀傷神色,在她的臉上反倒是竟猙獰地現出些許黑暗而邪惡的神情。
“是嗎?這樣說起來,反倒是本尊成全了你,讓你見到了你現在的情郎,才讓你可以永生不滅呀!說到底,你還應該感激本尊,不是嗎?”紫炁也不免暗自嘲諷道。
——這二人,相鬥相怨,彼此都將對方深深地鐫刻在自己的生命中如此多年,卻終是一點憐惜之心都不複存留,隻單單地餘下了無儘的仇恨和掠殺寒意!
“是嗎?”月孛卻隻輕然掠過他話裡的尖銳,隻悠然回敬道,“看起來,你似乎,當真是因為遺忘了什麼叫做痛楚,所以才會這番狂妄自大的吧!不過也好,既然你已經忘了什麼叫做苦痛,那麼,我想即使現在的你受傷了,即使你斷手斷腳地殘廢了,恐怕,你還是不會感覺到痛楚的吧。”
——是的,這熟識故人早就喪失了對疼痛的感覺。可若不是因為如此,他又怎會在這樣一條時正時邪的道路上徘徊不定,難決方向?
“哈?怎麼?聽你這話說起來,你似乎是覺得,你有能耐可以傷到本尊,還想報仇不成?”紫炁言語之間,卻隻有譏誚和蔑視。“月孛,你可彆忘了,就算你曾經在本尊身邊呆過一段時日,就算當初你還可以讓本尊受幾處傷而無法愈合瘙癢難忍,但是,試問現如今的你,還有何本領能再傷到本尊呢?本尊身上,可有你眼前這個死奴賤婢奉上的護靈之盾。本尊,再也不會被你那樣的伎倆給弄傷不愈糾纏千萬餘年了!你可千萬彆高估自己了,小蝴蝶!”
隻是,他又哪曾料到,這月孛蝴蝶姬卻是毫無懼色,反而,於她臉上的冷意卻隻有增無減“哼哼,你永遠都是這樣,自以為是而無視他人的存在和能力。而這,自也是你這一生最大的弱點!你知道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你當真還以為,我們這些所謂的蝴蝶姬,都隻是些個懦弱無能,隻能任由你這後來者為非作歹任意妄為的弱女子嗎?哼,你可以小瞧我。但是,我也絕對會讓你為你自己小瞧我們的卑劣行徑付出代價!”
“說的這麼動聽,你倒是來呀!本尊倒要看看,像你這樣的賤婢,除了口舌之利,還能有什麼手段?月孛,你當真以為你還是從前那個囂張跋扈無人不為之忌憚無人不為你退避三舍的月曜星使、凝香園園主嗎?”
可是月孛卻隻微微一笑,眉間輕輕一凜“永遠不要以為我們蝴蝶姬就是你們這些大男人的附屬品。也更加彆以為我們是你們的衣服鞋襪,可以隨意拋開丟棄!要知道,在這世上,從來,都是女人比你們這些所謂的男人要更加堅強而有韌性!你更要知道,當年我的囂張跋扈,也都是從你這惡魔身上學來的!”
而紫炁也不禁冷言回敬道“那又怎樣?若不是你借這人的本事而不至於死去,那我想,你恐怕早就化成萬丈紅塵底下的一粒微小塵埃了。說不定呐,你也早就化成你們蝴蝶姬姐妹口中的養料和食物了。”
“托你的福。”月孛終於開始認真起來,漸漸地,她也將臉上或恬靜或詭譎的笑容收斂起來,手中牢牢把住的清微刺也不免綻放起無儘的貪食之銀色光華。“那麼,就如你所願吧,讓你也有幸能成為我凝香園一乾眾姐妹的腹中之物!”
“哦?”紫炁卻似乎並不太以為意,臉上輕蔑的神色不禁都會讓人覺得他是有多麼期待——但實際上呢?實際上,他根本就不認為這樣一個手下敗將能有何等作為。
隻是,那立於一旁的迷殤從頭到尾卻都隻一言不發。但是,從他嚴肅的表情上可以看出無疑地,他比這二人都要有所期待。如果月孛當真敢於如此膽大麵對此人而毫無懼色,那麼,勢必地,自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擔當。排除因為自己給她的恢複力,她也決然是有著能令這敵人瞬間致命的強勢能力的!
——要知道,月孛,她可絕不是一個隨意誇口胡亂自大的人——從當初第一次見到她起,迷殤就知道,眼前這個女子決然不是一個普通的柔弱女子,而她,也絕不是一尾無所作為而隻能任人宰殺的蝴蝶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