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笑著搖了下頭,道,
“皇爺,可不能這麼比,成吉思汗麾下的蒙古人有的都是打天下的本事,坐天下他們可不在行。”
朱翊鈞道,
“哦?怎麼個不在行啊?”
張誠道,
“蒙古人進了中原,坐了大宋的天下,一樣當了地主、豪強,甚至比原來的宋人地主還壞、還不可收拾。”
“他們仗著自己是蒙古人互相勾結,仗著蒙古人定下的法律不會重懲蒙古人就肆無忌憚。”
“他們入了中原沒幾年就丟了弓馬騎射的功夫,成天隻會享樂,奢靡成風,再加上沒有賺錢種糧的本事,隻能用蒙古人的身份兼並土地,把持地方漕運。”
“這些蒙古豪強還往往會與地方漕運官吏結交,剝削曹工漕民無所不用其極,漕運官吏也與這些豪強互為表裡,對運河中的往來船隻上下其手,橫征暴斂以中飽私囊。”
“而這些豪強在地方上又有極大的影響力,即使丞相伯顏位高權重,也無法製止他們在地方散播流言,利用各種渠道影響朝廷決策。”
朱翊鈞覺得張誠的說辭有些模棱兩可,不禁追問道,
“這卻是奇了,終蒙元一朝幾乎無有海禁,蒙古人既然能把控漕運,那同樣也能掌控海運,他們又為何如此鐘情於漕運呢?”
張誠回道,
“皇爺或許有所不知,這海運的官吏隻有三種人,一是海關稅儈,二是通州倉胥,三是屯丁水手,再多也尋不出另外的名目來安置。”
“而漕運內河流經多地,所涉大小官吏遠不止這三種人。”
“據奴婢所知,每年從大運河運送四百萬石漕米進京的過程中,加上所謂的“浮耗”,途徑的八省份大小官員無不利用自身權力從中漁利。”
“這一船漕米進京,沿途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譬如過閘過淮費、催儹費、剝淺費、屯官費、倉儲費,名目繁多,數不勝數。”
“且這些費用既不用地方政府承擔,也不會歸入朝廷財政,理所當然地便成了沿途收費者源源不絕的歲入來源。”
“這些費用還按照職位、權力的大小層層分配,隻要一人有心、有本事收費,則一省大小官吏自上而下無不利益均沾。”
“因此在忽必烈看來,漕運關乎的是國計,而在蒙古官吏、豪強看來,漕運卻是自己的衣食父母。”
朱翊鈞道,
“難怪蒙元朝局搖搖欲墜之時,妥歡帖木兒竟還會撥出巨款開鑿新河,他或許是聽信了底下官吏的奏報,這才不惜工本地遣賈魯為總治河防使罷。”
張誠點頭道,
“賈魯並非無能,隻是治河一事,從來牽扯甚廣,據說蒙元時,有些地方官員甚至不惜以製造水災為名,欺詐朝廷投入巨額治水資金。”
“這些官吏一麵借口治理黃河水患,大肆侵吞朝廷的財政撥款,一方麵利用修築河堤大壩為名,向上級索要修繕經費。”
“蒙古人治水並非不用心,可每年五、六百萬兩的工程費用大部分都被河運官員中飽私囊。”
“這些官員得了好處,又可以拿著從漕運中賺到的銀錢去四處賄賂,打點升遷,濫邀官職。”
“這些官吏為從中漁利,甚至不惜抬高運河水位,置黎民百姓身家性命於不顧,昔年紅巾軍起兵於賈魯治水之時,則足可見蒙元漕運之亂象。”
朱翊鈞終於明白了為甚麼黃河從元朝治到了清朝,整整治了七百多年還沒治好。
漕運利益集團如此之大,牽涉官員範圍如此之廣,難怪即使是當年鬥倒了高拱、風光位列首輔的張居正,也不敢與漕運集團正麵交鋒。
“確實如此。”
朱翊鈞緩緩道,
“漕運之事如此棘手,想來忽必烈也是束手無策罷。”
張誠應道,
“縱使是蒙古人,也隻有費心治、慢慢治,才能讓黃河一點一點地好起來。”
朱翊鈞反問道,
“那最後蒙元的黃河好起來了嗎?”
張誠笑了笑,避重就輕地回道,
“皇爺有潘季馴這樣的能臣,在治水一事上,一定勝過蒙元百倍。”
朱翊鈞低頭沉默幾許,忽然揚唇笑道,
“張居正也未曾勝過當年的妥歡帖木兒,蒙古人當然不會殺蒙古人,朕可不能單指望張黨來做事。”
張誠心下一緊,
“那皇爺的意思是……”
朱翊鈞笑道,
“我朝有漕軍與長運法,於漕運上本就勝於蒙元,漕司領十二萬軍,與京操十二營相準,這些漕軍要是能派上用場,朕又何須另求人手來開鑿海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