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越冷冷一笑,一步跨上石礅,劍指白布大牆,朗聲道“諸位且看,此乃《仲秋紀》之《論威篇》。”
“其首句雲‘義也者,萬事之紀也,君臣上下親疏之所由起也,治亂安危過勝之所在也。’可是如此寫法?”
“正是!”四周圍觀的一些士子齊聲回道。
“在下便改這個‘義’字!”
淳於越的劍鞘不斷擊打著白布大牆。
“義字,應改為禮字!”
“萬事之紀,唯禮可當。”
“孔夫子雲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克己複禮也。禮為綱紀,決然不可變更。以義代禮,天下大道安在!”
一時間,人群之中,卻是突然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落在那淳於越的身上,靜靜看著,沒有人鼓掌叫好。
那淳於越見狀,有些錯愕,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這時,葉千秋笑著朗聲說道“敢問這位淳於先生,你說的那個禮,可是孔夫子不教庶民知道的那個禮?”
“禮不下庶人!”
“萬千庶人不能用禮,隻有世族貴胄方才能用禮,此禮豈做得萬事之本?”
葉千秋的聲音雖然不是很高,但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
“說得好!”
“這位先生說的太對了!”
“禮不下庶人,豈能改義為禮!”
眾人一片哄笑叫好。
有人則道“我當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沒想到也是個胡說八道的!”
眾人朝著那淳於越罵罵咧咧。
淳於越羞愧難當,黑著臉跳下大石,朝著遠處去了。
“這位先生說的好!”
那白發老者朝著葉千秋看來,葉千秋氣質不凡,卓爾不群。
這一出言,頓時便引得白發老者的注意。
葉千秋朝著那白發老者頷首一笑。
白發老者見葉千秋卓爾不群,朝著葉千秋點了點頭,開口問道“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是否有意改一改《呂氏春秋》?”
葉千秋微微一笑,道“貧道太乙山太玄子,《呂氏春秋》乃是奇書,字字珠璣,難以改之。”
白發老者聞言,臉色突然大喜,直接從那石墩上走了下來,奔至葉千秋身前,拱手道“先生是太乙山太玄子?”
“先生莫非是就是道家新任掌門人?”
葉千秋微微頷首,笑道“正是。”
道家天人合一之事,葉千秋早已經讓弟子傳揚天下。
雖然道家重歸一統之時才過去了一個月。
但鹹陽距離太乙山不過七八十裡路,鹹陽城的官宦王公知曉道家之事,並不奇怪。
更何況,葉千秋適才聽聞此白發老者好像被人稱為綱成君。
綱成君蔡澤,也是秦國四朝老臣,曾經出任秦國相邦。
聽聞此人頗喜道家之學,深諳道家月滿則虧的思想。
見到自己這個道家掌門人,有如此反應,也實屬正常。
白發老者一聽,大喜過望,朝著葉千秋拱手道“太玄子先生入鹹陽,真是可喜可賀的大事。”
“太玄子先生若是有空,可隨我至相邦府上。”
“相邦若是見了太玄子先生,定然十分高興。”
葉千秋聞言,笑道“今日我尚且有要事在身,來日定然前往相府拜訪。”
蔡澤朝著葉千秋拱手道“先生一定要來,老夫在相府恭候先生大駕。”
葉千秋笑著點了點頭,和逍遙子等人道“咱們走吧。”
隨即,帶著逍遙子等人離開了這熱鬨之地,朝著長陽街行去。
蔡澤看著葉千秋遠去,臉上浮現起一抹狐疑之色。
不過,旋即,他便又走上了石墩,朗聲道“《呂氏春秋》人人都可改之,山東六國士子猶可改!”
他身後的那些門客也跳上了石礅,齊聲高呼“《呂氏春秋》人人皆可改之!山東六國士子猶可改之!”
其餘看熱鬨的,也是看熱鬨不嫌事大,跟著吼了起來,一時聲浪連天。
……
葉千秋帶著逍遙子等人來到了長陽街的一間客棧裡。
這客棧便是道家在鹹陽城的據點。
原先由天宗的一名長老掌管。
這名長老道號白雲,和赤鬆子是一個輩分。
此時,客棧之中,一間廂房之內。
白雲子已經將葉千秋等人給安排妥當。
“掌門,咱們接下來,該做何事?”
逍遙子在一旁問道。
葉千秋聞言,淡淡一笑,隻說了一個字“等”。
逍遙子點了點頭,其餘五人隻管跟著葉千秋,聽葉千秋發號施令。
葉千秋相信,今日在城中他與綱成君蔡澤表明身份,一定會引得有心人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他要讓嬴政知道他已經到了鹹陽。
蓋聶作為嬴政的首席劍術教師,鹹陽城中的動靜,他不可能不注意。
隻要蓋聶聽到了他來到鹹陽的消息,自然會來找他。
葉千秋也不怕蓋聶找不到自己,鬼穀絕學之中,有一門專門尋自己人的法門。
葉千秋雖然不是鬼穀派的人,但鬼穀的絕學他可是門清兒。
……
夜裡,一輪明月高懸。
秦國王城,章台宮之中。
秦王嬴政正站在窗前,看著那輪明月發呆。
嬴政的麵上露出一抹憂色,五國合縱攻秦的危機剛剛消散。
但秦國內部的危機尚且存在。
他已經二十歲了,做秦王已經七年了。
這七年之中,國事尚算平穩。
他雖然沒有親政,但卻時時關注著秦國大勢,身處局外而日日勤奮披閱公文典籍,留心朝局變化。
正是因為置身事外,讓他對國事更有了十分清醒的判斷。
嬴政已經越來越清楚的覺察到,一股巨大的危機正在逼近秦國,逼近自己,而他卻無能為力!
而令他感覺到束手無策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母親。
自己的母親身為秦國太後,卻是做出了一些令人難以言說之事。
當蓋聶打探出他母後身旁的那個內侍嫪毐沒有被閹割之時,他便有了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
起初,嬴政很想讓蓋聶偷偷宰了嫪毐,但嫪毐也是功力卓絕的劍客,連蓋聶也不敢說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殺了他。
於是嬴政最終選擇體諒母親。
當今這大爭之世,風俗奔放,趙秦兩國更是多有胡風,王後在國君死後改嫁或是與大臣交好,原也是尋常之事。
他母後正值壯年,沒有與秦國的大臣將軍私相交好,那一定是顧及他這個秦王兒子的尊嚴。
有如此一個假內侍侍奉左右,其實也算不了什麼。
但是,讓嬴政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母親竟然與嫪毐竟然生下了兩個兒子,而且,太後現在竟然要封嫪毐為長信侯!
嬴政已經感覺到了,這個嫪毐正在借用他母親太後的力量,一步一步的走向秦國的權利中心。
麵對如此危局,嬴政心中雖然煩躁,卻是一時間,也沒有什麼辦法。
就在這時,隻聽得殿中有人走了進來。
嬴政沒有回頭,他能聽得出來,是蓋聶回來了。
嬴政道“今日鹹陽城中情況如何?”
蓋聶朝著嬴政躬身拱手道“王上,今日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相邦命人將剛剛著成的《呂氏春秋》搬到了南城,以一字千金的價碼,想要引人改之。”
“此事,在城中引得半日喧囂。”
嬴政聞言,點了點頭,道“相邦此舉,意在聚攏民心。”
“還有何事?”
蓋聶緩緩道“葉先生已經到了鹹陽。”
嬴政聞言,登時回轉過身來,朝著蓋聶看去,道“先生現在人在何處?”
蓋聶道“我已經知曉先生在長陽街的一家客棧下榻,隻是尚未和先生取得聯係。”
嬴政聞言,在殿中來回踱步,道“一年未見,葉先生如今已是道家掌門,他將天人二宗重歸於一。”
“令諸子百家震動。”
“如今,他入鹹陽,是來助朕一臂之力了嗎?”
嬴政的臉上多了幾分期許,這一年來,他在鹹陽也暗中培植了一些心腹。
但終究是力有不逮,有很多事,宮裡的這些人,做不了。
而且他胸懷一統天下之大誌,最需要葉先生這般不拘泥於一家之言的大才。
蓋聶從旁道“王上,明日我便前往城中,與先生取得聯係,至於先生是否入宮,還是王上出宮與先生會麵,請王上示下。”
嬴政聞言,在一旁悄然說道“明日傍晚,我出王城,親自去拜見先生。”
“你提前準備一下。”
蓋聶聞言,微微頷首,退出了宮殿。
……
鹹陽城,相府,書房。
呂不韋還在挑燈夜讀。
這時,書房外突然有腳步聲響起,不多時,書房外響起了相府家宰的聲音。
“相邦,綱成君求見。”
呂不韋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簡,站起身來。
隻見須發皆白的蔡澤走了進來,朝著呂不韋拱手道“相邦。”
呂不韋上前,扶了扶蔡澤,道“綱成君,這麼晚了,怎麼還沒回府休息?”
蔡澤臉上泛著喜色,道“相邦,你猜老夫今日在城中遇到了誰?”
呂不韋笑道“本相猜綱成君一定是想說道家掌門太玄子吧。”
蔡澤一聽,笑道“原來相邦已經知曉此事,相邦的消息還真是靈通。”
呂不韋拉著蔡澤的手,走到一旁的桌前,道“來,坐下說。”
二人落座。
呂不韋一邊給蔡澤倒茶,一邊說道“綱成君如何看這位道家掌門太玄子?”
蔡澤道“今日在城中,老夫雖然隻是與太玄子匆匆一見,但深覺此人深不可測。”
“此人能將分裂三百年之久的天人二宗重歸一統,又出任了道家新任掌門人。”
“如今,又入鹹陽,恐怕意有所圖。”
呂不韋聞言,微微一笑,道“綱成君所言,確實有理。”
“本相聽聞綱成君曾經前往太乙山拜訪過道家天宗北冥子,和北冥子有些交情。”
“不若明日,綱成君持本相手令請這位道家掌門到相府一敘。”
蔡澤聞言,不禁訝然道“相邦也對太玄子感興趣?”
呂不韋笑道“本相聽聞太玄子著書《道經》,如此人物,本相自然是要見一見的。”
蔡澤一聽,當即在一旁說道“願為相邦效力。”
……
夜空如洗,星河璀璨。
葉千秋站在客棧的窗戶前,看著那星河璀璨的夜空,在細細思量著道家之事。
道家一統之後,危局已解。
隻要他能對嬴政產生一些影響,道家未來的路,還是很好走的。
就在此時,隻見深邃的夜空之中,突然一陣白光從夜空之中劃過。
伴隨著那道白光而來的,還有如同金石交擊的聲音。
隻見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長的雪亮光芒,閃電般的劃過了夜空,長長的掃帚尾巴在夜空之中彌而不散!
葉千秋見到這突如其來的天象夜景,不禁微微蹙眉。
天降流火,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他對星相之學,也有研究。
彗出北鬥,兵大起。彗在三台,臣害君。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獄,諸侯作亂。彗在日旁,子欲殺父。
這顆掃帚星朝著西方落去,看來鹹陽城內是亂象將起啊。
……
翌日,清晨。
朝陽剛剛升起。
蓋聶便出現在了葉千秋的房門外。
葉千秋將蓋聶帶了進來。
蓋聶一進屋,便朝著葉千秋拱手道“蓋聶見過先生。”
葉千秋微微一笑,道“聶兒,你來的還挺快。”
蓋聶道“昨日收到了先生入城的消息,秦王很是高興,秦王讓我來和先生說,今日傍晚,在城外西門塢與先生一見。”
葉千秋聞言,笑道“知道了。”
“你這小子還是這般一本正經的。”
“處變不驚是一回事,但若是時時刻刻板著一張臉,那可就沒有人味兒了。”
蓋聶聞言,有些無奈的說道“先生,我一向都是這樣的。”
葉千秋哈哈一笑,道“來,坐下說。”
蓋聶與葉千秋相對而坐,道“一年不見,先生已經是道家掌門人,著實讓蓋聶佩服。”
葉千秋道“可是我看見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
蓋聶道“以先生之才,便是做出更驚人之舉,蓋聶也不會意外。”
葉千秋搖頭失笑,道“你在秦王的身邊呆久了,這拍馬屁的水準也是日益見漲啊。”
蓋聶一時無言。
葉千秋道“最近有沒有小莊的消息?”
蓋聶搖頭道“沒有。”
葉千秋卻是微微一笑,道“我有。”
蓋聶又不說話了。
葉千秋道“你這性子,還真隻能做個劍客。”
“可惜啊,鬼穀絕學終究隻能在小莊的身上大放異彩了。”
蓋聶聞言,終於有了反應。
“先生此言何意?”
葉千秋笑道“難道你上次去新鄭的時候沒有發現小莊手上戴著的戒指嗎?”
蓋聶眉頭微微一蹙。
葉千秋笑道“小莊已經是鬼穀子了,他現在是韓國大將軍。”
蓋聶點了點頭,卻是不說話。
葉千秋隻覺無趣的很,好像對著木頭說話似的。
“行了,行了,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你回去通知秦王,我一定赴約。”
蓋聶站起身來,朝著葉千秋拱拱手,然後悄然離去。
葉千秋看著蓋聶走了,不禁搖頭,蓋聶的劍道水平越來越高了,但人也越來越冷了。
他選擇的這條劍道,似乎有些冷。
看來鹹陽的王宮,齷齪太多了些。
蓋聶剛剛走了沒多久。
又有人來了。
來人是昨日在鹹陽南門碰到的那位綱成君蔡澤。
葉千秋沒想到這位綱成君會如此重視自己,居然又親自上門來請他。
“太玄先生,相邦聽聞先生到了鹹陽,十分高興,一定要請先生到府上一敘。”
“相邦知曉老夫與道家北冥子有些交情,這不,就托老夫前來相請太玄先生。”
“還望先生勿要推辭!”
綱成君蔡澤對葉千秋以禮相待,誠心相邀。
葉千秋見狀,倒也沒有拒絕。
他本就想要到相府去見一見呂不韋,現在蔡澤來請他,倒是正合他心意。
於是,葉千秋讓逍遙子等人在客棧等候,他直接坐上了綱成君蔡澤的車馬,朝著相府行去。
很快,車馬便已經到了相府門前。
有蔡澤帶路,葉千秋被好生相迎進了這秦國相邦的府上。
在府中行了沒多久,跨過幾道門之後。
隻見前方的庭院之中,一個身著錦衣之人,頭發半白的中年男子正在用一把剪刀修剪著庭院之中的花草。
此時,樹上的知了鳴叫個不停。
隻聽得那中年男子開口道“寒蟬春天生而夏天死,但蟬能入土生活,又能出土羽化,蟬的生命周而複始,永生不滅,四季輪轉,生命不息。”
“神木大椿,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與天地一比,縱然不過彈指一瞬,但天地造化,大椿亦在其中。”
“太玄先生以為,《呂氏春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