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南岸的都城新鄭,土地隻剩下方圓數十裡,夾在秦國三川郡與魏國大梁的縫隙之中動彈不得,幾乎完全是當年周室洛陽孤立中原的翻版。
南麵的潁川郡被列國連年蠶食,隻剩下城之地,還是經常拉鋸爭奪戰場。
西南的南陽郡是韓國國府直轄,實際上便是王族的根基領地,也被秦國楚國多次拉鋸爭奪吞吐割地,所餘十餘城早已遠非昔日富庶可比。
如此國土從南到北千餘裡,幾乎片片都是難以有效連接的廢地。
世族大臣們紛紛離開新鄭常駐封地,在自己的城堡裡享受著難得的自治,儼然一方諸侯。
他作為韓王,想要召集一次君臣大朝會,當真比登天還難。
縱然他是韓王,又能如何呢?
韓王安的心頭浮現著恐懼之意。
他有些不安的坐在大殿之中,發現今天的夜是前所未有的黑暗,寢殿之中的燈光也無法驅散這黑暗。
他想起了韓非離韓之前,曾經對他進言,秦國即將大舉東出,東出要滅的第一國,便是韓國!
如今,韓非身死。
韓王安本能的想到了韓非的預言。
“唉,天要亡韓國了嗎?”
韓王安長長的一聲歎息,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回響起來。
這時,寢殿之中的燈光突然在一刹那間,全部都熄滅了。
一個人影出現在了大殿之中。
韓王安看到了這個人影,嚇了一大跳,當他看清楚來人的麵容之時,方才稍微定了定神,隨即又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衛將軍!”
“你深夜到寡人宮中來,所為何事!”
韓王安看著那個從黑暗之中走來的男人,那是自從姬無夜死去之後,韓國的新任大將軍。
這個大將軍叫做衛莊,是鬼穀派的傳人。
黑夜之中,這座幽深的宮殿裡,寂靜無比。
韓王安突然感覺到了一絲不太對勁。
他終於反應過來。
在他的寢殿之外,是有護衛的。
若是有人來拜見他,定然會有護衛前來通稟他一聲。
現在,衛莊進來了。
但是,通稟的護衛卻是沒人進來。
韓王安有些不安的看著衛莊,再一次大聲的問道“衛將軍!”
“你深夜到寡人的寢殿來,到底有何事!”
衛莊身著一身盔甲,他的一頭白發已經及腰,他的麵容冷峻無比。
眼中,滿是寒意。
衛莊一步一步的走在殿中,森然開口道“韓非死了。”
韓王安瑟瑟發抖,道“寡人知道。”
“老九死的不明不白。”
“一定是秦狗害了老九的性命。”
衛莊一臉平靜的說道“害死韓非的,不是秦人。”
“而是你。”
韓王安聽到衛莊的話,登時反駁道“衛莊,你胡說八道什麼!”
“老九是寡人的兒子!”
“寡人便是再不喜歡他,難道寡人還會害他性命不成!”
“你要做什麼!”
“你想乾什麼!”
“你下去!”
“你不要過來!”
韓王安驚恐的看著朝著他不停走來的衛莊,床榻上不停的後退。
他已經退到了牆上。
韓王安渾身癱軟的看著衛莊,他從衛莊的身上感覺到了一股滔天的殺意。
衛莊一臉冷漠的看著韓王安,緩緩說道“你知道嗎?”
“你在很久之前,就該死了。”
“但是,你活到了現在。”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韓王安被衛莊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勢嚇的魂兒都飛了。
他結結巴巴的說道“你想做什麼?”
“我是韓王!”
“你不能殺我!”
“你是要謀逆篡上嗎!”
衛莊冷笑道“從前,因為韓非在,我想著留你一命。”
“但是,現在,韓非死了。”
“因為這個破落的韓國,有你們這些人,所以,他死了。”
“而你,就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
“如果不是你的昏庸,他不會去秦國赴險。”
“如果不是你的昏庸,現在的韓國,會比任何時候都要好!”
“你該死啊!”
韓王安被衛莊的這些話給嚇到了。
“你不能殺我!”
“你不能殺……”
韓王安的聲音在這裡戛然而止。
一道劍光劃過了他的脖頸間,韓王安死死的捂著自己的脖間。
失神的望著那遠去的身影,抬起胳膊來,想要抓住什麼,卻是什麼也抓不住。
最後,他的手臂無力的垂落下去。
“這一劍,是替韓非刺的,也是替我鄭國的亡魂所刺!”
“韓非曾說過,黑夜終將遠去,白天終究會到來。”
“但,從今往後,我將置身於永夜之中。”
夜風吹進了這座寢殿之中。
衛莊脫下了身上的盔甲,眼神之中充滿了冷漠。
他才剛剛離開新鄭三個月,就發生了這樣的大事。
若非他在魏國突然聽到了韓非身死的消息,恐怕現在,他還不知道韓非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很多年了。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感覺到心痛了。
“韓非……”
“我一定會調查清楚你的死因!”
衛莊的身形消失在了夜幕當中。
當衛莊離去之後,血腥味從韓王的寢殿之中四散而去。
不多時,有一道曼妙的身形來到寢殿之中,看到了已經死在了床榻之上的韓王安。
“流沙的衛莊殺了韓安。”
“看來韓國的天,終究是要變了。”
“你準備好了嗎?”
“白亦非?”
隨著這道聲音的落下。
血衣侯白亦非的身形也出現在了寢殿之中,他看著韓王安的屍體,一臉淡漠的說道“秦國的大軍已經在頻繁調動。”
“你我,不應該為韓國陪葬。”
……
鹹陽,昌平君府,大書房之中。
昌平君羋啟正在招待葉千秋。
這是葉千秋第一次來到昌平君府。
昌平君羋啟已經穩穩當當的做了秦國丞相多年。
不過,葉千秋一到鹹陽,他還是第一時間,就邀請葉千秋到府上做客,不過,葉千秋一直都沒顧得上來。
一直拖,就拖到了今日,方才到昌平君府做客。
昌平君羋啟這個人,葉千秋還是不想過多接觸的。
此人一直在暗中扶持農家的人。
農家在七國之間的勢力很大,尤其是在楚國一代,更是根基深厚。
這一切都和昌平君羋啟脫不了乾係。
這些年,他一直都讓道家弟子暗中盯著羋啟。
前兩年,趙高送扶蘇到太乙山的時候,他還叮囑過趙高兩句,讓趙高注意昌平君羋啟。
也不知道趙高掌握了羋啟多少事情。
不過,羋啟和農家勾結背秦一事,是極度隱秘的事情。
若非葉千秋早知道羋啟這個人有反骨,提前做了安排。
單憑平時的接觸,也察覺不到羋啟在暗中反秦。
“國師一到鹹陽,就和大王日夜相伴,促膝長談。”
“在藍田大閱兵時,本相也沒顧得上和國師多多交流。”
“還望國師見諒。”
隻見昌平君羋啟一臉笑意的和葉千秋說著話。
葉千秋微微一笑,道“丞相政務繁忙。”
“我和丞相比起來,那可就是閒人一個了。”
“隻是進了鹹陽,王上相邀,我才脫不開身。”
昌平君笑道“國師和大王的情誼,還真是令人羨慕。”
“天下間的君臣,能像大王和國師這般的,可是再也沒有了。”
葉千秋笑了笑,沒有多言。
昌平君羋啟一再相邀他前來府上做客,應該不僅僅是簡單的拉關係才對。
這老小子可能有什麼事情。
這時,隻聽得昌平君說道“這幾日,鹹陽城中,因為韓非之死,可是泛起了不小的波瀾。”
“外邦在秦的士人尤其憤憤不平。”
“長陽街,尚商坊的山東士子們已經在鼓噪著要上書大王質詢此事,大王拘拿韓國使臣韓非下獄,開了天下邦交的惡例,失了公道啊。”
“此舉一出,引得六國嘩然。”
“若是六國之君往後皆效仿大王之做法,秦國豈非大大難堪?”
“眼下,六國士子們,都想要大王給個交代。”
“國師乃是秦國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此事,還需要國師勸解大王一二,讓大王出麵解釋解釋這件事。”
“以免事態再度擴大,造成更多的不良影響。”
“若是因為此事,讓大王背上了殺賢大罪,在青史之上留下了罵名,那可是就不妙了。”
“不知國師以為,羋啟所言,對否?”
隻見昌平君羋啟的臉上滿是一副為秦國憂心忡忡的神色。
若非葉千秋知道這老小子背地裡辦的那些事。
說不定還真相信他是一心為秦。
葉千秋一臉平靜的說道“相邦的意思,我明白。”
“不過,此事王上自有計較。”
“我雖然是大秦國師,但王上要做的事情,我也不能乾涉。”
“況且,此事既然都已經發生了,即便王上再多做解釋,也是無濟於事。”
“既然如此,何必庸人自擾?”
“由得他們去吧。”
“時間久了,也就沒人鬨了。”
昌平君一聽葉千秋這話,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做出一副長籲短歎,憂國憂民的樣子。
葉千秋沒有在昌平君府上多留。
他從昌平君府上出來之後,便回了太玄學宮。
當年,呂不韋將文信學宮交給他,讓他掌管,還將文信學宮主動改名為太玄學宮。
七年過去了。
呂不韋也死了。
但太玄學宮尚且還在。
《呂氏春秋》雖然不為嬴政所用,但還是存放在太玄學宮的藏書閣之中,供後來的新進入學宮的士子們研讀。
這冬天是越來越冷了。
葉千秋雖然對這等寒意沒什麼反應。
但是,學宮的士子們,卻基本上都穿的厚實的很。
扶蘇回到鹹陽之後,在王宮裡呆了沒幾天,便也搬到了太玄學宮,和士子們同吃同住,開始學習了。
葉千秋讓扶蘇牢記一個道理,讀書要活學活用,不要被書上的那些東西,把思維給僵化了。
基本上每天,葉千秋都會親自教導扶蘇解讀一些書簡。
無論是道家的,還是儒家的,亦或者是墨家的,法家的,諸子之學。
葉千秋都會給扶蘇講到位。
當然,他的年紀還小,想要學完這些,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每日讀完了書,扶蘇會在葉千秋居住的小院裡練功。
一般都是在反複練習他的那天地人三劍。
葉千秋入宮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少。
直到逍遙子回到鹹陽,帶回來了韓王安身死的消息。
“你沒在新鄭見到衛莊?”
書房中,葉千秋正在詢問著逍遙子。
逍遙子道“我到了紫蘭軒時,按照您的指示,找到了流沙的人。”
“可惜,他們並沒有人知道衛莊身在何處。”
“我在新鄭等了幾日,也沒有等到衛莊回來。”
“韓王安的死訊傳了出來之後,我立馬便去找了紅蓮公主。”
“卻是發現,紅蓮公主也不在新鄭。”
葉千秋聞言,微微頷首,揉了揉眉心。
這事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他轉念一想,倒也知道這一切不可能儘如人意。
韓非的死訊傳的很快。
逍遙子縱使是快馬加鞭,將韓非送到太乙山之後,再趕往新鄭,也是需要時間的。
而韓非的死訊傳回新鄭,一定是比逍遙子的速度要快的。
他本來是希望逍遙子帶著他的親筆信將紅蓮和衛莊帶到鹹陽來。
他將紅蓮安置一下,畢竟紅蓮是他在此方天地收的第一個弟子。
以前他之所以好幾年沒管紅蓮,是因為有韓非和衛莊在,她出不了什麼大事。
但現在,韓非名義上已經死了。
依著紅蓮和韓非的關係,肯定會想著為韓非報仇。
最後肯定會在仇恨之中越陷越深。
這是他不希望見到的。
隻是眼下,找不到衛莊,也找不到紅蓮。
葉千秋也隻好靜心等待了。
他猜測衛莊為了調查韓非的死因,一定會到鹹陽來。
紅蓮或許會跟著衛莊一起來,也說不定。
葉千秋沒有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結。
他經曆的生死多了去了,有些事,儘過心意,便算是過了心裡的那道坎兒。
他不會鑽什麼牛角尖。
修行,修行,更多的是在修心。
而生離死彆,便是修心所要經曆的事情。
葉千秋將逍遙子給打發走了。
他現在有兩重身份。
如果沒事,葉千秋不會叫他前來。
……
冬天的又一場雪落下了。
平靜的日子,好像越來越少了。
臨近年關的時候。
衛莊終於出現在了鹹陽。
而衛莊到了鹹陽之後,第一時間,便被羅網的人給發現了。
逍遙子將衛莊在鹹陽的藏身之地告知了葉千秋。
葉千秋聞言,微微一笑,叫上了蓋聶,一起前往了衛莊的藏身之地——長陽街的尚慶坊。
這裡是六國之客商聚集之地。
來往於鹹陽的客商,基本上就沒有沒到過尚慶坊的人。
衛莊到了鹹陽之後,在這裡居住,倒也不是什麼令人意外的事情。
尚慶坊的一間上房之中。
長發飄飄,一臉冷漠的衛莊正坐在屋子裡,仔細觀看著鹹陽大獄的地圖。
他打算今夜潛入鹹陽大獄之中,查探一下。
就在這時,門突然被敲響了。
衛莊的心頭突然一跳。
他突然感覺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氣息。
“師兄既然來了,那便進來吧。”
衛莊到了鹹陽之後,本來沒打算找蓋聶,但卻是沒想到蓋聶自己找上門來了。
衛莊的聲音剛剛落下,門便被推開了。
蓋聶走了進來,一臉平靜的說道。
“小莊,你還是那麼敏感。”
衛莊抬頭,看了蓋聶一眼,很是淡漠的說道“看來,你很關注我。”
“怎麼?不在你的秦王身邊護衛,來找我做什麼?”
蓋聶對衛莊冷漠的語氣,絲毫不以為意。
這時,一道笑聲從門外傳來。
“小莊,你這樣待人,可是會沒朋友的。”
衛莊聽到這聲音,臉上不禁有些動容,他站起身來,看著門口,聲音有些嘶啞的說道“先生……”
“小莊,好久不見了。”
下一刻,葉千秋的身形緩緩出現在了門前。
衛莊見狀,冷如冰山一般的麵容之上,終於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隻見衛莊朝著葉千秋躬身拱手道“衛莊,見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