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韓非一直在仔細回想著韓國的曆史。
韓國之所以能立國,是韓國在申不害變法之前,一直都是忠直信義之邦。
而在申不害變法之後,術治大大膨脹。
韓國朝野上下依靠種種秘密手段察核官吏的權術,迅速擴張為彌漫朝野的惡風。
久而久之,君臣爾虞我詐,官場鉤心鬥角,上下互相窺視,所有各方都在黑暗中摸索,人人自危個個不寧,豈能有心務實正乾?
所有有利於凝聚人心,激勵士氣奮發有為的可貴品格,都在權術之風中惡化為老實無能而終遭唾棄。
韓國由立國之時的忠直信義之邦,演變為了權術算計之邦,什麼疲秦之術全部出自韓國朝堂,韓國立國之時賴以凝聚臣民的道德防線早已經蕩然無存。
而他歸國的這幾年,亦是漸漸在權術算計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
如今,他抽身出來,回看種種,方才發現這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情。
韓非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坐忘峰之上的雲海看去。
悠悠白雲間,世上從此再無韓非。
……
轉眼間,就已經到了秦王政十八年的春夏之交。
這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天下間卻是已經發生了一件大事。
韓國亡了。
稱雄天下的七國,終於變成了六國。
韓國,這個苟延殘喘了多年的弱小國度,終於在秦軍的鐵蹄之下,獻上了降書。
章台宮中。
嬴政和葉千秋坐在一旁,正在說著話。
韓國亡了,嬴政雖然高興,但臉上並沒有露出多少喜色。
著實是韓國太弱,滅國之路太過順利,讓嬴政都提不起多少興致。
一統天下的步伐才剛剛開始,韓國隻不過是開胃小菜。
真正的硬骨頭在後邊。
兩個月前,剛剛開春。
秦國的五萬步騎便轟隆隆的開出了函穀關,直指南陽。
南陽大門在衛莊的主導之下,早已大開。
秦軍甚至連主力新軍都沒有放出去,就輕而易舉的攻入了韓國腹地。
秦軍兵臨新鄭城下,新鄭城的防禦壁壘尚未修複完畢,秦軍三萬步軍響徹原野的號角聲中排山倒海地壓去過來。
連排的強弩發出長箭,密匝匝如暴風驟雨般傾瀉撲去。
韓軍尚在壕溝中慌亂躲避,一輛輛壕溝車便轟隆隆壓上頭頂,劍盾長矛方陣立即黑森森壓去,步伐整肅如陣陣沉雷,三步一喊殺如山呼海嘯,其獰厲殺氣使韓軍還沒有躍出壕溝布陣,便全線崩潰了。
秦軍無數壕溝車一排排鋪進河水相連,一個時辰在洧水架起了三道寬闊結實的浮橋。
各種攻城的大型器械隆隆開過,堪堪展開在新鄭城下,步軍馬隊呼嘯而來,半日之間便將新鄭四門包圍起來。
一陣淒厲的號角之後,衛莊作為攻韓的主將之一,親自出馬向箭樓守軍喊話。
“城頭將軍立報韓王,半個時辰之內,韓王若降,可保新鄭人人全生!”
“韓王不降,秦軍立馬攻城!其時玉石俱焚,韓王咎由自取!”
就在衛莊的攻城令旗高高舉起將要劈下的時刻,一麵白旗在城頭樹起,新鄭南門隆隆洞開。
韓王宇素車出城,立在傘蓋之下捧著一方銅印,無可奈何地走了下來。
他看著早已經改穿秦軍甲胄的衛莊,滿臉複雜。
他怎麼也沒想到,親手將韓國推入深淵的,是衛莊這個曾經的韓國大將軍。
韓宇麵色陰寒的朝著衛莊說了一句話。
“衛莊,你很好。”
衛莊看也不看韓宇一揮手,令人將韓宇和一眾韓國大臣押送鹹陽。
韓王宇,也就是韓王安的四兒子,在繼位了不到六十天之後。
直接成了亡國之君,上了投降書,自願稱臣。
韓國的滅亡,就是如此乾脆。
韓國君臣被押進鹹陽的那日,南門外車馬行人如常,除了六國商旅百感交集的站在道邊遙遙觀望。
老秦人連看稀奇的勁頭都提不起來。
滅韓的消息一傳開,秦人的奔走相告彆有一番氣象。
嬴政看著手中的書簡,和一旁的葉千秋道“先生認為,韓國之亡,亡於何故?”
韓國亡了,嬴政雖然沒有多少興奮,但嬴政還是要總結一下韓國滅亡的緣由。
所以,請了葉千秋到章台宮來論證一二。
對於天下大勢的把握,和各國情況的了解,嬴政自然是有著十足信心的。
但,正所謂當局者迷。
嬴政需要聽到葉千秋的觀點,來論證自己的想法。
葉千秋從旁道“韓國之亡,亡於術治。”
“法家三治,勢治、術治皆是毒瘤。”
“依賴勢治,必導致絕對君權專製,實際便是人治。”
“依賴術治,必導致陰謀叢生,實則是內耗。”
“唯正宗法治,行於秦國而大成,法治之為治國正道。”
“秦韓同時變法,韓亡而秦興,法治、術治高下立判,不可同日而語,這便是明證了!”
嬴政從旁聽了,當即讚道“先生此言,深合寡人心意。”
葉千秋微微一笑,沒有多言。
嬴政道“此次滅韓,衛莊的功勞,還是不小的。”
“寡人想要授其官職,不知先生以為,授其何官為好?”
葉千秋卻道“最好是什麼官也不授,有一虛職便好。”
嬴政聞言,詫異道“哦?這是為何?”
“衛莊是先生舉薦,又有如此之功,何以至此?”
葉千秋笑道“衛莊和韓非情誼頗深。”
“韓非之死,他一直心存疑慮。”
“況且,他本來也不是做官的料。”
“天下人,終將都將為秦人。”
“衛莊隻不過是做了他該做的事情罷了。”
葉千秋不給衛莊爭官做,自然是知道衛莊不是一個老實人。
若是衛莊做了秦官,日後衛莊叛秦,那可就不妙了。
到頭來,還得自己給他擦屁股。
這天下間的變數,還多著呢。
嬴政聞言,笑道“先生說話,總是能切中要害。”
“天下人,終究都將為秦人。”
“這話說的好。”
“不過,韓國以滅,接下來,先生以為,該當滅趙還是滅魏?”
葉千秋本來兩手交攏在袖中,聽到嬴政的話之後,便伸出手來,指了指輿圖上的一處,道“魏國不足為慮。”
“韓國一滅,秦國之鋒芒以成。”
“下一步,當取趙國。”
嬴政看著那輿圖之上的趙國,眼神之中,滿是寒光。
長平大戰後,秦趙之間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其後數十年,趙軍漸漸複原,對秦軍戰績勝多敗少。
儘管趙軍之勝都是防禦性小勝,嬴政依然怒火難消。
尤其近兩年之內,秦國又遭兩次大敗。
儘管戰敗的秦軍是桓齕老軍而不是秦軍主力,嬴政也是大覺蒙羞。
大爭天下,戰場勝敗是硬邦邦的強弱分野。
秦軍第一強乃天下公認,卻在趙軍馬前連遭敗績,嬴政心裡能舒服就怪了。
秦人的血脈裡曆來流淌著愈挫愈奮,愈敗愈戰的基因。
趙國這塊硬骨頭,嬴政早就想啃下來了。
滅韓之戰不出主力大軍,為的便是以主力大軍攻趙,進行大決戰。
就在葉千秋和嬴政商談著滅趙之事時,趙高一臉驚慌的跑進殿來。
“王上,不好了,不好了。”
嬴政蹙眉道“小高,怎麼了?如此慌張?”
趙高聞言,急忙朝著嬴政躬身行禮,一邊行禮一邊說道“王上,華陽太後突然病倒了。”
“病情有些危急,可能……可能要……”
嬴政一聽,立馬站起身來,道“醫者呢?”
“請醫者診斷了嗎?”
趙高道“王上,華陽太後的這病來的突然,醫者也是束手無策。”
嬴政和葉千秋道“先生,看來今日是不能和先生再敘了。”
“寡人要去看一看祖母太後。”
葉千秋聞言,道“我與王上一起去吧。”
“或許,我能幫得上點忙。”
嬴政一聽,大喜道“先生通曉醫術?”
葉千秋笑道“略懂一二。”
嬴政知道葉千秋是在自謙。
當即道“走,咱們這就去甘泉宮。”
……
甘泉宮中。
幾年前還精神健碩的華陽太後,此時卻是一臉虛弱的躺在了床榻之上,眼中的神采也在漸漸散去了。
這時,嬴政、葉千秋走進了華陽太後的寢殿當中。
殿中的醫者、侍女,都急忙退到了一旁。
嬴政走到榻前,看著奄奄一息的華陽太後,急忙呼道“祖母太後……祖母太後……”
“政兒來看你了……”
華陽太後的情況很不好,似乎沒有聽到嬴政的話音一般,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嬴政見狀,急忙朝著葉千秋道“先生,快來。”
葉千秋走到床榻前,看著華陽太後一副魂將離體的樣子,不禁微微蹙眉。
他一手按在了華陽太後的手腕上,開始診脈,卻是發現華陽太後的皮膚上布滿紅色的條紋。
而且,華陽太後體內的生機流逝的有些厲害。
這有些不太對勁。
八年前,葉千秋第一次見華陽太後的時候,曾經傳了她一套養生的吐納法子。
隻要華陽太後依著那吐納法子去練,再活個十幾年是沒問題的。
待葉千秋給華陽太後號完了脈,先給華陽太後渡了些先天真氣過去,吊著她的命。
嬴政見狀,朝著葉千秋問道“先生,如何?”
葉千秋道“有點問題,不過,還有得救。”
“去取一碗清水來。”
有侍女急忙離去,不多時,便取了一碗清水回來。
葉千秋示意嬴政屏退左右。
嬴政微微頷首,讓殿中的其餘人都出去,隻剩下了葉千秋和嬴政。
待其他人都走了,葉千秋方才悠悠說道“王上,華陽太後並不是得病,而是中了陰陽家的咒術。”
嬴政一聽,頓時一怔,道“先生確定?”
葉千秋微微頷首,道“的確如此。”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此咒乃是陰陽家的陰陽咒印禁術之中的六魂恐咒。”
“此咒屬於“陰脈八咒”的一種。”
“此咒本身有強烈刺激,同時伴隨加強咒印威力的觸媒,如果直接施放,是很容易辨彆與防範的,而且還必須直接接觸,並保持一段時間才可能會施放成功。”
“但一旦此咒印施展成功,便會潛伏在被施咒者的體內,但並不會立刻生效,隻有當體內真氣運轉的時候,才會產生傷害並且致命,而且一旦中了六魂咒印,世上幾乎沒有救治的方法。”
嬴政聞言,目光一寒,道“六魂恐咒?”
“陰陽家的人,為什麼要害祖母太後?”
此時,葉千秋看了一眼那瀕臨死境的華陽太後,悠悠說道“此事,恐怕得等華陽太後清醒了,才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