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蘇說道“臨康城裡授課需要批準嗎?”
神官寒聲說道“你要教這些孩子勞作,沒有人會理會你,但據說,你每天授課的最後,都會講一段道解?”
葉蘇說道“不錯。”
神官看著他厲聲斥道“非神官不得解道,你這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葉蘇想了想,把手裡的飯碗擱到窗台上,說道“您若要問我的罪,我隨您去。”
神官看著他臉上的寧靜神情,便覺得受到了極大的羞辱,因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個痛哭流涕的悔罪者。
他習慣從那種救贖者的角色裡獲得快感,所以他覺得很憤怒,從護衛手裡接過鞭子,便向葉蘇的臉上抽了下去。
沒有人敢阻攔他,即便是那些抱著飯碗的孩子對老師非常敬愛,此時也隻敢瑟瑟發抖地站在一旁,因為他是代表昊天意誌的神官。
皮鞭破風抽出,葉蘇沒有什麼反應,他低著頭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臉上留下血印。
皮鞭在汙濁的空氣中寸寸斷裂,落在破屋前的汙水裡,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著自已右手裡的鞭柄,不知道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斷了,鞭柄落下,鮮血淌流。
神官臉色蒼白,看著自已的右手,看著手間淌下的血,痛的渾身顫抖,卻死死咬著嘴唇,不肯出呼痛的聲音。
他不是那種虔心向道,道心堅毅的人,之所以能夠忍住斷指的痛苦。
是因為他看到人群之外的柳白。
柳白一臉慍怒的看著那個神官。
西陵神殿在唐國之外的任何國度,都擁有無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貴族都不敢得罪低級的神官。
然而在南晉這個國家卻有一個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須保持尊重,低級神官在那些人的眼裡和豬狗也差不多。
那裡是劍閣。
而柳白身為劍閣之主,更有這樣的權利。
因為柳白不止是劍閣之主,還是西陵客卿。
柳白隻說了一個字。
“滾!”
那名神官便嚇得屁滾尿流,然後趕緊離開。
柳白的出現,葉蘇不以為意。
但是,當葉蘇看到柳白身旁不遠處的葉千秋時。
葉蘇急忙站起身來,大步朝著葉千秋走來。
然後朝著葉千秋誠摯的躬身道“先生,您怎麼來了?”
葉千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在這裡,所以,來看看你。”
“不錯嘛,也開始給孩子們上課了。”
葉蘇道“這都是從您身上學來的。”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教孩子們讀書,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
“原來,這才是修行。”
葉千秋笑道“修行無分大小,看到你這樣的狀態,我就放心了。”
“不用管我,先給孩子們上課去吧。”
葉蘇聞言,微微頷首,待孩子們吃完飯後,他從破屋裡取出一塊小黑板,開始給孩子們上課,場間頓時變得安靜了很多。
葉千秋一行人站在外麵,聽著葉蘇平靜而溫和的聲音,看著他很有耐心地對孩子們講解問題。
寧缺朝著葉千秋說道“我怎麼覺得他現在有點像我的大師兄?”
葉千秋笑道“他誰也不像,他就是他自己。”
葉蘇授課的內容和修行沒有任何關係,最開始的時候,是在講一種頭花的編織方式,接下來又開始畫圖,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課快要結束的時候,他才講了一段簡單的道解。
葉千秋看到葉蘇如此授課,很是滿意。
葉蘇的悟性的確很高。
無愧道門天下行走。
寧缺看到葉蘇這樣授課,卻是有些想不明白。
……
暮色漸至,街巷深處傳來家長們喊孩子的聲音,窮困人家一天隻吃兩頓飯,晚飯的時間總是會稍早些,如果餓了好上床直接睡覺。
睡著了,就不餓了。
葉蘇揮揮手,示意今天的授課到此結束,夾著小黑板走進了破屋。
孩子們恭敬地向破屋行禮,然後嘰嘰喳喳吵鬨著散去。
葉蘇走了出來。
邀請葉千秋往破屋裡去。
葉千秋欣然前往。
葉千秋教過很多徒弟,在他漫長的生命當中。
能夠讓他覺得滿意的徒弟,其實並不太多。
不過,他從來不是一個苛責的人。
尤其是對自己的徒弟。
葉蘇不是他的徒弟。
但的確從他這裡學走了不少東西。
葉千秋很希望看到葉蘇真正破繭成蝶的那一天。
破屋裡,家徒四壁,隻有一張小床,一個水缸,屋頂的氈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葉蘇請眾人坐下。
對柳白視而不見。
隻與葉千秋說道“先生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葉千秋笑道“路過,順便就來看看。”
“你現在的狀態,很不錯。”
葉蘇微笑說道“全賴先生教誨,現在看起來,當年的自己,其實真的有些可笑。”
葉千秋搖頭道“人生本就是一場不斷積累的過程。”
“無論是好還是壞,過往的一切,都是未來充實自我的養分。”
寧缺在一旁聽著,有些雲裡霧裡。
以他現在的境界,尚且不足以完全理解這句話。
但他隱約感覺到,葉蘇現在似乎已經比當年更強大。
葉蘇聞言,微微頷首,道“我在長安城住的那一段時間,其實很疑惑為什麼先生要在市井之間停留,還教授那些孩子們讀書認字。”
葉千秋道“現在明白了?”
葉蘇道“隻能說明白了一些。”
“大概就是六個字,修行無處不在。”
葉千秋笑道“沒錯,修行無處不在。”
葉千秋一行人在這裡沒有住下。
因為葉蘇這裡的確條件有限。
葉蘇需要在這裡尋找自我。
但是,葉千秋已經過了那個層次,已經完全隨心所欲,無須刻意的去做些什麼,維持自己內心的平靜。
不過,寧缺倒是選擇在葉蘇這裡住下。
他說,他也想再看看人間疾苦。
於是,當天晚上。
葉千秋一行人便在臨康城住了下來。
住的地方,是柳白安排的。
身為南晉劍閣之主,柳白安排這點事情,還是能夠手到擒來的。
柳白在見到了臨康東城的貧民窟之後,一直沉默無言。
對於他這種習慣了高高在上的人物來說。
貧民窟的世界似乎和他的世界根本不是一個世界。
但人間就是這樣奇妙。
有人高到了雲端,有人低到了深淵。
人間的這一副畫卷,永遠不是單一的某種色調組成。
葉千秋越是在人間行走,便越是明白,修行本就是一場追尋之旅。
在修行的過程中,不斷的見識,不斷的認識自我。
最終達到自我超脫。
葉千秋還在路上。
……
臨康城的夜晚,繁星點點。
葉千秋和八歲大的夫子坐在一間花團錦簇的花園裡,看著那夜空。
夫子道“在和昊天大戰之時,我曾想化作星空中的一輪明月。”
“可是,我最後改變了主意,你知道是為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