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長治十一年丁酉榜進士,名次排在陳閣老愛徒李知的後麵,我考了二甲第八名。我比李知大一歲,與他一同進了翰林院,做了名七品編修。
那一年發生了許多事,先是抗倭戰爭結束,後是我參加的那場科舉出了舞弊大案,再然後是娘娘生了當今皇爺、閹黨倒台,年末的時候發生了那場我窮儘二十年沒見過大事。
沙俄攻到京城來了。
那不是我第一回見著當今的太後娘娘,但那確是我記憶最深刻的一回——從前我隻能在文淵閣的時候匆匆瞧她一眼。
她真美,真的,我從來都不敢抬頭多瞧她一眼。
可是那天,我卻盯著她,盯了許久。
沙俄才退了兵,娘娘渾身沾的都是血汙。她被人扶著嘔了好幾口血出來——我後來打聽了一下,大夫說這叫傷極攻心。
娘娘當時跪在平朔王,她的兄長麵前,輕輕地喚他:“大哥哥。”
我當時渾身一個激靈。我也是家中老大,也有人喚我“大哥哥”,可我家中皆是兄弟,姊妹罕見,更沒有她這樣的姑娘這麼喚我一聲。
那一年她才十七歲,比我還要小三歲。
她伸出手來,想要將平朔王的眼皮合上,合了好幾次,但是平朔王卻依舊睜著眼。這是個死不瞑目的姿態,我聽家中的老人說,若是人走了卻不願合眼,那是因著還有心願未了,也還有牽掛在這塵世間,是以才這般的。
“大哥哥,沙俄退兵了,京城守住了。”她這樣說著,又想將平朔王的眼睛合上。
依舊沒有用,彆說是她了,連我瞧著都難受。
娘娘咬了咬牙,又道:“當初一直躲在閹黨背後的那起子奸人有了眉目了,我也替你報了仇了。”
還是不合眼,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可她一個人在這兒,當真受得住嗎?
她臉上瞧不出太多戚哀的神色,但總覺得沒有甚麼活氣,好半天,她才又想出來該與自家兄長說些甚麼話:“大哥哥,我今後會好好的,你放心罷。”
說罷,她摸了摸平朔王冰冷的麵頰,而後又低下頭去,湊在平朔王的耳邊,說了一句誰也聽不見的話。
不知道為何,我當時心裡的酸水兒直往上冒。
我自己都覺得奇怪,他二人分明是親兄妹,平朔王早就沒了父母也無家世,身邊的親人就這麼一個妹妹。更何況這是送彆亡人的時候,言語悲痛些也是正常的。
我拍了拍自己的臉,想把這個奇怪的想法從自己腦中拍掉。
才拍了一下,我就聽見周圍好一陣痛哭。我抬起頭來,平朔王竟然合眼了。
娘娘也落下淚來,她沒有帕子,臉上又都是血汙,隻能直直地落下淚來——可大衡又有規矩,淚下不沾屍,她隻能往後退。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走上前去,掏出了一塊帕子來,遞在了娘娘麵前。
“謝謝。”她聲音很小,隻有我聽得見。
但我瞧見她渾身的血汙,隻覺得我那塊帕子白得刺目,像是在嘲笑我今日在城頭之上除了看了一場“熱鬨”以外,甚麼實事都沒有做。
娘娘果真用那塊帕子擦了臉,我遠遠看著,心裡高興。
她真好看。
我非常希望娘娘能把我那塊帕子留下來,但後來她還是找人從宮裡將那帕子遞了出來,洗得乾乾淨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