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幽幽吐出一口濁氣。
眼神迸射兩縷精芒,非但沒有醉倒,反而更加清醒。
“天下英雄當真如過江之鯽啊……再陪我喝上三盞,今日我便放你離去。”
便在此時,青衫儒生撐著下頜,忽然開口說道:“三盞酒後,棲霞山鐵騎儘撤,一個時辰,羽字營,蒼字營,沅州鐵騎,都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這句話道出。
竹林一片寂靜。
鄧白漪不敢置信地看著青衫儒生……能說出這種話,這儒生是什麼身份?
“當真?”
謝玄衣死死盯著麵前儒生。
“自是千真萬確。”
年輕儒生微笑點頭:“你能喝得了三盞嗎?”
謝玄衣低眉笑了笑,道:“若我喝了不止三盞呢……”
“多喝一盞,你可以多帶走一人。”
青衫儒生笑眯眯道:“隻不過,這鈞山道兄醉得厲害,今日你怕是帶不走了,你若能夠喝下五盞,便可以帶走梵音寺的‘密雲’,加上這位鄧姑娘。若隻喝了四盞……便要二選一了。當然,你若是喝醉了,便誰也帶不走。”
“……請!”
謝玄衣伸出手掌,示意對方為自己倒酒。
青衫儒生也不在乎主客之分,主動站起身子。
他大袖輕輕一揮,竹桌之上,變戲法似的,重新多出了六枚瓷碗。
酒壇懸空飄起,醉仙釀傾瀉而出,如清泉分流,落入六盞瓷碗之上。
謝玄衣當即端起酒盞。
如果說,飲下第三盞醉仙釀,丹田好似遭受灼燒一般。
那麼第四盞,便如烈火烹油。
轟一聲!
謝玄衣眉心,丹田,各處大竅的元火,不受控製,自行點燃!
“謝真……”
鄧白漪在一旁,看得揪心,忍不住低聲驚呼。
謝玄衣抬起一隻手,示意不必為自己擔心。
他默默坐在草席蒲團上,閉上雙眼,緩緩品嘗,咀嚼醉仙釀的酒氣。
這一次。
他緩了足足二十息。
“第四盞。”
“你可以帶走一個人。”
青衫儒生聲音很輕地提了一句,他陪著謝玄衣,飲下這第四盞酒。喝這醉仙釀,仿佛對他而言,是一件享受,青衫儒生一邊飲酒,一邊靜默端詳著眼前黑衣少年的麵容,他的目光一直凝落在謝玄衣眉心位置……
“不急,尚早。”
謝玄衣也開口了。
他端起第五盞酒,將其飲下。
這一口飲下。
謝玄衣輕輕悶哼一聲。
他隻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亂狀態之中。
心猿意馬,心湖搖曳。
一刹那。
他看到了前世的無數畫麵。
年少成名的畫麵一一浮現。
蓮花峰學劍有成,離開宗門,四境遊曆,登門問劍,擊敗無數敵手,而後登頂劍魁。
意氣風發。
這些畫麵逐漸變得枯萎,變得凋零……
竹林的烈風吹過,吹入骨髓,仿佛北海海水一般刺骨。
這意氣風發的豪邁畫麵,刹那凋零,最終化為墜入北海的黑白記憶。
這一刹刹,一幕幕,千回百轉,掠現於神海之內。
謝玄衣伸手扶住額頭。
喝了五盞酒。
他頭一次明白了世俗人口中“酩酊大醉”的含義,原來這便是“醉”……飲下五盞醉仙釀後,謝玄衣無法控製自己的神海,他的念頭一瞬便周轉千百次,想到當年登頂的畫麵,便止不住要縱聲長嘯,轉瞬再想到傷心事,又止不住神色黯然。
過了許久,許久。
他方才抬起頭來。
一雙精燦眸子,變得昏沉,渾沌,疲倦。
但卻直勾勾盯著麵前的青衫儒生。
謝玄衣伸出五根手指。
“五盞酒,你還真喝下了。”
青衫儒生同樣端起了第五盞酒,他喝酒與謝玄衣不同,他不是為了賭命,隻是為了享受。
此刻,他小酌慢飲,神色感慨,緩緩說道:“謝真,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現在你可以帶走密雲和鄧白漪了。”
“……”
謝玄衣淡淡笑了,他並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將伸出的五指,輕輕勾了勾。
青衫儒生神色詫異。
這是在向自己索要第六盞酒?
“這第六盞酒……我要換鈞山真人平安。”
謝玄衣輕輕開口:“他不曾招惹過你們,也與佛門無關。”
“說得不錯……”
青衫儒生眯起雙眼,瞥了眼醉醺醺的道袍稚童,饒有興趣地答應了下來:“你若能喝下這第六盞酒,照顧下他,倒也不算什麼。”
謝玄衣深吸一口氣。
他之所以索要這第六杯酒,便是因為他知道,今日……恐怕很難帶走鈞山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
這酒液入喉之後,謝玄衣恍恍惚惚,仿佛觸及到了自己神海深處,那破碎丟失的一片記憶。
意氣風發,到北海墜亡。
這中間……有一片,仿佛被裁剪斷去了。
飲下醉仙釀後。
謝玄衣直麵那個過去的“本我”,一時之間,他好像看到了那模糊的,丟失的過往。
月隱界,他和褚帝單獨相處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是謝玄衣重修第二世,一直想要弄清楚的事情。
“在你飲下第六盞前,有件事,還是告訴你為妙。”
“其實,這醉仙釀並非是酒……”
青衫儒生端著第六盞酒,並未急著送到謝玄衣麵前,而是放在自己麵前,輕輕搖曳。
看著瓷盞蕩出的漣漪,青衫儒生輕歎一聲,不忍心地說道:“這其實是一種毒藥,喝下之後,紫府神海會出現幻覺,絕大多數修士會失去鬥誌,破碎道心,大離鉤鉗師給它起了另外一個名字,叫‘穿腸散’,他們常常用此藥審訊罪犯,但凡意誌不堅定者,喝下一口,便會儘數招供。”
“不過鉤鉗師所用的劑量,可不及我這一半。”
青衫儒生感慨道:“喝下完整一盞,還能自如行走者,萬中無一……你也瞧見了,哪怕是轉世陽神,也無法招架這‘醉仙釀’的藥力,若是喝了太多,神海真會就此破碎的。”
“謝真……你如今已經可以全身而退。”
他頓了頓,笑著問道:“聽完這些,當真還要喝這第六盞酒麼?”
風吹過,林葉沙沙作響。
謝玄衣伸出手,隻道了一字。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