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州素陽城,人流如潮。
微風吹過,掀動男人衣袍。
陳翀站在這裡已經許久了,此地乃是素陽城至高點,從欄杆處遠眺,千百條街巷儘數收於眼底。
看著喧囂熱鬨的素陽城。
波瀾翻湧的心湖,逐漸變得平靜。
“姓陳的,你到底什麼意思?!”
身後響起腳步聲。
一扇星火門戶毫無預兆出現,一位年輕女子快步踏過門檻,無視兩邊侍衛阻攔,雙手兜攏大袍,怒氣衝衝質問:“道門使者前來提人,這是大好的開價時機,你一個條件都不提,就這麼白白把‘鈞山真人’送出去了?”
陳翀微微挪首,瞥了眼來者。
納蘭秋童。
準確來說,是奉領“納蘭玄策”之令的納蘭秋童。
在納蘭秋童踏入府邸的那一刻,麾下親衛便橫出長刀阻攔,但前者身形如霧擴散,在玄微術加持之下,邁過交疊長刀又恢複如初,這等大不敬的闖邸行為,若是換做他人,當場就會被親衛處決。
陳翀重新望向麵前春光大好的素陽城,以背影對身後親衛抬了抬手。
負責守府的親衛對視一眼,默默收起長刀,向後退去,消失在陰翳之中。
“陳某行事,需要向你解釋麼?”
陳翀背負雙手,道:“若有不滿,納蘭玄策可以親至沅州,向我問罪。”
“……”
納蘭秋童深吸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雖然身為國師弟子,但畢竟剛剛離開玄微島,無論是戰功政績,還是身份地位,距離陳翀都要差上一頭。
按理來說。
她不該以如此語氣開口。
可屬實是收到了“老師”的情緒影響。
自棲霞山開始的對弈,已然落下帷幕。
納蘭玄策在【鐵幕】之下,布了重重後手,按理來說如今正是“豐收”時刻,可卻被謝真這個變數攪亂了全局。
密雲沒死。
妙真脫逃。
沅州雖是順利“滅佛”,但梵音寺命脈並未斷絕,再過一段時日,九皇子必定會針對這場滅佛展開反擊,屆時離國兩黨便會陷入角力之爭,這絕不是納蘭玄策在最開始想要看到的局麵。
倘若不能事事搶占先機,這出“偷襲”,便算是賠本買賣。
最重要的是……
大局落定之後,納蘭玄策隱約覺得,自家後院似乎有起火的跡象。
“鈞山真人乃是道門數一數二的重要人物。”
“如今沅州軍備吃緊,符籙消耗殆儘,道門使者前來提人,正是補充軍備的良機。”
納蘭秋童平複情緒,調整語氣,沉聲道:“師尊托我帶話,詢問將軍,前些日子圓光寺一戰,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要在前日解開沅州戒嚴?”
“納蘭玄策若真在乎這些事,便會親至。”
陳翀搖頭道:“你回去吧,此事與你無關。”
“怎麼無關?”
納蘭秋童咬了咬牙,道:“天驕榜上,謝真第一,我排第二,我大離天驕豈能弱於他人?沅州戒嚴若不解除,我定能率人封堵謝真!”
“……你想多了。”
陳翀麵無表情說道:“謝真早已不在沅州了。”
“有玄微術封鎖。”
納蘭秋童冷冷道:“他就算逃,能逃到哪?【鐵幕】之下,離國疆土儘在師尊掌控之中。”
陳翀回過身。
他看著眼前戰意高亢的女子,輕輕道:“阿儉死了。”
納蘭秋童怔了一下。
她知道,陳翀之所以能夠授封三州鐵騎共主,不僅僅是因為個人修為登峰造極,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早在許多年前,便有一幫兄弟,願意隨他出生入死,一聲令下遠赴離國北境,帶著數萬鐵騎,與蝕日大澤開戰。
羽字營,蒼字營,便是陳翀左膀右臂。
離國動蕩,九皇子與太子相爭,可兩黨中人都沒懷疑過“陳翀”的能力,在眾人眼中。
要不了多久,陳翀便會證道陽神,成為離國新晉“武神”。
水漲船高,跟隨陳翀一路殺伐的那些“兄弟”,自然也會受到福蔭,其中福緣最大的,毫無疑問是這兩營鐵騎統領,孟克儉和杜允忠,這兩位將才最終注定也會成為陰神境極其強大的存在。
“孟克儉死了?”
納蘭秋童完全沒想到,此行會得到這個消息。
她神海一陣空白。
孟克儉如今應該有陰神八境左右的修為,放在陰神境中也絕對不算弱者,兵家殺伐之輩證道修行,同境生死廝殺,往往會比其他人爆發出更強大的力量。
想殺孟克儉,至少得有陰神十境的實力。
納蘭秋童心中一緊,忍不住嘶啞問道:“……誰殺的?”
陳翀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隻是看著眼前女子,幽幽開口:“事到如今,還不願出麵與我談談嗎?”
聲音落地。
納蘭秋童輕歎一聲,聲音不再細膩,而是帶著寬厚渾沉的音色,下一刻,“她”兜攏的大袖隨風飄搖,緩緩懸起,長發也隨之一同翻飛,仿佛有無形絲線掠來,在虛空之中繚繞,淡淡銀輝在兩人方圓十丈位置翻湧兜裹,化為一枚圓形光繭。
“——奉征。”
雙腳懸空離地尺餘的女子,眼瞳變為銀白之色。
“她”聲音低沉,喊出陳翀的封字,遺憾說道:“孟克儉的死,不在【鐵幕】和玄微術的預料之中,按理來說,我要背負一半責任,可棲霞山之局,你若不曾心慈手軟,放走謝真,孟克儉也不會殞命。”
“阿儉死在謝真手上,當然是我的罪責。”
陳翀低垂眉眼,道:“隻是世事無如果,時光不倒流。棲霞山如何,都是過往雲煙,討論這些,沒有意義。”
“你……”
納蘭玄策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陳翀會以這樣的態度給出回複。
“罷了。”
懸在空中的女子再歎一聲。
“謝真逃了,那便逃了吧……”
“鈞山真人的事情,你願意這般處置,也隨你開心。”
納蘭玄策以“玄微術”操縱弟子身軀,以銀瞳與陳翀對視,無數絲線鋪展成域。
他聲音凝重地開口,問出自己唯一在乎的問題。
“數日之前,我的【鐵幕】失去了對圓光寺的感應。”
【鐵幕】與【渾圓儀】一樣,乃是大離王朝的鎮國之器,封鎖州郡氣運,可觀天象,可測吉凶。
這世上,能夠屏蔽【鐵幕】感應的人不多。
寥寥數位。
納蘭玄策神色嚴肅地問道:“禪師……還活著麼?”
陳翀靠在欄杆上。
他看著懸浮在天的女子,看著纏繞成繭的絲弦,看著躲在【鐵幕】後的納蘭玄策。
他知道。
玄微術可以“觀人心”,可以“洞人性”。
大離王朝的鉤鉗師都會修行這門術法,審訊犯人之時,以玄微術的銀線刺入對方心湖,通過觀察對方的神情,心跳,來判斷對方是否說謊,境界更高的玄微術修行者,隻需要通過對視,便可以校驗真偽。
短暫的沉默之後。
陳翀吐出兩個字:“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