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行溯和濮陽漪的事情,比想象的順利。她對溫行溯的心思,沒有半分遮掩,當天回去就向大長公主坦白了。“非君不嫁。”四個字,點中大長公主的命門。在濮陽縱出事後,大長公主對一雙兒女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哪裡舍得他們受半分委屈。何況,濮陽漪守寡後,大長公主看著女兒蹉跎這些年,也盼著她可以許一個好人家。溫行溯這人,大長公主早就差人查探過了。江東溫氏,身世清白,姓溫,性也溫,有才有貌,是一個百裡挑一的如意郎君。唯一讓她不放心的是……溫行溯為什麼願意娶濮陽漪。大長公主當然不是看輕自己的女兒,但濮陽漪守寡的經曆和過往也不是什麼秘密,隻要稍加打探,便一清二楚……好好的郎君為何要娶寡婦若非為情,那便是為利。那濮陽漪能夠給溫行溯什麼呢大長公主陷入了沉思,猶豫不決。可濮陽漪吃了秤砣鐵了心,在馮蘊托大媒帶著禮物登門後,便直言想跟溫行溯結親,一天三次去催促母親,快點答應……她怕一個遲疑,郎君飛了。大長公主內心隱隱不安。可一來備不住女兒太有主意,二來,雍懷王妃有心替兄長求娶,她的兄長身為北雍軍副將,有那樣的家世,也沒什麼配不上濮陽漪的地方……拒絕不了。這不是單純的嫁女。更像是與另一股勢力的聯姻。當今之世,因戰亂頻發,動蕩不安,六禮多不周全。雙方將婚事說好,沒有問名納吉,便直接定下婚事,溫行溯隨即送上大婚之禮,再行請期……婚事自然是來不及辦的,找人占卜,婚期就定在仲夏時節,五月下旬。定下親事,馮蘊了去一番心願,便讓灶上備了吃食,想在府裡為溫行溯慶賀一下,也當為他餞行。小滿去了溫行溯的住處,沒找著人。品書說,大郎君在後院水榭。這個天氣,乍暖還寒,涼亭水榭風大,平常少有人去。馮蘊得聞消息,皺眉思忖一下。“小滿,拿我披氅。”園子裡的梅花尚未凋謝,迎春花又急趕著吐出了新蕊,馮蘊穿過垂花門,還未走到水榭,抬眼就看到溫行溯,坐在臨水的亭台木椅上……他什麼也沒有做。安安靜靜,對著水麵倚欄而坐,雙眼微闔,神態慵淡,儘顯儒雅之氣。馮蘊停頓片刻,慢慢走過去觀棋看到她,喊一聲“大郎君”,便要行禮,被馮蘊眼神製止。“觀棋。”溫行溯突然開口,“去拿些酒來——”觀棋略顯局促,“大郎君,娘子來了。”溫行溯身姿微微一僵,扭頭看到馮蘊,俊臉上轉瞬便浮上一抹溫柔的笑容。“腰腰怎麼來了”馮蘊道:“我在灶上為兄長備了酒菜,兄長不來痛飲一番,倒是躲在這裡,一個人要酒喝。”溫行溯笑開,“讓你抓住了。”馮蘊微微蹙眉,“為何想到喝悶酒了可是……仍有猶豫”她指的是跟濮陽漪的婚事。無論如何,她是不肯溫行溯勉強半分的。溫行溯笑著搖了搖頭,語氣平和地道:“無關婚事。隻是此情此景,引人陶醉,這才生出幾分酒性。”說罷他從木欄跨過來,笑看馮蘊。“外頭風大,走吧,我們回屋痛飲。”馮蘊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大兄,你我兄妹這些年,早已是至親之人。你有心事,千萬不要瞞著我。”溫行溯似是一怔。低頭凝視她,好一會,輕輕笑道:“人生百態,豈能事事如意總有情緒低落之時,腰腰莫當回事,很快就過去了。”馮蘊看他眼波流轉間,皆是溫和的笑意,隨即鬆開緊繃的情緒,玩笑道:“你要敢有事瞞著我,看我還理不理你。”她聲音略帶嬌嗔。好似還是台城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溫行溯眼裡恍惚一下,眉眼綻開。“你啊,也是個窩裡橫。在妹夫麵前,可不敢如此張揚。”馮蘊瞥他一眼,“那大兄就錯了。我待兄長最是和氣。對他,才沒有這樣好性子。”溫行溯淡淡地笑:“嫁人了,可不能像在閨中那樣頑皮。妹夫他……”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語氣略帶遲疑。“今時不同往日,他不僅是雍懷王,還手握大晉江山。多少雙眼睛看著呢,你得看著他一點。”馮蘊道:“看不住。他不是我能約束的人。”溫行溯沉默不語。馮蘊又道:“大王今日和我說了,明日兄長離京,他不能相送。”溫行溯點頭,“我也不是三歲小兒,無須遠送。我走得早,你慣睡懶覺,不用起身……”馮蘊道:“要送的。”遲疑一下,她腳步放緩,聲音也低了許多。“也不知為何,阿元出事後,我心上的不安久久落不下去……如今想來,便要格外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了。”溫行溯沉眉,一聲歎息。“腰腰說得極是。誰也不知,我們哪一次再見,會是永遠不見。”馮蘊不滿地皺眉,“大兄!”溫行溯笑道:“不說了。那等會兒,你得讓我多飲幾杯。”餞行酒入腹,總令人愁緒淡淡。馮蘊和溫行溯說了很多話。從眼前的局勢,追憶到幼時的打鬨。許是經曆多了,人總會懷念兒時。馮蘊幾杯酒下肚,眼圈也有些泛紅。“若是我阿母還在,該有多好。”溫行溯看著她,目光深邃。“以後兄長會護著你。”馮蘊抿了抿唇,回頭看著溫行溯,淺淺一笑。“我隻盼大兄能得幸福,跟我嫂子平安順遂,安穩到老。”溫行溯沉眉不語。他不知馮蘊說這句話的意義。更不知,馮蘊有多麼盼著他活到壽終正寢,而不是走上輩子的老路,枉死他鄉……酒過三巡。離愁漸漸淡了。馮蘊近日因為元尚乙而帶來的沉鬱之心,也被美酒衝散許多。溫行溯看她放鬆下來,眉目便添笑意。“久不聞腰腰琴音美妙,不知今日可有耳福”馮蘊哼聲,“誰不知大兄的琴藝才是一絕,彆笑話我了,我那三腳貓功夫,怎堪與兄長相比”溫行溯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我那叫什麼琴藝,比起蕭三……”他突地將話頭打住,停頓,看向馮蘊,“拿琴來吧。”南齊公子,獨絕蕭三。這世上才情能比蕭三的屬實不多。馮蘊勾了勾唇,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蕭三”的話,又好似早已忘卻世間有那麼一個人,臉上仍是一副淡淡淺淺的表情。“拿琴來,我大兄要撫琴一曲,以賀新喜。”仆從們笑容滿麵,無不應和。等那琴弦振動,悠揚的曲子在溫行溯指尖跳躍時,馮蘊有些按捺不住,借著酒意挑來一支竹笛。“好一曲關山秋月,我來和你。”她久不碰樂器,倒也不顯生疏,眉目含笑,引笛而鳴,與婉轉琴聲相合,時而低鳴如高山流水,時而高亢如激昂戰場,一音一律聲聲入耳,相伴相合,儘顯世家風流……仆從們都聽得癡了。沒有人注意到,裴獗走過蜿蜒曲折的小徑,站在窗外,聽那一曲輕柔悅耳的琴笛合奏,負手而立。次日大早,溫行溯便辭彆裴家人,帶著仆從從西京出發,準備返回安渡大營。馮蘊硬撐著眼皮爬起來,送他到城門。不料,濮陽漪早早等在了寒風中。“溫將軍保重。”低低吐出幾個字,她眼圈已然紅透,好像下一瞬就要掉下淚來,一副依依不舍之態。馮蘊一把攬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笑道:“難過什麼縣君又不是不去安渡了。到五月,你可就是新嫁娘了……”濮陽漪不好意思地嗔她,低下頭。不是生離死彆,她表現得太超過了,但她好不容易跟溫行溯確定關係,正是恨不得天天都能看到郎君的時候,哪裡舍得這樣分離……溫行溯朝她行禮,溫聲道:“縣君回安渡,我來接你。”他用了一個“回”字,讓濮陽漪心裡暖暖的,想到了花溪的田莊,還有守莊子的濮陽縱。“若非京中諸事,我們也該準備啟程了,隻如今……”這般情況,大長公主是走不了的。馮蘊和裴獗也是如此。溫行溯不便多說,側眸看向馮蘊。“阿蘊,我走了。”馮蘊道:“此去安渡路途遙遠,大兄要照顧好自己,不然有人該要心疼了。”濮陽漪嬌嗔地瞪她。溫行溯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喉結動了動,沒有說什麼,慢慢朝她們抱拳行禮。“安渡再會。”馮蘊也還禮,“再會。”溫行溯點點頭,翻身上馬,掉頭而去。“溫將軍——”濮陽漪還是沒忍住,對著他喊了一聲。溫行溯停頓一下,回過頭來,騎在馬上迎風而立,衣袂飄飄。濮陽漪看著他,再望天地之廣袤,突然有悲傷湧來。“你要好好地。”她癟了癟嘴巴,很想哭。“珍重!”溫行溯微微一笑,執韁抱拳。“珍重。”晨光熹微,霞光仿佛從天際破開了一個口子,照在高聳的城牆上。溫行溯隨行有十幾個仆從,還帶有幾車行李,他們走得並不很快,慢慢地,消失在眼前……........007...23.(www.101novel.com)